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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八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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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朔景和十七年十月初七,虽已有初冬的寒意,但艳阳高照,实在是个好天气。
长城脚下旌旗猎猎,天朔北境王军三万兵士集结于此,等待一声已然等待了太多年的命令。
高台之上,铜鼎中的高香烧得漂亮,青烟缕缕,萦绕空中,状似火焰,也似莲花。顺着青烟蜿蜒而上的方向望去,是高悬的“朔”字王旗。
禹靖央站在王旗之下,右手持着天朔王室代代相传的青云长剑,将其横于眼前,凛冽的剑光将他的眸色映得分外坚毅。左手握住剑身,缓缓擦过剑刃,鲜血从剑刃之上汩汩流下,落入铜鼎。
而后,君王的声音响彻营地苍穹。
“百年韬晦,只待今朝!今日诸将随孤北上,兴讨蛮夷,乃身负天之大道,世之大义。今日孤以王血祭旗,苍天在上,必佑我军得胜归来,还世事以公道!为百姓开太平!!!诸将!可愿随孤一战?!!!”
“誓死追随主公!”
“誓死追随主公!!”
“誓死追随主公!!!”
牛角吹向,战鼓擂动,军士们举起手中兵刃,振臂高呼。
君王将沾了血的青云剑斜插鼎中,身着战袍手执红缨长枪走下高台,头顶雏鹰呼啸,全身玉白色的照夜马闻声而来,君王跃身马上,红缨枪高举头顶。
“出关!!!讨贼!!!”众将士吼声震天。
照夜马仰天嘶鸣,继而朝北方奔腾而去。
照夜身后跟着的是无数战马,它们幼时曾一同在养马场受训,后来成为英雄的坐骑。它们之中,有的已经换了几任主人,而那些死去的旧主,都在它们今日奔赴的北方。
马蹄铮铮,扬起烟尘。整个燧城的土地都因为这慷慨战意而抖动。
嘶鸣声渐行渐远,烟尘也颗颗落下。
骑兵之后,步兵各营也陆续出关。
贺展眉跟在离去的大军身后,一路小跑跟着他们,直到营地铁栅之前,她眼睁睁看着一匹匹骏马和一队队兵士远去,消失在视野之中。
杏眸再也装不下满腔的不舍与担忧,泪水奔涌,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昨日王帐烛火之下,她为禹靖央检查战袍和兵器,为他打点随身携带的药酒和干粮,为他准备一旦发生外伤所用的丹药。她一刻也不敢停下,一眼也不敢看他。
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些不吉利的诗词,什么可怜无定河边骨,又是春闺梦里人;什么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什么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生怕看他一眼,她就会撒泼打滚拦着他不让他走。可她知道她不能,她的夫君宁可豁出性命去,也要给他的百姓争一条代代平安的活路,给这片土地一个海清河晏的未来,那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父辈祖辈就几代人的理想。她不能阻止他。
禹靖央似是看出了她极力压抑的伤感,只是拉着她的手,让她停下来。
她被迫转身看着他,他这才看清了她泛红的眼眶。
禹靖央将贺展眉揽入怀中,抱了抱,继而拿出两样东西,递给了她。一柄袖里剑,一张名牒。只是名牒之上写的,不是“贺展眉”三个字。
“这是……?”贺展眉心中有些预感,可还是问道。
“小眉。”禹靖央摸着她的脸颊,柔声说道:“如若我此去没能回来……”
“你闭嘴!”贺展眉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听你说这些晦气话!”
“小眉!”禹靖央略略抬高声音,让她安静下来:“这柄袖箭和之前我送你的那柄匕首,你都要随身带着,若遭逢危险,可以防身。你从现在起,就将这个新名牒挂在身上。我已让人为长宁侯府做了准备,一旦事情有变,你就到绮澜河边的水仙镇,会有人帮你们一家汇合。以长宁侯和你的本事,活下来不是难事。听明白了吗?”
“不明白!”贺展眉泣声道:“你若死了,我便卷走你所有私房钱,养七八个小白脸,让你戴遍天底下最緑的绿帽子!”
“小眉……”禹靖央见她这样,无奈、心疼、又有点想笑:“我那点私房钱,你恐怕养不起那么多小白脸。”
“你!”贺展眉哭得更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禹靖央伸手擦她脸上的泪痕,又柔柔将她拥进怀里:“乖……听话……别让我走得不放心。”
贺展眉趴在禹靖央胸膛上,眼泪流够了,最终沉声说道:“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想来死之一字,实在没什么好怕。”
禹靖央听闻这句,心脏立时就像被人剜了一块:“你明知我最怕你如此……”
“所以你要平安回来。我这一生,只贺展眉一个身份,是我自己,是天朔的贵妃,是禹靖央的妻子。你记得了吗?”
