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们手中空无一物》纵虎嗅花

4、第 4 章

　　泪水模糊了眼睛，我好久才辨认清书上的字，让我回去吧，再让我回去一次吧，求求你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求谁。

　　泪水打湿了最后一行字，字被洇开，我心里想，我不贪心，再给我一次机会，只一次就好了，这次我一定一定能做好！

　　让我回更早点吧，回到高一下学期分班的那天，我要考试作弊进实验班，我要和陈途继续一个班，我一步也不离开他了，我不会指望搭讪吴思尔了解陈途，我也不会指望刘老师陪他回老家，一切一切，我要亲力亲为。

　　泪水越流越多，直到我几乎毁了这最后一页。

　　在我抬头的瞬间，对面夕阳正好，我颤抖着伸出手，看到了校服。

　　神明保佑！

　　我立刻跳了起来。

　　图书馆阿姨拨弄了下她显老的短发，叹口气，她后悔这次烫头，白花钱了。所以，她心情不怎么好，有点不耐烦地催我赶紧走人。

　　我照例大声问她时间。

　　阿姨说你是新生吧？然后，随手给我指了墙上的时钟，说那有钟。

　　原来，我回到了高一。

　　有足够的时间进分科后的实验班。

　　我马上跑回教室，果然，大家都有了座位，我独占一桌，当陈途走进教室的刹那，整个教室，无限光明。

　　同学，我这里还有座位！我不顾矜持，冲陈途摆手。

　　他的脸色，就在我说出这些话后变的，那双眼，不该这么早变得如此温柔，又如此苍凉，我心直坠，这不对，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碰面，不应该。

　　可陈途还是坐到了我身边。

　　我手心全是汗，非常郑重地开口，说，同学，我知道你的名字，老师点名簿上点到陈途，没人答应，就是你对吗？

　　陈途沉默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太好意思，但我在跟时间争夺他，我害怕，陈途死在高一。

　　可是没理由啊，陈爷爷的死亡始终没变，他没道理死在陈爷爷前面。

　　我叫唐襄，金庸小说里有个郭襄你知道吗？我就是那个襄……我能跟你做好朋友吗？我希望我能成为你最好的……

　　唐襄，陈途忽然打断我，他看起来忧伤极了，仿佛隔世，他说，你也游走于冥界，未去报道，是吗？

　　我瞬间失语。

　　那么多的时间，风扇吱呀转的时间，端午包粽子的时间，贴春联的时间，炸小毛鱼的时间……以及那个尚不见人影，我跟在他背后，一路尾随，眼睁睁看他兜里放满石块一跃而下的时间，统统回来，汇在无数个纷乱的点上。

　　陈途坠落了，再没能起飞。

　　我不会水，这点我自己都忘记了，以为，只要我跟着跳下去，就能抓住那片衣角。

　　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我只知道，他跳下去了，我也得跳下去。

　　是啊，我死去十年，游走冥界，流连不去，是因为我太爱这世界，爱爸爸妈妈，爱老师同学们，爱小区门口卖臭豆腐的大娘，爱乱拉屎的小狗，爱陈爷爷……爱我的少年陈途。

　　我想起了郭襄，找到那本书，意外得以回来，想要阻止一切，以为，这个世界修正了就好了，我会找到那个点，幸福的开端，我们所有的人也许都会走在最正确的道路上。

　　时间又全部消失。

　　陈途温柔地笑了，他又问我，是吗？唐襄，我没猜错吧？

　　教室人声隐去，身影消遁，只剩我和他。

　　这十年，你都看到了什么？陈途温柔问我。

　　我顿时泪如雨下，是啊，十年里，我都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爸爸妈妈伤心欲绝，几不能活，妈妈摸着我的衣服会突然崩溃痛哭，她蜷在被窝里，喊襄襄，我的宝贝。

　　我看到第三年，妈妈终于又有了宝贝，她对着相框，还是哭，她说襄襄宝贝，妈妈跟爸爸并没忘记你，永远都不会忘了你，我们再要个孩子，只是想好好生活下去，你老家还有爷爷奶奶姥爷姥爷，我们得好好活着，你会原谅妈妈，对吗？你会原谅妈妈的，对吗？

