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擒故纵》公路飞行

23、第 23 章

　　因腹腔主动脉瘤破裂去世的女孩是外地来省城上大学的，今年大四，华清医学院的学妹，独生女，已经考取了本院临床医学硕博连读的资格，父母把如此优秀的女儿养那么大，明年她就是硕士，过两年攻读博士时会来华清附属规培。
　　女儿过生日吃一个蛋糕就死了，父母不能接受，认为医院负有重大责任，遂决定诉诸法律，打官司首当其冲要告的就是顾魏。因为了解过事实以后，是顾魏否决了严秉君的会诊意见，尸体解剖可见主动脉瘤附近的血栓造成了血管破裂，人就在医院，如果第一时间抢救，手术成功，她也许能被救回来。
　　她不愿意做CT，是因为和男朋友在备孕，他俩打算大四就结婚生子，在硕博连读以前完成人生大事。
　　而她最近一直在自查，所以排除了早孕和宫外孕可能，她并没有撒谎。
　　这件事目前移交到法务部处理，早上医院门口拉了横幅，武警都出动了，周副院长让顾魏先在家休息几天再上班。如果援疆的事考虑清楚了，收拾收拾行李马上就能出发，都不用来医院上班了。
　　顾家爸妈催促他参加援疆医疗队伍的热情更高涨了，偏瘫的顾守诚趟在床上几乎要老泪纵横。屋漏偏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自从沾上了陈宇，他们顾家可谓家门不幸。
　　一辈子是唯物主义无神论者的顾家爸妈，开始信起了玄学。
　　方晓月托人去警队打听，得知缉毒组还真有个陈宇，小伙子特别精神，招领导喜欢，没有女朋友。
　　方晓月到顾魏和陈宇以前住过的地方收拾打扫，预备租给高浠的一个朋友，从德国举家来省城工作的电气专家。然后她看到衣柜里有绝对不是顾魏会穿的白T恤皮夹克，书架上摆了好几个乐高玩具，摩托车头盔。
　　直到在卧室抽屉里发现用了一半的润滑剂和拆封了用剩下的两个套套，她的脑子“嗡”地就炸了，差点也脑梗了。
　　她本来以为陈宇是顾魏租来的假男朋友，结果人家真的另筑爱巢过起了小日子。这个月薪三千多的小警察，没什么文化，靠着爸爸的关系在警察学校里混了张文凭，毕业以后又在警队吃皇粮。就他那张小脸蛋，也就是在床上伺候顾魏了，他能有什么本事？一个小干警，顶天了能当警察局长吧？可他也就是个绣花枕头，草包，凭他？两个人的生活费都是顾魏贴的！
　　软饭硬吃的她见多了，陈宇要能为他们顾家开枝散叶，生个一男半女，她就认了。
　　可他是只铁定不会下蛋的公鸡！
　　现在顾守诚脑梗了，一定要趁这个机会让顾魏服软。棒打鸳鸯是不行的，要一步一步来，送他去援疆就是最好的出路。
　　顾魏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不需要通过援疆卷铺盖跑路。
　　“整个救治过程，程序上操作上都没有问题，我不怕。”顾魏低头。但一脸倔强。
　　“医院是个讲理的地方吗？”顾魏妈想暴打儿子，“你们楼上的内科主任上个月就被病人砍了，最后你看怎么调解的，医院只想息事宁人。你们书记怎么说的？还好人没有事，所以呢？砍了也白砍！这次舆论压力一大，医院很难做，外面的老百姓又不懂医学知识，他们怎么会知道你医术好不好？他们只觉得华清附属店大欺客，你顾魏这样的小白脸滥竽充数。你留在这里硬杠，即便官司打赢了，对医院的名誉损失也大，你觉得长远来看，这对你好吗？”
　　顾守诚大着舌头声泪俱下，“你就去援疆吧……难道要我跪下来磕头求你吗？”
　　“我现在去援疆，等于逃跑，这对我的名誉损失不大吗？”
　　方晓月简直绝望了，“你这个孩子，怎么就那么不知道好歹呢！”
　　顾魏觉得这个道理说不通，只能沉默着退出病房。
　　顾守诚出院了，方晓月要求顾魏回家里来，家里只有阿姨，照顾偏瘫的爸爸，还要定期送医院理疗，顾魏得来帮忙，尽一份孝心。
　　顾魏道：“所以啊，我得留下，我不能去援疆。”
　　“你跟我抬杠是吗？”方晓月瑞凤眼一瞪。
　　。
　　顾魏被父母的道德绑架留在了家里，不出三天他就受不了跑出来了。
　　他气呼呼地出门，除了手机什么也没拿，他知道顾守诚都这样了，千万不能拿话激亲爹，但是自己忍了三天，已经忍无可忍，没办法，只能他走。
