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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陈洲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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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一片寂静。
没有一个人相信这男子的话。
娄月氏冷哼一声:“神?见过妖精见过道士,还从没见过这世上有什么神!陈道长说过,飞升成仙后便会脱离尘世,你既是神,怎么不在天上好好呆着,跑地上来做什么?”
男子:“来救人。”
“救谁?”
“救你们。”
娄月氏一怔,嗤笑:“你怕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吧!”
男子不愠不怒,道:“贵国被妖道迷惑,不日便会有血光之灾,举国遭难,我不忍生灵涂炭,前来提点一二。”
“妖道?血光之灾?”娄月氏愤然道:“难不成你说我小鄢的国师是个妖精?你好大的胆子!”
“他虽不是妖精,行径却与妖精无异。”男子说道,“陛下只知他叫陈缭,字望洲,凉州人士,其他呢?陛下可知他在何处问道,何方道观修行?”
“这……陈道长不说,孤自然不能冒昧相问。”
男子:“陛下口中的陈道长,根本不叫陈缭,而叫陈洲,字雁疏,凉州闳城人士。原在城内觅贞观修道,后因触犯门规,害怕被主持处置,私自出逃。而他流落此地,也不是他自称的缉妖遇难,而是他从前的同门师兄弟,因厌恨他败坏觅贞观的名声,在全凉州境内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他在被追撵的过程中,跑进大漠,遭遇沙暴,机缘巧合之下才来到小鄢。”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以上所说,句句属实,陛下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凉州闳城的觅贞观查问。”
娄月氏内心已产生了一丝丝的动摇,他沉吟片刻,又问:“就算陈道长有所隐瞒,但他好歹也是在我们小鄢国捉住过妖邪,为国有功,你说他会招来血光之灾,有何凭据?”
男子叹了口气,似乎在无奈对方的愚钝,道:“待到有凭有据,陛下已葬身枯井。”
娄月氏大惊失色:“你你说什么???”
男子:“他已亲口告诉陛下,他所一心想要的,便是小鄢国的王位。既然如此,陛下何不想想,这位陈道长来到小鄢国后,除却为贵国捉住了一只尚未成人的孔雀精以外,还有没有做过的别的事?”
“是不是明明没有做过,却一直向陛下反复诉说妖精的可怕?陛下听了这些话,心中惊惧自不必言明,也正因如此,陛下可有一次回绝过陈道长的诉求?”
娄月仔细回忆了片刻,忽然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一次也没有。明明国库紧张,却还是倾举国财力,为他修盖道观、搭建道台。”
男子静默片刻,便说出让娄月氏更为惊惶的话:“他倚仗陛下对未知的恐惧,愈加得寸进尺,如我所见成真,他将会在两年后,亲手将陛下推入宫中枯井,然后取而代之。届时,他会对外宣称,陛下因宅心仁厚得上天垂怜,破例不必修道便飞升成仙,而将俗世中受绊的国主之位暂让于他。”
“举国百姓对其深信不疑,即便有人不信,也会慑于其身份,不敢相驳。”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子立在高台上,俯视着娄月氏逐渐失去血色的脸,怜悯道:“我说过了,我是下凡而来神君。若要细问,道号——百目真君。”
百目真君?
谁也没有听过这个名号,但神仙的名讳,又岂是他们凡人能够随意听闻的。
娄月氏仍然保持怀疑,追问道:“我听说凡是得道成仙都身披赤金霞光,行走之间步步生莲。看你一身漆黑,还这般藏头露尾,叫人怎么相信你是神君下凡?”
男子也不反驳,腾出两只手来,开解黑袍的系扣。
当那双修长洁白的手解开最后一个系扣,他抬了抬胳膊,漆黑袍面脱落下来。
那一刹,在场众人立时屏住了呼吸。
男子腰缠玉带,一身青绿衣袍,内衬雪白,若是不经意一瞥,会发现余光里衣袍下摆处闪烁着金色的微光,好似一群萤火环绕于周身,但仔细看去时,那些微光却又不复存在,犹如梦幻泡影。
哪怕是奉命去过中土的使臣,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这样的服制,精致华贵到挪不开眼。
娄月氏一时失语。
台下百姓开始交头接耳,见事态控制不住,太子向国主提议,不如先请这位自称“神君”的男子回宫,在宫内继续询问。
娄月氏同意了,这一回,他看向那男子的眼神里添了几分敬畏之色。
回到王宫,娄月氏在正殿内面见了这位“百目真君”,在场除了文武官员,便只有他的三个王子。
在娄月氏的反复询问下,男子向他们完整诉说了原委。
原来,陈缭触犯的门规,是作为道士最不可容忍的——色戒。
就在陈缭——现在应该叫他陈洲——出现在小鄢国城门外的三个月前,他还只是凉州闳城觅贞观内一名普通道士。
一日,城中一户姓田的人家出了怪事,恐是妖邪所为,请求觅贞观前往缉妖。
这家的老爷名叫田巨富,确实人如其名,家财万贯,是闳城的第一财主。
田家出事,觅贞观不敢怠慢,主持派出观内资格最老的四名弟子与田老爷一同回去,并要求他们务必在三日内解决此事。
陈洲,便是这四名弟子之一。
到了田府,府内陈设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富丽堂皇,极尽奢华,他们个个看呆了眼,不敢轻易迈出脚步。
田老爷设下宴席款待这四位道长,席间详细讲述了请他们前来的缘由。