　　对的，对的，妈妈。

　　是我不好，让你们中年失独。

　　我看见新闻里说我是见义勇为好少年，那天，早起钓鱼的叔叔快到河边时，看到这一幕，所以，我成了见义勇为的好孩子，被大肆报道，以及被无限唏嘘。

　　所有的真相，都沉到了河底。

　　那里是小鱼的家，就是我妈炸的那种小毛鱼，它们摆着尾巴，围着我快活地游来游去。

　　而纤长的水草，婀娜摇曳，直到缠住了我整个身体，我就此轻盈无限。

　　我还看到了李初一，她当上了警察，英姿飒爽，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当上了警察，因为我要调查你死亡的真相。

　　你为什么自杀啊？大家都说你自杀了，警察叔叔也说是的，你还没上大学，你对不起陈爷爷也对不起你自己……

　　我打着可笑的哭嗝，问陈途。

　　陈途不语，他只是温柔看我。

　　我开始更剧烈地哭，像撒泼：你说话呀，陈爷爷那么辛苦养你，你不好好活着，你为什么去死？为什么不能活着……我不停咳嗽，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了，陈途，你活着吧，咱们都活着吧，别死，咱们都别死……

　　陈途依旧安静又温柔地看着我，像一片搁浅窗棂的月光。

　　不说了吧，都过去了。

　　他闭口不提过去。

　　我在悲伤中愤怒起来，猛得抬头：你只信任吴思尔是吗？不是只有她是真心对你，我……说到这，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偃旗息鼓地望着他。

　　不要提她，我们不要提她。

　　你是为了她吗？我都看见了，你去了酒吧，你为了她招惹麻烦了是不是？我知道，你喜欢吴思尔。

　　没有，我不喜欢吴思尔，陈途摇摇头，没有人会喜欢魔鬼。

　　我一时没明白这话，吴思尔多漂亮啊，她笑起来甜甜的，她说她已经帮了陈途……我不知道的是，她毁了陈途。

　　唐襄，我从来都不是为了她，我走错了路，没法回头。那天在公交站台，我看到你了，我知道，你也看到了我，有人往我身上塞钱，那钱是脏的，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途的眼睛里，苍凉又起，他说，唐襄，我不知道你跟着我，更不知道你会跟着跳下来，是我害了你，也害了你的家人，我本就亏欠你们，不想，最后竟害你性命，如果我知道你跟着我……

　　他一时说不下去，泪水滚落。

　　我像傻子一样看着他，不明白，我还是没有明白，真相仅仅掀开一角，藏着蠕动的白蛆，附在尸骨上。

　　蛆虫往我眼睛里爬，挨挨挤挤，几乎要吞噬我的眼睛。

　　真相总是丑陋的，唐襄，别再追问，有些事你不要知道，你不知道，我就是干净的。

　　陈途伸手捂住了我的眼，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掌心流下。

　　我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必再问。

　　你真傻，无论发生什么你在我心里都是干净的人，我轻轻拿掉他的手，哭着告诉他。

　　永远都是。

　　陈途笑了，他笑起来还是那个样子，明亮又柔和，有教养的样子，一点寒酸气都没有。

　　他就这么对我微笑，我心里却难过极了。

　　我说，这次不要遇见吴思尔就好了，对吧？我们就都回去了，我们就都好好的了。

　　陈途声音哽住：唐襄，我们回不去了。

　　他替我擦掉眼泪。

　　我心愿未了，使者说我死于年少，还未成人，怜悯我，准许我好好同你告别，我送走爷爷，再无亲人可留恋，只是没跟你好好说再见。可我既然能回来，怎么甘心只是跟你说再见，我的死，已经不能改变。我不愿你跟着我死，想着只要我死的时候你不知道，也许，你就能活下来。可我现在知道一切都是徒劳，事情变得更糟。使者说，事不过三，我总是不守约，这次若还胡来再无机会。

