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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01.
1929年,京奉铁路。
三等车厢鱼龙混杂,打个盹的功夫行李就能被偷。可任是小偷猖獗至此,也没人敢动那个坐在窗边的年轻军官。
东北正冷,他是从沈阳上的车。有胆子大的打量他,只见着军装领子里掖了条灰围巾,皮手套和皮靴黑得发亮。
旁人穿得这么招摇,怕是刚上车就要被扒了。
至于他?
“东北空军,”有扒手不甘心地嘟囔,“惹不起,离远点。”
做飞行员的,听觉远非常人可比。张翎钧嘴角一勾,把满车厢的议论听得一清二楚。
窗外山河落雪,他靠着椅背闭上眼,队长的嘱咐又浮现耳畔:“别看东北军三百多架飞机,全是外国货。这箱册子上记的都是历次飞机起飞、维修的记录,是机密。拿给那些教授学生,要的是以后能开自己造的飞机。今时不同往日,关内关外成了一家,也不该再像以前那样藏着掖着了。”
世道太乱,你方唱罢我登场,也不知道过了今晚姓甚名谁。张翎钧揉了揉太阳穴,没力气再多想。
当务之急,是把这箱册子送进北大物理系的教授手里。
火车颠簸,张翎钧觉着有人踢了自己一脚。他抬起头,只见坐他对面那少年睡得四仰八叉,悬在座椅旁的腿也随着车身的起伏晃荡。
张翎钧没在意,转了转身子,继续闭目养神。
火车进隧道,车厢内登时一片黑。
职业本能,眼睛看不见,听觉就变得愈发敏锐。对面传来悉索声,张翎钧知道,这是有人摸黑动手了。
紧接着,“啪”的一声——是一只手攥住了另一只。
“哥哥,”对面的人压低了嗓音说话,“我这衣服都破成这样了,你也偷?”
对方急着脱身,这被偷的人却没松手。几个来回,扒手急了,黑暗中乍现一道银光。
张翎钧蓦然起身。
火车出洞,天光骤现。满车厢的人屏住呼吸,都被眼前这幕惊呆了。
扒手的刀抵着少年的鼻子尖,偏偏握刀的手腕被那年轻军官牢牢攥住。张翎钧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手腕一抬,将那人推了出去。
对方屁滚尿流地逃了,张翎钧抬起眼,声音不高不低:“离远点,别在我眼前折腾。”
他落座,看见那少年正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
他也是从沈阳上的车,只是穿着可比他简陋多了。这人戴一顶不合头围的帽子,棉服棉鞋上都打着补丁,看过去只觉得四处漏风。
张翎钧从皮箱里另找了条围巾扔给他,对方受宠若惊。
“传说东北空军眼睛都长在头顶,”他笑嘻嘻地问,“你怎么帮我挡了刀子,还送我条围巾?”
张翎钧说:“我有个亲弟弟,和你差不多大。”
对方“哦”了一声,说:“我只是看着小,我都十五了。”
张翎钧抬起头,心里觉得好笑。就多看了这么几眼,他已经认出来,这是个女孩了。
女扮男装,怪不得显小。
见张翎钧不搭腔,她又自顾自地说:“我有功夫呢,就算你不帮我挡,我也躲得开。”
张翎钧权当是在哄小孩,闭着眼,含糊说了句:“好身手。”
汽笛一声长鸣,张翎钧再睁开眼,已到了前门车站。他起身收拾行李,只见桌上留了张字条,字写得金钩铁划。
“江湖浩荡,有缘再会。”
口气之大,倒真不像是出自个十五岁的姑娘。张翎钧思量片刻,将那纸条收进口袋。
下了车,他连行李都没放,直接杀到了那教授的住处。在门外等了两个钟头,出来的是个女学生。
“老师身体不舒服,”她似是很困惑的样子,“叫您七天以后再来。”
当年东北军在北平打过一仗,和北大的老师学生结了不少梁子。虽说张翎钧没参与,但只凭他这一身军装,这一趟也不会太顺利。
“好,”他低头致歉,“打扰先生养病了,我再等几天就是。”
那女学生迟疑片刻,又压低了声音:“不、不是,其实老师没病,他只是从窗户里看见了你,然后就……很生气……”
这学生大约刚入学,对前些年混战的光景还所知甚少。张翎钧也不便和她多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拉下帽檐,“我七天以后再来。”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02.