　　陈宇这几天独守空房，非常乖，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
　　他微信问他：“在哪儿呢？”
　　小雨：“开会。”
　　小薇：“几点下班？”
　　小雨：“看领导的意思，希望别拖堂吧，你有空？”
　　小薇：“我回小公园这边了。”
　　“小公园”是他们现在住的地方，他们的小家。
　　陈宇装作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放进警服兜内，下了班他第一个冲出大门，祁连山问赵启渊，“他干嘛呢？这几天老是溜号，都不跟我请假的。”
　　赵启渊道：“他老丈人前几天脑梗了，他要去照顾。”
　　祁连山冷笑：“亲爹病了都没见他跑这么勤。”
　　。
　　陈宇推开家门的时候，顾魏正靠在床上发呆，膝盖上还捧着一本大部头的《消化超声内镜学》，他眼睛红得像兔子，显然是哭过了。
　　陈宇一阵心痛，两个人一句废话也不多说，就搂一块儿啃了起来。
　　顾魏一直在哭，他自认不是个爱哭的人，亲爹脑梗了都没哭，医院让他别上班了没哭，听说这几天医院大会小会地讨论他这个事，他也没哭，但是中午吃饭的时候顾魏突然就受不了。
　　当时阿姨说他孙子在幼儿园里，另一个小朋友非说他偷了个什么玩具，那玩具果然在他孙子的小书包里，但是明明是那个小朋友自己给他玩的，玩过了忘了还而已。该小朋友的家长蛮不讲理，说这个玩具是进口的，多么多么贵。这么贵么，你们不要拿到幼儿园来啊，拿来不就是显摆的吗？
　　顾魏妈附和，现在是谁嗓门大就听谁的吗？也不讲道理的，医闹也是这样，然后又拿话激顾魏。
　　顾魏拍下筷子起身，顾魏妈说他越活越回去了，没教养。
　　顾魏拿了手机就出门了，越想越委屈，仿佛自己是幼儿园里被冤枉偷玩具的小孩。
　　“要不，我去援疆吧？”他问陈宇的意思。
　　“嗯，你去吧，也就一两年，很快就过去了。我有年假，我会来看你。要是有机会去那边出外勤，我一定申请。”陈宇心疼他，虽然也心疼自己，但主要是心疼顾魏。新疆可太远了，飞机起飞出一个县城都要好久。
　　“其实援疆也没什么不好，条件不艰苦的，去的都是三甲医院，少说也是县城，交通便利，网络通畅。回来马上就能升副主任医师。”顾魏不知道是安慰陈宇还是安慰自己。
　　“那你就去吧，我支持你。”陈宇红着眼睛，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
　　顾魏想听的不是这个，于是他更委屈了，两个人就又滚到了一起。
　　。
　　顾魏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回去医院交申请援疆的表格，他请的是照顾父亲的护理假，几天过去，他想销假了。
　　拉横幅的早几天就撤了，不过打官司将会旷日持久。
　　因为下午正赶上全院例会，顾魏想着反正来都来了，那就去签个到开会吧。这是自上周家属闹事之后的第一次全院例会，听说领导层已经开过小会，周副院长还专门找顾魏谈心，让他心理压力不要太大，他的操作没有问题，固然有处置欠妥的地方，但病患家属已经答应和解，大概率赔钱了事，这几天顾魏可以先回家好好照顾父亲尽孝。赔钱不代表医院是过错方，更不代表顾魏有责任，纯粹出于人道主义。
　　顾魏的出现引起了好几位同僚的注意，大部分人都投来同情的目光，帅哥最近够衰的。
　　当然严秉君可不会同情顾魏，他觉得顾魏这样的人，就应该蓝颜薄命，多点儿挫折。
　　果然这次例会提到了程序规范，操作规范，还点名批评顾魏进急诊手术室抢救病人不注意消毒流程和防护细节，万幸其他病人没有投诉，要不然医院各部门天天光是忙着打官司不用正常开展工作了。
　　领导一再强调纪律性规范性，突然有个人在作为上举高了手。
　　然而领导没有冲那边看，领导为了刻意避开顾魏的目光，专心地在与另一边的同志们眼神交流。
　　于是那个要求发言的人就自己站了起来。
　　一般这种全院大会，并没有打算让与会人员发言，如果发言，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大家甚至刻意在下面开小会当场奚落领导，质疑新规定新政策，但是你不能站起来公开和领导叫板。
　　这个刺头竟然是凌浩渺。