　　原来如此，陈途陈途，你一次次选择提前结束自己性命，只为我可以存活，可时间的河流无论怎样倒回，都注定无济于事。

　　我们都被困在了当年的时空，像一场下忘了的雪，最终的最终，还是你我披上冰冷洁白的寿衣。

　　我哭肿了眼，摇摇头：你不用觉得抱歉，是我愿意的，我就是遗憾没有好好陪伴你，你没给我这个机会，你不知道，我心里可挂念你了，一直挂念你，我担心陈爷爷一走你受不了，我怕你想不开，所以偷偷跟着你，可我还是没能救你，我好后悔没去学游泳……我对不起我的爸爸妈妈，我不是故意离开他们的……我要是知道吴思尔那么坏，我一定会保护你的……陈途，我不要这样，我想我们都好好活着……

　　话到最后，我又开始趴桌子上嚎啕大哭，那么多不甘，那么多委屈，那么多年，在我们不能为人，同作幽灵的一刻，终于可以对陈途说出埋藏多年的心里话。

　　现在，最重要的是，我跟你说了心里话。

　　有些话，我也想对你说。陈途的手心沾着泪水，他拍拍我，等我从课桌上抬头。

　　我泪眼朦胧地看向他，他笑了，眼睛里的泪水犹在：

　　我很喜欢金庸先生笔下的郭襄，不过，我更喜欢你，你比郭襄还要好。

　　陈途的脊背，还是那样坚韧挺拔，他依旧像一节竹子。

　　他说，我比那个潇洒的少女还要好，我久久凝视于他，他不躲不避，终于，我们皆破涕为笑，我不用再担心我的少年闻到我身上该死的卤菜味儿，也不用怀疑他会因为我太过平平无奇而没注意到我，纵然，我们都没有跨进成年的时间里，都没有见过那个更广阔的天地。

　　可最重要的东西，我们始终握在手中，并非空无一物。

　　使者说，离开冥界后不会再记得人间任何人任何事，大错我已酿成，悔恨无用，如今我心愿已了，唐襄，我们就此别过，不要再回来。

　　我不知无意间自己同样跟使者立下盟约，心念即约，这同样是我的最后一次，书的结尾，被我泪水彻底污损，我亦无法再归来。

　　走吧，不要再回头，去跟你的爸爸妈妈，还有李初一，好好道别。

　　这是陈途跟我彻底的道别，他站在眼前，好似初见，那一句：同学，请问这里有人吗？最后一次慷慨拜访了我的大脑，我知道，我要忘记陈途了，忘记亲爱的爸爸妈妈，甚至要忘记我一直忽略了的李初一，我太执着于寻找真相，真相依旧扑朔，但最珍贵的东西，陈途已经给我，那些过去的事，不能释然的，也注定会随着我们的彻底离开而消散，没人会知道。

　　使者怜悯我们少年人，也仅仅是给一个道别的机会。

　　陈途陈途，此去千山万水，盼君珍重，我们必须就此别过。

　　走吧，唐襄，别回头。

　　陈途说，他答应了使者，心愿一了，即刻走人。

　　外面什么都没有唯有混沌的一片白光。那光太过璀璨，却犹似黑洞，我呆呆看陈途要往光里走，身体渐渐缺失，忽然大声喊：

　　陈途，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

　　我的少年，血液曾瘦瘦流动的陈途，他顿了一下，可没有再回头，他已无法再回头，只是轻扬手臂，又垂落。我知道，那是道别的手势，很陈旧，像迟到经年。

　　他的身体一寸一寸消失在白光深处。

　　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也转过身去，同他背道而驰，越走越远，直到走近家门，爸爸妈妈在里面等我，听说，李初一见我不在学校，跑到我家里来了。

　　只要我推开那扇门，就是最后的结局。

　　我挤出一个微笑，抬起手，最终敲起那扇门，我知道，里面的人会永远欢迎我，也会永远怀念我。

　　就像陈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