张翎钧没想到,这一等,他又遇上了那小乞丐。
那天他已等到第三天,越想这事越心烦。这本资料拿过来,是长官和上面人通过气的。那北大的先生不见自己,也是有理有据的。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最后怕是都要怪到他这个小飞行员身上。
队长可真狡猾,自己去试飞新飞机,把这种人情世故交给他处理。
他烦得戏都看不下去,一出门,看见戏院前蹲了个小乞丐。帽子太大,遮住了她半张脸,但张翎钧还是认出来了。
好大个江湖,他们倒真是有缘分。
他踩着皮靴走过去,往瓷碗里扔了些碎钱。
这丫头讨钱都讨得不专心,听见钱响才悠悠转醒。她胡乱做了个揖,念叨着:“谢谢这位爷——”
这是什么乱世?她怎么能活得这么漫不经心?张翎钧被她气乐了,蹲下身子去掀她棉帽:“你倒是睁开眼看看,谢的是谁。”
对方闻声抬头,一双眸子灿若星辰。张翎钧的手僵在半路,被这双眼看得说不出话。
戏院里有人出来了。
“军爷对不住,被乞丐缠上了吧?”管事张手去轰,“一边待着去,别堵在戏院门口!”
小乞丐的眼睛之所以亮,是因为她被饿得眼花。管事突然来推,她一个踉跄,差点栽进张翎钧怀里。
张翎钧无法,伸手护了她一下。她黏黏糊糊地赖在他身上,听见男人无奈道:“你是个什么人?当街碰瓷?”
她说:“英雄,救人救到底,我要饿晕了。”
一顿饭的功夫,张翎钧知道了这小乞丐叫温温,广东佛山人。走南闯北,是在找爹。
“他说来北方做生意,然后便音讯全无,”温温边说边眼巴巴地看着柜台,“我想他是饿死,病死,被土匪劫了,总得有个去处。”
“哪有这样说自己亲爹的。”张翎钧摇摇头,又替她要了一碗面。
“你呢,英雄,”温温问他,“你来北平做什么?”
张翎钧心想你这可是问了个大问题,算起来得从东北空军始建讲起,于是推脱道:“大人的事,小孩少问。”
“我不小了,我再过几天就十六了!”
张翎钧寻思自己弟弟也成天嚷嚷着自己是个男子汉,就懒得搭理小屁孩的叫嚣。谁知温温问个没完,把他烦得一时忘了在老师那受得气。
“你再问就没下一碗了。”
“我吃饱了。”
“你这孩子……”他摇摇头,拿起手套要走,“快回你住的地方吧,太阳落山就冷了。”
温温“啊”了一声,扁起了嘴。
她说:“我不想回去,我住的地方更冷。”
张翎钧皱起眉:“你住在哪里?”
温温说:“桥洞。”
03.
人一事事不顺,就想做点好事积德。张翎钧看着旅社在他房间里加了张床,和他算了价钱,实在没忍住戳着心口问自己:
他张翎钧,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个予取予求的大善人的?
他更怀疑是这孩子给自己灌了迷魂汤,一口一个“英雄”的叫着自己,生生把他叫高尚了。
温温行事做派实在像男孩,张翎钧问她要不要过来住的时候,竟然一时没考虑到她的性别。这丫头也是脑子不好,得知要和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同房,竟是睁大一双眼说:“那可太好啦,比桥洞里好多啦!”
好个屁!
张翎钧要真没认出她是个丫头片子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又怎能装作不懂?他叫人在两张床中间加了道帘子,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半夜温温想和他聊天,叫了半天他也没理。结果这丫头越挫越勇,竟是自己一个人说到了半夜。
第二天张翎钧一起,双眼血红,眼窝青黑。温温知道自己话多,又管不住这嘴,屁颠颠去给他买了早点端上来。
小丫头蹲在床边楚楚可怜,张翎钧也就没了脾气。吃了两口又觉得不对劲,他问她:“你哪来的钱?”