　　顾魏回忆再回忆，他跟凌浩渺几乎没有说过话，过去一年里，凌浩渺倒有大半年的时间请病假，不知道是不是吃抗抑郁的药把脑子吃坏掉了，他竟然在这个时候要求发言。
　　当然，医院里很多人都是一路苦读上来的，无权无势，谁敢和领导叫板？至于行政岗那些人都是和领导一个鼻孔出气，是相同的利益集团，他们更不可能质疑领导。
　　但是凌浩渺的确不一样，不光他妈是二院大外科主任，他在华清附属混不下去了就去二院当他的妈宝男，有编制他可以光拿钱不干活，卫生部得养着他，怎么说他得抑郁症也算工伤。还有更重要的，是他传说中在省委里当高官的爸爸，那人脉是通天的，就是院长也得给这个小年轻几分薄面。
　　凌浩渺站起来开始发言了，“这周来医院发生了很多事，相信大家都心知肚明，顾医生非常不容易，听说他的爸爸上周脑梗，这两天刚刚出院。有人假惺惺地同情他的遭遇，说他因为心理压力大导致对病患救治不当，这种话表面上为他开脱，实际上就是给他捅刀子。顾医生非常专业，我们很多同僚都是顶着压力在工作，谁家有红白喜事就耽误了工作呢？没有，顾医生更没有。他的处理非常专业，他的整个抢救过程也没有问题，第一时间考虑宫外孕是大概率事件。腹主动脉瘤在临床上极为罕见，没有充分的手术准备，在急诊手术室，两个主治医生要完成手术，在座有几个人能做到？即便是主任医师，也未必敢下手。当时病人腹腔内已经严重内出血的时候，输卵管破裂还能救回来，腹主动脉瘤破裂的话，病人已经回天乏力了。从发现问题到进入急诊手术室是5分27秒，连去CT室和彩超室都来不及，只能在手术室现场通过B超确诊。我就奇怪了，明明接诊的是急诊科值班医生，当然我没有说急诊科有错，但是这个事情为什么要顾医生承担责任。”
　　“就在他因为抢救那位病人通宵达旦没有休息之后的那个上午，他还完成了30个胃镜检查，并配合切除息肉这样的门诊手术，下午和晚上他刚刚经历了两例病患的死亡。消化科是内科最忙的科室，相信在医院工作的都知道，除了外科急诊，其他手术都可以预约，都可以排日子，但是每天有醉鬼，吃坏肚子的，喝假酒的，这些人多半是凌晨挂急诊，外科对面就是消化科，病区医生每次都要来会诊。顾医生夜以继日的工作，换来的就是这个结果吗？他是人，他不是神，他不能把每一个病人救活，但他不会弄死病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个事情，病人自己才是犯错最多的，医院接诊100个肠胃炎病人里面，有多少概率是急性胰腺炎的？又有多少是腹主动脉瘤破裂的？如果这100个病人每个都去做CT，是不是存在过度检查？况且病人存在日常体检不足的问题，乱吃止痛药的问题，她二十二岁以前从未做过腹腔CT，当天晚上又几次拒绝CT。谁能知道她腹腔内有主动脉瘤？要追究，不如去追究她高中升学体检的时候，为什么B超没检查出这个埋在她体内多年的主动脉瘤。当然也可能这个动脉瘤当时还没有发展。如果真要打官司，我相信法律会有公正的裁决。我看到医院打算掏钱，私下和解，现在医患矛盾，难道不就是我们这种息事宁人的态度惯出来的吗？病患的死亡不是大家愿意看到的，但也不应该让顾医生承担，或让医院承担，如果顾医生去援疆，那我希望仅仅是因为他自己想去，而不是这样不名誉的为了避风头逃走。顾医生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顾魏听得傻眼，他盯着凌浩渺的后脑勺，看不见人家的表情，但是他确信凌浩渺真的是嗑药嗑嗨了。虽然他十分感动，不过他俩的交情，真不至于让凌浩渺这样为他辩解。
　　当然，想想他当初为什么抑郁症，似乎又有些理解了。
　　凌浩渺大概也是被刁钻病人坑惨了，所以忍不住仗义执言。
　　“你们在座的这些院长、副院长、书记，要是连一个顾魏都保不住的话，让其他的同事如何能安心工作？岂不是太寒了大家的心？你们有何颜面在这里领导大家，你们的良心何在？”
　　突然有人开始鼓掌，是高浠。
　　接着更多人开始鼓掌，有人高声叫好。
　　场面一度失控，院长红着脸，书记站起来说：“时间差不多了，散会散会。小凌，那个……凌医生，你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可以私下跟我谈。好了，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