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岳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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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孚辞又做梦了。
自从师尊羽化登仙，她便一直困于这个梦境，不得解脱。
梦境中，绵延的业火烧起天边的云，无数生灵的哀嚎回荡在天地之间。她什么也看不见，摸索着在地上爬行，双手与双膝都满是伤口与血痕，头顶有苍鹰扑打着翅膀虎视眈眈，身后是无尽骸骨无语话凄凉。
一道光，劈开一片黑暗，来到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双温暖的手。脸上的血污被悉心擦拭干净，柔和的光照耀着她的周身，缓缓治愈着身上的伤口。
玉孚辞茫然地抬起头，模糊的视野中，一个人，逆光而立，白发高束，冷眉一扫，四野精怪退避。
那人手持云扇、背负天剑，信手一指，赫然见一座名山破开浓云，顶天立地。
何来世外名山？
那人牵着玉孚辞的手，一步、稳稳踏在苍穹。正所谓：张狂人间不留名，巍巍独步上云霄。
梦醒了。
玉孚辞默然坐在岳山主峰道场，身边云烟袅袅，不见曦月。她轻轻叹一口气，又一次梦到了当年被师尊所救带回岳山的场景。自师尊去后无数的岁月，她一遍又一遍回忆着那个世外谪仙，将时光独舔，试图抓住一丝一缕师尊存在的痕迹。
然而，醒后眼前这一片空荡荡的岳山道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斯人已去，难有回音。
“师尊，您实在狠心。”玉孚辞低喃一声。
风卷起她的衣角，云缠上她的鬓发，似是故人回转，安慰爱徒。
兀地，林海涛音变调，惊起岳山鹤影。玉孚辞皱眉，此时两小童驾鹤而来，高呼：“仙宿，岳山脚下打群架了！您快去劝架啊！”
打群架。玉孚辞沉默了，方才她已经开了天目，一眼望去便知晓山下动静，那哪里是打群架，分明是一群正道围炉一个小妖。
那小妖也真是惨，他身上留招乃是姜苍禾独门密招一剪梅，中招之时性命便只余七日，可惜小妖看着年纪不大，修为了得，若假以时日必定成一方大妖，你说你惹谁不好，偏要去惹那黑心的墨川先生。
“竹声，竹光，莫慌。他们踏不进岳山地界。”
似是回应玉孚辞的话，岳山护山大阵于云雾中若隐若现，玄门妙法皆是师尊所留，世间有能为破阵者寥寥。
竹光看着周围的阵法，松了一口气，竹声却依旧脸色发白，他焦急道：“不是啊仙宿！那个小妖说他是道启默玄徽的弟子！还说自己带着原剑摄初！”
玉孚辞站起了身，她手持云扇、背负天剑，白发高束，抬手间便搅动风云。整个岳山此时此刻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生灵都屏气凝神胆战心惊地望向主峰道场。
生气了。
岳山主人，生气了。
顷刻间，风停了，云也停了。可玉孚辞的衣角依旧张扬，她垂下眼，道：“来者是客。竹光，竹声，代吾迎贵客上山。”
得了命令，竹光和竹声立马驾鹤离开，只恐再多待一刻便会被玉孚辞弹指间化作岳山的云气。
来观岳山脚下。
小妖以一敌五，招式来往间有吞吐日月之风，虽只有一柄锈剑，却不落下风。而围攻的几个人，一招一式虽有名门剑招的影子，却是刻板过头，空有形，没有神。
正当小妖欲先斩一人，破开战局之时，凌空一掌将他死死摁在地上。他惊慌地看着远处，但见一人墨色儒衫上绘有天地山川，一柄玄铁描金扇，开合间星辰变色。
“哎呀呀，差点忘了，好友之岳山禁武。”那人缓缓走近，周围几人皆向他行礼，尊称墨川先生。
他蹲下身，玄铁扇轻轻指向小妖的额头，却是有万钧之力，直击天灵！
就在此时，一道云气破空而来，卸去玄铁扇的力道，同时将小妖拉入岳山地界。
墨川先生笑着收起铁扇，朗声问：“妖魔祸世，仙宿何以援手异族？”
正当众人惊疑不定之际，小妖身上忽而显出一道剑光，锈迹脱落，一柄神剑缓缓显露真容。