温温说:“从你兜里掏的。”
张翎钧就这么被磨了四天。
第七天一到,他就拾掇干净去北大了。
这次他没去住处,去的是办公室。不出意外,那吴先生又叫他等,等得他手都冻僵了才被放进屋里。
张翎钧这人傲气,以前在部队还和队长顶过嘴。不光是他,整个东北空军都有这么股子脾性,在这方面称得上名声在外。那吴先生让他干等七日又叫他在外面冻着,本以为他会借题发挥,却没想到他进了门却是一个字也没提。
文人,面上功夫做得足。
“外头冷,您久等了。”
“不碍事,”张翎钧摘了手套,手放在膝盖上,“有真才实学的人,我愿意等。”
吴先生心里一怔,抬头看他。
年轻的空军少尉,身板笔直,军装挺括。他单手攥着皮手套坐在那,有种与学生们不同的器宇轩昂。
他没再讥讽,只是冷笑了一声。
“没想到,东北军里,还有你这样懂礼法的人。”
张翎钧温和地笑了笑。
“先生,那是老黄历了。东北已易帜,军虽有分,国无分。”
“好一个军虽有分国无分,”吴先生停下笔,眼神有些变了,“现下日本人虎视眈眈,若是你这样想的军人多些就好了。你手里拿的,就是你们大帅要送来的起飞记录?”
“是。”
“拿过来吧。”
张翎钧将箱子放到桌上,退回一步,却没走。
“还有事?”
“先生,我是个空军,只懂开飞机,别的却不了解,”张翎钧迟疑片刻,仍是问了下去,“我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造的飞机?”
吴先生陷入了沉默。片刻后,他挥挥手,示意张翎钧离开。
他也就没有再多问。
从学校离开,张翎钧肩上卸下一件大事,才想起旅社里还有个温温。他迷信是自己发了善心今天才这么顺利,打算带这孩子去下馆子。
回去一问,她竟是一早就走了。
走就走吧,萍水相逢,他也没过问的资格。张翎钧自己找了家酒馆,一个人吃得百无聊赖。许是温温太吵,与她不过待了几天,再分开,身边就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一口酒,一口肉,张翎钧抬头,看见门外有个小乞丐跑过。
他手臂一撑,从窗口翻了出去。
一群人追喊着,街边摊贩抱怨着。张翎钧只愣了一瞬神,这些人就消失在了街角。
他回忆了片刻那小乞丐的模样,拔腿就追。
一行人跑出了城,张翎钧再没见着人影。天色暗下来,寒风浸透他的衣衫。张翎钧找得心凉了半截,生怕这孩子已经被那群人捉走。
他过人的听力又一次派上了用场。路过一处土坳时,他听见寒风中有人啜泣。张翎钧循声走过去,看见温温抱着膝盖缩在枯草中。
也亏得这半缕暮色,他总算松了口气。张翎钧走过去,嘶声问她:“挨打了?”
温温摇摇头,声音细细小小:“不是,委屈。”
张翎钧心里疼了一下。
但他脑子没昏。
“你委屈什么?为什么有人追你?”他沉下声,“你这两天早出晚归,不是在找你爹吗?”
温温吸了吸鼻子,仰脸看他。
“要是我说不是,你的客房我还能住吗?北平的冬天太冷了。”
张翎钧解开外套扣子,让她钻进自己怀里。温温将脸在他肩窝里埋了一会,轻声说:“我不是在找我爹,我是在躲他。”
04.