禹靖央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了一些:“记得了。”
昨夜生死相许,今日送君一别。
贺展眉痴痴望着远方,像是魂魄都要追随禹靖央而去。
“娘娘。”来思看贺展眉这副失魂落魄之相,很是心疼:“娘娘回去吧,外头冷。”
来思这句话,让贺展眉回了神。她擦干脸上的泪水,回身往营地走去。
“来思,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贺展眉一边走一边对来思说道:“即日起,前线会不断有后勤兵将伤员送回来,咱们要赶制手套和纱布。另外北境的烈酒都是用糙米酿制,风吹日晒又混了沙尘,咱们还得想办法把杂质都滤出来,伤口和环境的消毒都得用干净的酒。小白已经带着身手好的医师药师随军护卫了,他和莺时留下的麻沸药和止血药,成分上我有些拿不准,另外伤员很容易发生伤口感染,还得准备退热和抗炎的药,你回头去太医院营帐把杨太医找过来,我得跟他捋一捋咱们现如今的药方储备。另外有些外伤严重的伤员需要手术,只我自己一人定是不够,之前小白虽让我去太医院和御药局都培训过,但纸上谈兵和真枪实弹还是有区别,得安排时间每天给大家强化训练……”
贺展眉一路上喋喋不休,吩咐的事务一条接着一条,来思听得极认真,一边记一边点头。
“啊呀。”来思跟在贺展眉身后,记得专注,一不小心撞到了贺展眉的背上。
“还有。”贺展眉并未在意,只说着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找些小件的男装过来。”
“啊?”来思疑问:“为什么?”
贺展眉抓起来思的水袖:“这袖子裙摆太耽误事了,救人没有这么救的。”
“是。奴婢知道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燧城北境军大营中,每日都能见到一个穿着粗布男装、简单束发、不施粉黛的娇小女子于营中各处穿梭忙碌。
她每日晨起简单填一填肚子,便集结营地众人先来上几轮心肺复苏。之后便会去医者大营,给他们讲授解剖学课程,训练一些简单的手术以及伤口缝合。
时日在这样的忙碌之下消磨很快,一日、三日、五日……送别王军时的马蹄声缥缈虚无得像是一场梦,长城以北,漠漠草原,如死一般寂静。
贺展眉时常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无论如何都松懈不开。
她知道,以现在的文明程度,战场之上,伤员的运输是很难完成的。
他们中的许多人会死在战场,剩下的那些即便搭上了运载伤员的马车,也极有可能在奔波之中加重伤势,死在途中。
所以贺展眉内心很矛盾,她希望可以见到伤者,他们能带来最准确追直接的前线消息。可她又不希望见到伤者,因为营地中的他们能够得见的伤者,很有可能只是冰山一角,一个伤员的身后,很有可能已经白骨累累。
贺展眉就这样在忙碌和不安中等待着,终于,大军出征的第九天,第一批伤员到达了营地。
是六个人,一个人在马车上就已经咽了气,另一个刚安顿到伤者营就闭了眼。
剩下四人的伤势,让生于和平年代的贺展眉第一次理解了什么是战争。
他们之中伤势最轻的一个,背部被砍了一刀,伤口横亘于肩胛和腰间,皮肉翻飞,隐隐见骨。
剩下的三人,一人被匕首直戳入眼,一人被削去了半个下巴,还有一个,是拿着自己的断手回来的。
他们……全凭战前分发的止血药吊着一口气。
太医院国手云集,贺展眉是天外来客,然而奋战一天一夜,这六人中,只有背部受伤那人活了下来。
断臂的将士是个少年,十七八岁模样,撑得久些。
独眼和半截下巴接连死去,贺展眉已经被战争的严酷和满腔的无力感扼住了咽喉,眼中噙着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为断臂少年止血缝合。
然而少年的心跳声逐渐低钝,面色逐渐紫绀,额头遍布冷汗,前胸和双腿也都出现了瘀斑。
“DIC……休克……”贺展眉喃喃着,她深知已经无力回天了,可她手上的动作依旧没有停止。
看出了贺展眉的焦躁绝望,弥留之际的少年挤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大夫……我知道我活不下去了,我想求您件事,行吗……”
贺展眉努力克制自己的哽咽:“你说。”
“我的腰带上……有我的名帖。可我……没有力气动弹了。等我……等我死后,您能不能帮我把名帖寄回家里。我是……我是庶子,为国战死……这是光宗耀祖的事,我和我娘,就都能进族谱了,而且……子孙祭拜……我还能……还能享头香。您……您能……”
“我帮你。”贺展眉握住他另一只完好的但已经冰冷的手:“你母亲,定然以你为傲。我一定帮你做到。你放心,一定……”
少年带着笑容,永远闭上了双眼。
贺展眉从他腰间解下他的名帖,将写着“李志高”三个字的木牒用袖口擦拭干净,放入了自己的前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