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谈》乙夜

3、DAY III : Provincial

　　每年的复活节，妻子都会和克里斯的家人一起过。
　　不仅仅因为复活节是天主教的节日，也因为妻子并没有任何血脉至亲居住在这座半岛上。

　　他们相识在浓雾袭城的初春，克里斯第一次带妻子回家和家人见面，正是在复活节。
　　那天母亲准备了很多食物和甜点，一家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喝着威尼托产的起泡酒，畅聊到日落，慵懒的小猫舔着爪子在闹。
　　临别时，母亲给了妻子一个拥抱和一个贴面吻，妻子感动得热泪盈眶。
　　那天，妻子对克里斯说：“我喜欢你，也喜欢你的家人，尽管他们很吵闹，但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妻子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没有兄弟姐妹，从出生时起便缺失了父爱，生活在母亲的控制欲下。为了逃离原生家庭的桎梏，妻子选择远渡重洋来到欧洲大陆，独自漂零。
　　而克里斯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父母都来自中产家庭，早年的债务皆已还清，如今算得上是衣食无忧。
　　在他们的婚姻破裂后，克里斯自暴自弃地认为，“承认吧，你需要一张移民的船票。所以你选择了我，一个愚蠢到能受你玩弄摆布的人。我真是大错特错。”

　　你信不信，女人比男人更现实。
　　在第一次见面，男人只会想怎么取悦女人，而女人已经开始在心里对男人的逐一细节，评头论足。
　　她们通常一面含羞微笑，一面将那些现实到无可救药的念头默念于心。
　　「我喜欢他的衬衫，颜色很低调，但他的鞋子不算新，大腿也不够粗壮，看起来没什么力量。他的头发是深棕色的，鹰钩鼻，也许来自南部，但他的眼睛是少见的橄榄绿，说明他的血统是纯正的。他是工程师，收入不错但工作很忙，不会经常在家，做这一行肯定是挣不了大钱的，但如果他是独子，家里有继承的房产，那么日子就会舒服多了。我猜他是一个细致温柔的丈夫，因为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衣领也熨烫的很整齐。他开着廉价的车，却邀请我来豪华餐厅吃饭，也许他是一个舍得给女人花钱的男人，没有什么比这一点更重要了，下次情人节，也许他会送我那只我心仪的手袋……」

　　在相识之初，女人是如此深谋远虑。
　　她们会在第一次见面，就凭借直觉洞察出男人的诸多缺陷，却又在日后的日子里凭借着爱情的力量，将这些缺陷一针一线的填补。
　　她们宁可缝补一块破布，也不愿意采买一块全新的好料子。

　　克里斯想不明白，明明妻子有那么多更好的选择，却偏偏选择了他这块破布。
　　既不能当装点餐厅的桌布，也不能做遮风挡雨的天幕。

　　经过了七年婚姻，妻子仍然爱将她的初恋挂在嘴边。
　　在妻子的描述里，她的初恋情人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存在，毕业于常青藤名校，热爱户外运动，有着修长的肌肉线条，理性果断而又浪漫，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他对艺术一窍不通。
　　这才是配得上她的男人，缜密而有逻辑，人群中的阿尔法，不会搞砸任何事，包括婚姻。
　　克里斯一度怀疑，妻子笔下的所有男主角都有他的影子。但妻子从未承认过这一点，克里斯也从未完整地读过妻子所写的故事。

　　克里斯从没有见过妻子的初恋情人，更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就像一个幽灵盘桓在他们的婚姻生活里，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应该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允许自己的妻子躺在他身边，心里却想着别人。
　　克里斯承认自己不是一个有肚量的男人，他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他需要的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婚姻，但妻子并不明白这一点。

　　“我从不强迫你接受和了解我的过去，但你却在把你的过去植入到我们现在的生活中，这十分不公平。”
　　“那是因为你没有过去。”
　　妻子总是振振有词道：“我和他的故事早已盖棺定论，我只会是你的妻子，而不是他的，所以我才能放肆地提起他。人总要追忆点什么，我总不能和你在一起时也在追忆你吧？”
　　“你可以追忆任何你想追忆的事情，我控制不了你的思想，但我不想知道你那些愚蠢无知的过去。”
　　“你不用揪着这一点不放，只因为你在年少时没能爱上任何人，就标榜自己是从不犯错的圣人——这只能说明你的运气比较好。”
　　“……”