温温的爹,是佛山一家拳馆的拳师。
佛山高手如云,她爹只是泛泛之辈。教教拳法,治治跌打损伤,分明也能糊弄过一生。
偏偏是运气不好,有个北方武师南下踢馆,先拿他爹开刀。消息在佛山传开,她爹只能应战。
按理说,这种切磋点到为止,真见血的不多见。谁知她家有节楼梯年久腐朽,她爹被对手逼得一脚跺上,连人带木头跌下三层。
自此就瘸了。
从那天起,温先生性情大变,成□□着温温学武,要她把温家的名声拿回来。他还总抱怨自己只有女儿才会落到如此下场,温温为了不让她爹生气,成日男装打扮,连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女儿身。
可她一点都不想报仇。
那拳师去佛山时,她连事都不记,更不知道这仇人长什么样子,身量几许。她只知道,因为要报仇,她从小穿不得女孩的衣裳,不能和爹撒娇,受了委屈也听不见一声细语。
十六岁那天,爹会试她功夫。
她逃了。从佛山逃到广州,又一路逃到了沈阳。谁知她家的人很快在沈阳发现了她的踪迹,她便又搭乘京奉铁路逃到北平。
温温太冷,又摔了跤,张翎钧将她背回了旅社。走到一半,他问她:“你逃这么久,那你永远都不回去了么?”
温温嗫嚅道:“我会回去的。我、我只是,想在外面过完十六岁的生日。我这些年的生日,打不赢爹,就要挨一顿骂。”
她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过个不挨骂的生日罢了。”
张翎钧闻言停了一会,拍了拍她伏在他肩头的手。
“好,我给你过。”
温温长这么大,第一次过了个像样的生日。不用挨打,不用挨骂,不用在祠堂扎马步到半夜。她抢了张翎钧一口酒喝,眨眼就醉了。
张翎钧将她带回旅社。她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喃喃说:“英雄,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兄长就好了。我爹要打我,你一定会护着我。”
顿了顿,她又说:“许给你这样的人也不错。”
“小孩子别喝酒,”张翎钧无奈,“胡言乱语什么。”
十六岁的温温捧着脸,神往道:“英雄,你娶了我吧……”
张翎钧长长叹了口气。
“不要胡说了,”他说,“好好睡吧。”
临走前他怕温温戴着帽子睡不舒服,撑起她的后脑勺,将她棉帽摘下。
满头青丝,倾泻一枕。
张翎钧心中一动。
张翎钧又在北平待了几天,温温也拖着没走。
这天吴先生那边来信,说那箱子资料数据繁杂,需要多花些时候才能整理清晰。但他已经对一些机械问题做出解答,张翎钧拿上这些东西回去交差,有几架报废的飞机便能重见天日。
东西是他那女学生送来的。
店家说有人来找,张翎钧在旅社楼下见了她。两个人说了些话,张翎钧多问了一句:“怎么天都黑了才过来?”
“我给工人上夜校,下了课才有时间,”对方低下头,“这么晚,怪打扰你的。”
“不打扰,”张翎钧摇摇头,“太晚了,我送你回学校吧。”
送完学生再回旅社,温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张翎钧也不知她哪根筋搭错,只是把路上买的糖葫芦递给了她。
温温说:“不吃!”
张翎钧说:“那我扔了。”
温温“嗷”一嗓子扑上来挂在他身上,恨恨说:“你是不是对谁都很好?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张翎钧坐回床铺,把她从自己身上拨了下来。
“你到底在发什么脾气?”
温温沉默了一会,恹恹问:“你什么时候走?”
“事办完了,明天就走。”
“回沈阳?”
“是。”
烛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温温突然特别委屈。可她还太小,她不知道怎么了。
“张翎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女人了?”
张翎钧叹了口气,把她的帽子摘了下来。黑发铺了半边肩膀,温温竟是个美人胚子。
“你不算女人,你还是个孩子呢。”
“那学生姐姐算女人吗?”