原来,田老爷膝下无子,唯有一女,自小便视作掌上明珠,待此女年至二八,田老爷打算招一适龄男子入赘,将来继承田家万贯家财。
前来提亲的人家一茬接着一茬,几乎要将田府的门槛踏破,但都入不了田小姐的眼,有品行的嫌样貌不好,有样貌的嫌品行不端,或才学不高,徒有其表。
田老爷只管女儿愿意与否,其他一概不问,甚至放出话来:哪怕对方是个要饭的,只要女儿肯嫁,他定会将姑爷客客气气地请进家门,彩礼分文不要。
又折腾了一段时日,田老爷渐渐发觉,自己的女儿变得有些怪异。
首先是她的神态。
几日之间,田小姐的脸庞渐渐瘦削了下去,变得泛黄凹陷,那双灵动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
有时候田老爷喊她,她耷拉着脑袋发愣,就像是根本没有听到,直到父亲再三喊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目光呆滞地看过来,反倒把田老爷吓一跳。
再是她的举止。
田小姐好动恶静,是个在屋里呆不住的性子,隔三差五便要携贴身丫鬟溜出家门,在城内四处闲逛,为了这事,田老爷不知打骂了多少看护不力的家丁,但她仗着父母宠爱,依然我行我素。
贴身丫鬟金芝和她自小一起长大,极为要好,但从数日前开始,田小姐命金芝另找间屋子去住,一日中除了送饭送水以外,任何人都不许踏进她的闺房。
她从早到晚都将自己拘在屋内,若不是父母遣人来唤,绝不会迈出门去一步。
田老爷不知道女儿一个人整日闷在屋子里做什么,试探性地问她,每每她都是缓慢抬头,木然看着田老爷,然后以一种毫无生气的语调,道:“女红。”
田老爷大吃一惊,他明明白白记得,自从她十岁那年被针刺破了手,便赌气再也不肯捻针勾线,怎么短短几日内,突然又培养出了这么个爱好?
但他瞧着女儿死气沉沉的脸色,将一肚子疑虑咽进肚子里,与田夫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夜间,金芝奉田夫人的命令,来敲自家小姐的门,小心翼翼地禀报说,夫人老爷有事找她。
屋内许久没有声息,金芝凝神屏气,盯着那一团透过木门投射出来的、十分隐微的烛光,她的心怦怦直跳,又轻轻唤了一声:“……小姐?你在里头么?”
忽然她听见屋内传来“嗤”的吹气声,烛光应声熄灭。
接着,木门被人打开,金芝手里红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投照在立于门边、面无表情的田小姐脸上,犹如乡野孤魂。
田小姐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垂着头关上门,慢慢背过身,慢慢走出庭院。
待她的衣角消失在院门,金芝又等了许久,确认她不会突然折返,这才鼓足勇气推开了面前那扇紧闭的屋门,准备按照田夫人指示的那样,入屋察看一番。
屋内漆黑一片,金芝心跳如鼓,也许是因为最近多日不曾进来,这间屋子让她感到无比陌生,仿佛是个从未来过的新屋。
不仅如此,屋内的气息也十分古怪,她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迈入门槛,吸了两口气,心里疑惑:这是什么味?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忽然之间,脑子里响起一个炸雷,她浑身的肌肉瞬间僵硬——
这是死人的气味。
半年前她母亲因病去世,她告假回去奔丧,在灵床旁跪下磕头的时候,闻到的,便是和这屋子里此刻一模一样的气味。
淡淡的,似有似无的腐臭味。
金芝背后爬上一片冷汗,她哆嗦着举起手里的红灯笼,向屋内一照。
昏暗的烛火勉强照亮眼前的区域,金芝只看了一眼,便爆发出一声尖叫:“——呀!!!!”
闻声赶来的下人们将昏死的金芝抬出门外,同时涌进屋内的无数灯笼烛台,将漆黑的屋子照的灯火通明。
那一刻,即便是他们之中最为胆大心硬的人,都被眼前景象吓得一声不吭,目瞪口呆。
只见地面上铺着厚厚一层碎布,五颜六色,材质不俗。
有眼尖的下人看出,这些都是小姐素日穿的衣裳,只是被剪刀撕剪得破破烂烂,抛在地上形成了一地的碎布。
而平摊在梳妆台上的,是一件用无数破烂布条拼凑缝补而成——大红“嫁衣”。
梳妆台对面的椅子上,歪坐着一个人。
不,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同样穿着一身由布条拼成大红喜服的男尸。
男尸脸色铁青,两眼圆睁,瞪向这群不速之客。尸首尚且完好,腐烂臭气也不刺鼻,想来距离死去没过多久。
下人们连滚带爬地往屋外逃窜,胆子小的还尿了裤子。
但不等他们向老爷禀报,便听见从院门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如同索命恶鬼发出的嘶吼,几乎将众人的耳膜戳破:“啊!!!!!!!”
田小姐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原本没有表情的面目扭曲起来,那是一种叫人看了之后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可怕神情。
她旋风似的飞奔而去,直直跳进屋内,一把抱住那名由于下人逃窜而倒地的男尸,把他扶起来坐好后,将嘴巴贴在男尸耳边,叽叽咕咕地不知在说什么。
有人壮着胆子挪到门边,小心翼翼地唤道:“小姐,你——”
话音未落,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那名下人发出一声凄惨无比的尖叫,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田小姐抬起脑袋,脸色也如那男尸一样铁青,双目暴突,像看杀父仇人一样恶狠狠盯着这些围在院内的丫鬟小厮。
她嘴里含着半截血淋淋的耳朵,刚刚从那仆人脸上撕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