见神剑现世，那几人正欲抢夺，却被墨川先生拦下。只见天际浩光接引，神剑归位。
“小友护送先师佩剑回山，吾当礼遇之。”
话音刚落，只见两小童驾鹤而来，立于林海之前，手中玉尺拨开云雾，一条通天登仙路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墨川先生，以及这位小友，仙宿有请。”
这条云雾缭绕的登仙路，墨川先生走得寻常，那小妖却是战战兢兢，他低头看向脚下，那是深不见底的万丈云崖，他抬头看向山巅，那又是触不可及的天上仙宫。那模糊的记忆在他脑海里翻腾，依稀有一个声音如是说：
“插脚红尘已是颠，何苦再上青云天。
三山老子真堪笑，两袖烟波见谪仙。”
莫名的，小妖觉得自己应该是见过那位道启默玄徽，故而在危急时刻喊出自己是默玄徽弟子。只是如今要去见真正的岳山传人，不由一阵心虚。
当二人踏上岳山主峰道场时，只见云开雾散，一柄绝世名剑立于道场中心阵眼处，绽放华光万丈。而一人静静站在名剑之前，她没有拿云扇，也未负天剑，而是一如年少随侍师尊身侧，无声无息，垂眸静思。
小妖心道这便是当今岳山主人、道衍玉孚辞了，刚想开口，却被墨川先生一指封住声音。他又惊又怒，看向墨川先生，却见墨川先生竖起一根手指——噤声。
约过了一刻，玉孚辞方才伸出了手，她握住原剑摄初，顿时岳山护山大阵如听到号令，齐齐现世，金色符文将整座岳山笼罩在内。玉孚辞拔出摄初剑，轻弹剑身，道：“先生来意孚辞已经明了。”
墨川先生铁扇轻敲掌心，笑着说：“不愧是玄徽老友的亲传弟子，有仙宿这句话，姜某算是安心了。只是——”
墨川先生话锋一转，铁扇直指一旁小妖，“——假冒老友弟子，抢夺老友名剑，这妖孽死不足惜。”
小妖大惊！却为墨川先生所禁锢，动弹不得。
一瞬间，一柄云扇挡在了小妖的身前。墨川先生那杆教天下邪魔恐惧的无情铁扇，再难向前进哪怕一厘。墨川先生嘴角噙着笑，看向仍然站在原处、身形未动的玉孚辞，没有收手。
“先生既是师尊好友，当知此地的规矩。岳山地界不许动武，莫非先生是想破师尊的山规，与我动手？”玉孚辞负手而立，此时她已经转过了身，摄初剑就在身后。
“先生以您的智慧，应当明白，在岳山与我动手，你没有胜算。”
墨川先生看着玉孚辞，却是透过玉孚辞看向了更久远的时空，看向彼时同样的一个人，他问：“妖魔祸世，你也要庇护此妖？”
玉孚辞答：“既是师尊弟子，便是吾之师弟。岳山弟子如何是祸世妖魔？”
小妖闻此言，更是惊讶。他本就是为保命而随口胡说，却没想到这位真正的岳山传人会亲口认下自己的身份，更是在正道魁首墨川先生面前对自己多加维护。为何？明明自己只是一只小妖。
“看来仙宿心意已决。”
玉孚辞颔首：“多谢先生通融。”
墨川先生离去时，深深看了小妖一眼，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孚辞小友，你果真有玄徽遗风。”
待山下众人离去，玉孚辞才解了小妖身上的禁锢，重新坐下。她广袖一扫，案上棋局化云而散，唯独留下一壶酒。
“日后见到姜苍禾，记得绕道走。”不仅要绕道走，回来还要沐浴焚香，去去晦气。真是听君一席话，折寿八千年。玉孚辞皱着眉，打算等会儿将墨川先生走过的云桥彻底清扫一遍，啊，清扫一遍估计不够，不如毁去重建吧。
小妖闻言愣住了，“啊？”
玉孚辞抬眉瞅了眼刚刚自己亲口认下的师弟，只觉得这孩子怎么傻得很，这要是日后下山被心眼比针眼还小的姜苍禾盯上，那还得了。
她难得耐着性子，解释道：“墨川先生嫉恶如仇，眼中容不得妖魔，你之出身，遇见他，很难全身而退。”
简而言之，姜苍禾是个看见妖就打的疯子，不想被他那柄描金玄铁扇削成骨架，那看见他就跑。
“多谢仙宿指点。”小妖一拜，以谢玉孚辞救命之恩。
玉孚辞没有受这一拜，而是侧过身，让小妖拜了摄初剑。她扶起小妖，道：“你身上有师尊所留的仙元，又带着摄初剑而来，想必是得师尊指点，那便是吾之师弟。这一拜，就当是拜师了。”
她指尖轻轻沾了一点酒，凝气聚神，落在小妖眉心，化作金色道印，破姜苍禾一剪梅留招的同时，将小妖的一身妖气收敛。“入我岳山，尘缘两断。从此天上地下，唯行正道。”