“问她做什么。”
张翎钧无奈极了,顿了一会,找出一袋子钱给温温。
“拿着钱,别被打,别被偷。想晚点回家就省着花,别又去要饭。”
温温握着钱袋,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
她说:“张翎钧,你不是善人,你是个大坏人。”
第二天她醒的时候,张翎钧的床已经空了。温温散着头发过去看,只见床铺收拾的整整齐齐,枕头上放着那张字条。
“江湖浩荡,有缘再会。”
张翎钧回到沈阳一年后,收到了温温的信。
她不知从哪问到了东北空军的地址,信寄到了部队。后来张翎钧给她回信,信才能寄到他家里。
她还是啰嗦,每次都写厚厚一叠,什么都说。信里说自从她跑了一次,父亲不再逼着她女扮男装,也宠她许多。信里还说她功夫长进了不少,虽是个女孩,在佛山武术会也能说上话。又一说今天去看了灯会,市集真是热闹,真是漂亮。
她还寄来了一张照片,是去照相馆拍的。张翎钧见她的时候她都穿得像个小乞丐,这照片里却是一袭旗袍,殷殷婷婷。
他那弟弟张翎羽也凑过来看,问他:“哥,这是我嫂子吗?”
张翎钧一脚踹开了他:“你瞎问什么?”
弟弟被他骂走了,张翎钧将信翻了过来。温温写信的字迹仍是大气磅礴,写在照片后的这段,却多了股女孩家的婉约。
她写:“英雄,今年的冬天过去,我就又长了一岁。等佛山武术会的事办完,我会去奉天看你。”
“英雄,你要等我。等我长到学生姐姐那么大,你就可以娶我了吧。”
他笑了笑,将照片收进怀里。
05.
张翎钧没等到温温来。
1931年9月18日夜,南满铁路被炸。日军以此为借口,炮轰沈阳北大营,是为“九一八”事变。
由于执行张学良的不抵抗命令,北大营失守,奉天失守,四平、营口、凤凰城、安东尽数陷落。长春东北军自发反击,战至次日,长春陷落。两个月后,日军攻陷齐齐哈尔。
而东北空军在日军攻入奉天当夜原地解散,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东三省全境沦陷那天,张翎钧正在北平醉生梦死。
从关外一路逃来,他连军装都不敢穿。偌大个东三省,连声枪响都没听就拱手让人。路上逃难的都在骂东北军窝囊,话说得难听,张翎钧却是一个字也不辩驳。
他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而这次的命令,是不抵抗。
张翎羽怕他哥憋坏了,怯生生地和他说话。张翎钧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冷不丁的冒出了一句:“军有分,国有分么?”
他在北平大醉一场。
酒馆里鱼龙混杂,竟是有京奉铁路上的扒手。他认出了张翎钧,怒火难耐,冲上去便与他厮打起来。
“你们为什么不抵抗!”下三滥的行当,竟也要这样骂他,“我们做贼的见着日本人都能不怕死,你们有枪,有飞机,为什么把东北拱手让人!”
骂到最后,一个大男人竟是大声嚎哭:“我没有家了!东北没了,你还我的家啊!”
酒碗碎了一地,张翎钧被扎的浑身是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戳着自己的胸口说:“那你捅死我吧。我死了,若是能赔你的家,你就杀了我。”
他眼前发黑,骤然跪倒。眼前闯进个纤细身影,有人蹲下身抱住了他,黑发如瀑,软声软气地喊他:“英雄……”
他忍了一路,终是被这一声喊得崩溃。
“我是什么英雄!”他用手去砸地面,瓷片扎入掌心,“我是个逃兵,东北空军,三百架飞机拱手让人,我算什么英雄……”
温温看得难受,身后随她赶来的中年男人也有些不忍。他俯下身,问温温:“这就是那年在京奉铁路上救了你的东北空军?”
温温点头:“是。”
对方长叹一声,用拐杖跺了跺地面。
“回广东吧,”他说,“在广东空军谋个一官半职,你爹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06.
1934年,张翎钧在广东空军任分队长已三年。
东北空军分崩离析,当初的战友散落大江南北。加入广东空军的不止张翎钧,可任谁都没有回忆当初的意思。
上面的人互相猜忌、离心离德,军人们热血已凉。到处都在乱,枪口却没一个对准日本人。有个战友嚷嚷着抗日,在禁闭室里一关就是一周。
张翎钧去给他送饭,饭碗被他打翻。
“张翎钧!”他指着鼻子骂他,这也是个从东北逃来的故友,“你还算个人吗?东北没了,咱们都回不去家了!这些王八蛋忙着内耗,没有一个要把东北从日本人手里抢回来!你当年在东北空军也算个人物,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张翎钧弯腰捡饭碗,慢条斯理地问:“我说给谁听?”