　　克里斯一厢情愿地相信，或许走到婚姻的末路，妻子是愿意告诉他实情的。
　　“所以呢？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和我一起拥有蕾拉？”
　　妻子很自然地回答，“我愿意嫁给你，是因为你说你爱我。还记得吗？你在红线地铁站附近的那间小公寓，我们睡在沙发上，夜里三点钟，你对我说你爱我。”
　　“你知道那只是一句戏言。”
　　克里斯觉得荒谬，因为那是他们的第一晚，他甚至还没动「爱」的念头。
　　妻子一边搅动着木锅铲，一边连连点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没有人会爱上一夜情，至少男人不会。但我欺骗自己相信了这个谎言，因为谎言比真相更美丽。”
　　克里斯终于看透了妻子的心。
　　“因为你的初恋情人不爱你，他从没有爱过你。所以你想找个一心一意爱你的傻瓜来成全你的幻想。是这样吗？”

　　抛出这个猜想后，妻子沉默了，似乎不知该否认还是承认。
　　“克里斯，你必须要知道，那时我还很年轻，我有选择婚姻的权利，而我选择了你。你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但爱的感觉如此一致，当你走进我的生活时，我信以为真，爱情再度降临了，我生怕错失这次机会。从和你走进教堂的那一刻起，我就将对生活和未来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我们的婚姻上，这一点毋庸置疑。我珍惜我们婚姻的每一天，而你只觉得我浑噩。”
　　妻子先是承认了爱的存在，又用三言两语将这份他视若生命的爱踩进了尘土里，“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绅士，他打心眼里相信这世上人人平等。而你只是个虚伪的种族主义者，哪怕你娶了一个亚裔妻子。”

　　克里斯自认算得上是温柔体贴的丈夫，在婚姻中很少动怒。
　　在任何问题上他都可以让步，她可以说他不够富有不够英俊甚至不够男人，但他不能接受旁人诋毁他高尚的品行。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伪善的小人？”
　　“可你又怎么看我呢？我是个自私自利的移民者，我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为了钱为了绿卡，反正不会是为了爱情。”
　　克里斯着急否认，“我从没那么说过。”
　　“别紧张，亲爱的，我只不过代替你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妻子将熬制好的罗勒番茄盛进玻璃器皿中，用保鲜膜塑封好，放进冰箱，这样他们从母亲家回来，就不必手忙脚乱地准备晚餐了。
　　“我知道你鄙视我，你的母亲也一样鄙视我。我并非毫无自尊，对所有人都友善，只因她是你的母亲，所以我尽力去喜欢她。”
　　“你只管诋毁我，现在还要拉上我的母亲。”
　　“——她很漂亮，但你要小心，东方女人都很聪明。说不定她的目标是有钱人，届时她会毫不留情地抛弃你。”
　　妻子打断了克里斯，“这是我亲耳听到的，就在我们结婚的前夜。你的母亲从不相信我是真的爱你，现在，你发现这个事实了。”

　　克里斯追忆起那一晚和母亲的谈话。
　　起因是，在一个社交舞会上，母亲听说了些小道消息，原文的措辞更加丑陋不堪。
　　“听说了吗？一个又矮又胖的东南亚女人挤掉了原配当上了市长夫人，手段十分下作。这些女人没有信仰，更没有廉耻心，雇佣她们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母亲对城中的闲言碎语此心存芥蒂，于是出于护犊的本能，在婚礼前夜给予儿子一句警示，并没有多余的恶意。

　　这七年里，母亲和妻子相处融洽，即便最初，母亲对克里斯的选择有过质疑，那也仅仅是最初而已。克里斯相信母亲早已抛开成见，并把妻子当做家族的一员，她的孩子一样看待。
　　母亲会指点厨艺生疏的妻子如何炖珍珠鸡，会把自己珍爱的首饰借给妻子，让她能体面地出席社交场合，更不费余力地照顾蕾拉。母亲的初衷，仅仅是希望他能拥有幸福圆满的婚姻，她终此一生来维系这个家庭，但妻子却对此视而不见，只看见了白人的优越与傲慢。

　　克里斯失望透顶，“如果你听到了这句话，那么也一定听到了我的回答。”
　　“我听到了，所以在教堂里我会读着誓词，热泪盈眶。”
　　妻子尚记得克里斯说出这句话时的眼神，仿佛世间唯爱无坚不摧。
　　——“我相信苔丝。她拥有这世间最纯洁的灵魂。我用人格佐证，她绝不是那种女人。”

　　“现在你知道了，我为什么选择成为一名教徒。这跟上帝没有关系，我必须做一个有信仰的女人，这样你的母亲才会把我放在眼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你们，多可笑，但即便如此，怀疑的种子还是被埋下了。你甚至没有亲口问过我，就深信我和菲利普有一腿。你真的相信我吗？又或者说，你可曾有一刻相信过我？”
　　妻子看着克里斯，试图在他的眼神中找回当初的那份坚定，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你曾经那么地确信我是你此生挚爱，诚如现在，我那么地确信，它消失了，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