小妖深深一拜摄初剑，“弟子谨记在心。”
随后，只见玉孚辞仿佛泄了气一般，随意侧躺在榻上，云气牵引着酒壶自酌起来，她半眯着眼，随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好了，正事已毕。小师弟，不如给我讲讲，我那无情又狠心的师尊是如何诓你来岳山的？”
小妖：？？？
等一下，师姐！你岳山仙宿的威严和矜持呢？！
那是许久前的事情。
被赶出族地的小妖自暴自弃，走入了禁地葬神岭，却没想到误打误撞触发了昔日默玄徽所留之招的残劲，顿时仙元入体，与他原本的妖血对冲，两方拉锯之下，小妖不堪痛苦陷入昏迷。
而在意识迷蒙中，小妖见到早逝的母亲竭力护他，为他辟开一条生路；见到万里血河枯骨，有妖、有魔、有鬼、有人；见到无穷无尽的云海中，仙人投下悲天悯人的一眼。
都说妖魔祸世，可谁又能知，妖魔也是天地生灵之一，何来生来便是祸胎。
又说人多好精神，可谁又能知，人心善恶也难辨。
人与妖，不过两种血脉，殊途同归，为何定要分个正邪两道，不死不休？
他想到被迫走进炼狱的父亲，想到为他而逝的母亲，想到同族耻笑的嘴脸，他不服。
小妖抬起头，直视着云端之上的仙人，问：“仙人救世，为何偏心一族？”
那仙人不为所动，只是轻飘飘一眼，便让小妖动弹不得，可小妖不服，他大声喊着：“天地间，万物平等，为何我族被视作祸端！”
仙人轻轻一叹，霎时幻境丕变，妖取人血为乐、魔以人骨作箸、鬼凭人肉而生，妖魔鬼瓜分人族，血染大地，直到一人横空出世，将人间两分，抽出至阴至暗的一面将三族困于其中，而至阳至明的一面则是人族居所。阴阳双生，光暗依附，才成了如今一番天地。
小妖脸色惨白，他明白这是仙人警示，三族滥杀招致祸端，但年少者总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气，和不管现实的天真，小妖奋力昂起头，倔犟道：“那为何不能有一个四族和平共处的世间？
仙人，我欲拼此残生，开这一条荆棘路！”
仙人颔首，身影渐渐淡去，仙元与妖血的互斥也渐渐减弱。当小妖再度醒来时，只见自己浑身伤已痊愈，而手边放着一柄生锈的铁剑，依稀可见剑身铭文曰：摄初。
冥冥中，他看到一座巍峨高山耸立云中，一个人手持云扇、身负天剑，远远向他的方向投来一瞥。
心中隐隐有了一个方向，他要去那座山。
敢问名山何处？
红尘外，远烟碧。
故事简单，不过寥寥几句。小妖不提他跨越阴阳之间黑暗道是何等艰难，也不提他来往人间遭受多少非议，只是用那一如既往澄澈的眼看向玉孚辞。
玉孚辞侧躺着，未起身，只是轻轻一弹，一滴酒打在了小妖的额头，让小妖吃痛一呼。她伸手，云扇落入掌中，摇曳间吞云吐雾，泄出一声叹息。
“真是个笨妖精。”
可不是个笨妖精？师尊一句话未说，他便抱着摄初剑一路跑来岳山，带着个天真到可笑的理想。好骗，又好欺。可偏偏正是这份执着与傻气，让人心疼，也期待。
身为妖，尚且明白天地大义，反倒是某些自诩正道的高人，一天到晚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还总是以岳山名声要挟，期望岳山仙宿出关荡平妖魔。
要玉孚辞说，那就是倒行逆施，更是白日做梦。最好让那个心跟他名号一般黑的姜苍禾好好看看，这小师弟难道不比他更讨师尊喜欢？
玉孚辞看小师弟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有些可怜地看着自己，似乎还在思考自己是否犯错，不由被逗笑了。
她很快敛住笑意，起身摸了摸小师弟的头，道：“你欲行之路，将是千难万险，如今既得师尊仙元，便好好修炼才是。
昔日我曾往妖族永暮境界一行，取玄铁锻铸，得刀剑一对，如今便赠予你了。”
语毕，悍雷天降，稀世名锋落在小妖身前，刀上刻字：星电，剑书铭文：齐天。
“日后，你便是岳山二弟子，妖锋破云霄。”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岳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