故友不可置信地看他。
他冷笑着,一字一顿地问:“当初在东北,咱们哪个不是拼上命请战,大帅听过吗?如今在人家的地盘,你嚷嚷得再大声,又有谁听?”
“我如今……只想混口饭吃,护好我家里人罢了。”
“张翎钧啊张翎钧……”对方摇着头冷笑,忽的一拳砸向他眼窝,“你的骨头,都被这岭南的风吹软了。”
他没还手,眼角青了一片。
心口疼得像要渗出血。
回了家,弟弟大呼小叫地来看他,被他一手推开。兄弟二人正争着,卧室走出了个女人。
温温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
张翎钧来广东后,温温便常居广州,隔三差五地来探望他。女孩逐渐长成了女人,性子也变得温柔体贴。见着张翎钧脸上的伤,她默默弄湿一块毛巾,往他脸上擦去。
她不说,但张翎钧知道,她又心疼了。
这些年过来,他也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空军少尉。他烟抽得越来越凶,话说得越来越少,一到天黑就发了疯的想东北。
弟弟张翎羽来的时候还小,不懂事,常问他哥什么时候回以前的家。每到这个时候,温温姐就会拿着吃的过来哄,一边哄一边回头看那道落寞的身影。
从九一八那天起,这些关外来的人……
都像游魂。
旁人她管不着,她只心疼张翎钧。
毛巾碰着了伤,张翎钧“嘶”了一声。温温想说话,被他牵着手带进书房。他把她的手放在手心仔细地揉搓,半晌,轻轻喊:“温温。”
她说:“哎。”
温温,他的温温。
她这么应一声,他就又不想死了。当年东北沦陷,所有人都不给他好脸色,只有温温站在他这边。有次他喝多了,半夜醒过来,看见温温裹着毯子坐在一旁等他。
他终是没忍住,和她说:“温温,你还陪着我做什么?”
女孩倚上他的肩,比他更不解:“我要陪着你……旁人都怪你,可谁想过,东北没了,谁有你难受?”
张翎钧闭上眼,再睁开时,人就变了。
别的空军动辄请战,他从不。部队诸事繁杂,上级明争暗斗,他向来只说三分话,冷眼看着河山陷落。
他不再想着报国,他只想活下来,活在温温身边。
女孩倚在他怀里,先说厨房炖着汤,又说新买了花,唠唠叨叨,都是世俗烟火。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温温脸有些红。
她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过了这个冬天,我就和学生姐姐一样大了。”
她坐在他膝上,笑容和那年在京奉铁路上一模一样。
“你可以娶我了吧,英雄?”
张翎钧是想点头的,他也想说些体己的话。可是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终于,他的眼角抽了一下,那块青紫钻心的疼起来。
他说:“温温,别再叫我英雄。”
06.
这婚嫁的话,本是该男人说的,却让温温说了。说了也就罢了,还被张翎钧硬生生地堵了回去。温温当年也是个能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的脾气,当夜便收拾行李回了佛山。
张翎羽急得跳脚,跑去骂自己亲哥:“哥,你去佛山找温温姐啊,女人是要哄的啊。”
张翎钧没听进去。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空军的训练都缺席了。
张翎钧不敢娶温温。
她爱的是谁?是当年京奉铁路上意气风发的七尺男儿,是在北大校园侃侃而谈“军有分国无分”的空军少尉。江湖浩大,那个人已经与她走散了,连张翎钧自己都找不回他了。
如今的他,只是个为了活命,苟延残喘的游魂罢了。
浑浑噩噩了三天,他强打精神去了机场。一进大门,别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复杂了不少。张翎钧终于清醒过来,从这眼神里品出一丝怜悯。
他抓了个人问:“什么事?”
对方打量他半晌,说:“你那个被关禁闭的朋友,自缢了。”
死了,身体挂在禁闭室的窗户前,脚下是一册请战的血书。人在异乡,无亲无故,是东北的故友们为他下了葬。
他去灵堂,没被拦,但被戳了一路的脊梁骨。谁不知道他张翎钧已经是广东空军的一条狗,只字不提收回东北,偶尔说几句都顺着上级的意思,官运一路亨通。
“当年在奉天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旁人冷笑着,“只可惜如今,血性都被狗吃干净了。”
他没理会,只是在灵堂待了一夜。中间有个人过来骂他:“他临死前最后说话的人是你,你到底说了什么?张翎钧,他血书里说想葬回东北,你心里有没有愧?”
张翎钧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眼角。
他想温温,可温温已经走了。他回了家,想去佛山找她,收拾行李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张当年的信封。
张翎钧把那信封抽出来,打开,眼角那片已经褪去的青紫忽然撕心裂肺的疼起来。
温温的照片。
而照片背面的笔迹,几乎淡得要褪去了。
“英雄,等这个冬天过去,我就又长了一岁。等佛山武术会的事办完,我会去奉天看你。”
“英雄,你要等我。等我长到学生姐姐那么大,你就可以娶我了吧。”
月色冰凉,张翎钧攥着胸前的衣服,一点点跪到了地上。
东北没了,温温走了,挚友死了。
英雄,好一声英雄。
07.
张翎羽再见到他哥,是在牢里。
带他去的是张翎钧的战友,来时便把事情讲清楚了。他说那天广东空军开会,吵得前所未有的激烈。日本人虎视眈眈,东三省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可是广东空军高层不但无心抗日,反倒有进兵湖南的打算。
打来打去,还是在内耗。
张翎钧那天本没有说话,谁知会开到一半,一个上级竟说起了他那朋友。他口口声声东北空军不识好歹,张翎钧忽然就将枪拍到了桌子上。
满座皆惊。
他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地说:“军有分,国有分吗?”
那长官气疯了,大喊着将他拖出去毙掉。谁知张翎钧大笑三声,神情竟格外轻松。
“你毙了我也无妨,”他缓了口气,“东北沦陷那天,我就已经死过一次了。”
有卫兵冲上来按他胳膊,在座的其他东北空军全都站了起来。张翎钧抬手止住他们的暴动,一举一动都是当年京奉铁路上那个器宇轩昂的空军少尉。
“入伍这么多年,光打自己人了,”他笑着说,“哥几个,来日真上了战场,帮我多杀几个日本人。东北收不回,我魂魄没处去。”
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张翎羽抵达时,远远看见了个女人身影。他温温姐额头抵着铁栏,死死拽着张翎钧的袖口。
他没见过温温姐这样,像个稚拙的小姑娘。
她说:“张翎钧,我们说好了的,等我长到学生姐姐那么大,你就娶我,你……”
张翎钧嘶哑的笑了。
他说:“温温,叫我。”
温温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她帮张翎钧倒了碗水,却被对方推开了。张翎钧扶着铁栏,重复道:“温温,我想听。”
温温放下碗,终于按耐不住,大哭出声。
她带着哭腔喊:“英雄。”
张翎钧笑了笑,应了。
张翎羽那年十七岁,他哥哥二十四。后来他长到他哥那个年龄,也参加了空军,甚至已经打过几场血仗。
可他哥还是二十四。
那年他学会一个道理。
英雄有许多种,有的英雄死在了战场上,有的英雄死于无声。
张翎钧学飞七年,东北空军出身,死的时候没打过一场仗。但就因为他的死,本就反对内战的空军官兵群情激奋,为后来的广东空军北上抗日埋下了伏笔。
英雄,好一声英雄。
张翎钧为当得起这一声“英雄”而死。
若是岁月重回1931年,若是关外炮火没响,他或许会在奉天火车站接到来探望他的温温。少女比划着手势,和他一岁一岁的算:
“过了这个冬天,我就十八岁了。再过三年,我就和学生姐姐一般大了。英雄,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娶我了吧。”
只是……可惜了。
可惜那年南迁的鸿雁,再没等来北归的春光。
《有雁南飞》番外,原刊于爱格。
张翎羽为原著人物,本文主角为他哥哥。
改编自广东空军北上事件,原著亦有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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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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