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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 9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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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舒做了个极其漫长的梦。
梦里他目送容苍进了大殿,正说在外等着,不到半晌,海浪呼啸声止,一瞬的寂静里,耳畔突然掠过衣帛翻飞的声音,一阵疾风自颈后刮过,长舒警心乍起,侧目看去,来者自方才同他擦身而过后未做停留,已奔出数里,徒留一个愈发缩小的背影给他。
长舒探向腰间,只道不好。
往生镜!
遂急急追出去,不知追了多远,待那背影停下,再回头一望,容苍去见他师父的那座宫殿已被甩得老远,在视线中变得十分杳然。
奇怪的是,那背影跑到此处后就直接停下,再没有别的举动。
长舒站定,看了看那人身上的紫金袈裟,略微蹙眉,还没张口,来人倏地转身,作礼浅笑道:“幻君。”伸手,掌心是从长舒身上盗走的三块往生镜碎片。
罗睺。
这是天界的人,加之自从下山以来,长舒与容苍所经历的事或多或少线索的指向都有这位尊者的影子,他自然好感不起来,只颔首草草回了个礼,神色冷峻:“不知尊者不请而至,随手盗走我怀中之物是何用意?”
罗睺笑而不语,避开了话头,反问他:“幻君自卧玉泉一觉醒来,便把五万年前诸多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连对至亲之人的印象也变得无比模糊。如今历尽艰险才找回一些往日的蛛丝马迹。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长舒不答。
他自然是想知道的。
罗睺又问:“你重建烟寒宫的这数万年,只有同你一起经历过往事的二哥陪伴在侧。幻君难道就没有疑惑过,你的大哥去了何处?”
长舒心头一空,记忆里某个被遮盖许久的角落有些蠢蠢欲动。
随即而来的却是钻心的头痛。
他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有些费力地回想着:“大哥……”
罗睺朝他一步步走近:“这沧桑万载,即便你想不起来,你的二哥呢?他为什么也从来不向你提及半句?”
长舒头痛欲裂,不自觉佝偻下去,摇摇晃晃地往后退,退了没几步,满头冷汗直直地冒,疼痛之感已经不知不觉蔓延到了魂魄,痛得他意识也开始混乱。
罗睺不依不饶:“幻君想想,你如今的二哥,真的是二哥吗?数万年来脚不沾家,长年在外的人究竟是谁?腰间佩的那把弯刀,又是谁才惯有的装束?五万年前有人修幻族禁术而被籍,除籍之人,到底是谁?”
他一把握住长舒肩头,俯下身,在长舒耳边一字一顿道:“幻君……真的分清楚了吗?”
长舒脊背轻颤着,冷汗涔涔落个不停,脑中似要炸裂开来,不断回想着罗睺的话。
常年不沾家的人……不是二哥……
腰间弯刀……也非二哥所属……
当年修习禁术的人……
是大哥……大哥……
大哥叫什么……
长亭……
是长亭!
身后传来怆然凄楚的一声龙啸,长舒骤然回首,容苍不知何时化出了真身向远处逶迤腾去,游龙入云,一息便不见踪迹。
“容苍……”
他想要去追,却早已被折磨得没有了力气,蹒跚走了两步却,直接跪倒在地。体内破碎的魂魄像是被人强行拼凑磨合,硬生生合出一个窟窿。长舒痛得从一开始的呻吟到最后仰头喊出了声,罗睺从怀中掏出最后一块往生镜碎片拼在一起,四块残片一触即合,往生镜复原那一刻,长舒从极大的痛苦中陷入了昏迷。
一片黑暗。他好像到了镜中,眼前是秋水湖,湖里是里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额间的妖纹呈赤红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像是要从湖里走出来:“你来了。”
“我来了。”
他离他越来越近,长舒就这么在原地站着,看他从湖里脱身而出,走近自己的身体。
像被活生生豁开了一条口子,被强行接纳一部分残魂,身体里每一个交接融合的地方都像当初被打碎剥离的时候一样,痛得他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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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眼前是依墙而植的参天枫树,玉石大门,仙气氤氲……
九重天。
……
再醒来时是在玉柱金顶的殿中,长舒不知道这是何处,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不太真切的对话声。
“珠子可拿出来了?”
“拿出来了。”
“玄眧呢?”
“不知道。当时取出来他就跑了,这些日子,估摸着活不了了。”
……
长舒睁着眼在床上愣怔许久,记忆一一回笼。
珠子……玄眧……取出来……
他突然从床上坐起,引得不远处坐在桌边的罗睺与童天望了过来。
“醒了?”
童天起身,正准备走过去扶好下床的长舒,对方踉踉跄跄地扑过来,抓着他就问:“容苍呢?”
“你先听我说……”
“容苍呢?!”
“长舒……”
“容苍去哪里了?!容苍呢?!”长舒眼里闪着水光,几乎是朝童天吼了出来。
他听见童天说的“把珠子取了出来”,容苍快没命了。
童天沉默地等他稳定下来,叹了口气,将珠子递到他眼前:“我按照你之前说的,用你的心头血将菩提珠取封,从他体内拿了出来。他大概同你一样,想起了以前的事。珠子一取……他就发了狂一样地化龙冲出大殿,走了。”
长舒失神,慢慢脱力坐到地上,呆滞了许久。久到童天与罗睺差点以为他就要一直这么坐下去的时候,长舒猝不及防起身,一头奔出殿外。等他们反应过来追出去,人已经不见了。
他第一次如此莽撞地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找,失了阵脚的人往往也会丢弃冷静与理智,等他走完最后一个自己与容苍去过的地方依旧一无所获之后,长舒才慢慢回神,去了当年紫禾化形时初遇玄凌的山洞。
果不其然,那洞中有一棵巨大的枫树,紫枝白叶,枫树旁卧着条黑龙。
——听闻数万年前幻族长老紫禾曾在无妄海与一只枫树精不打不相识,二人成为莫逆之交。后来枫树精为救长老不幸命陨,长老借着幻妖无本相的体质将那树精精元存放在自己体内以纪念亡友,自此枫树便成了族中圣树。
如今这精元,也算救了紫禾一命,免她失了逆鳞,魂飞魄散。
黑龙听见脚步声,略略抬起眼皮,看清来人后又继续阖目假寐,直至长舒开口,唤了他一声“玄凌帝君”,也没有什么反应。
两相沉默少顷,长舒咬了咬牙,声音有些沙哑疲惫:“容……玄眧去了何处?”
玄凌不应。
“他定来找过你的。”长舒闭了闭眼,一口气叹出去,心头又添了千钧重,“他没了逆鳞,你该看到了吧?他不会同你讲他发生了什么事,只会告诉你,没了逆鳞这五万年,他也过得很好,你便真的觉得他性命无虞了。”
玄凌缓缓睁开了眼。
“他不好,他很不好。”长舒说得无比艰涩,嗓子快发不出声,“他这些年,有我的真身换了心,才勉强活下去。前些日子,他体内那颗珠子取出来了,他的魂魄在消散,他快活不成了。”
玄凌愣了愣,坐起身,或许是将信将疑,警告性地朝长舒发出一声低吼。
“我能救他。”长舒抖着声线,几乎是在乞求玄凌,“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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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极溟。
三界极寒之地,不孕生灵,终年落雪。世间一切,到了此处,无论消还是聚,都会比在任何地方缓慢许多,就像被这里非比寻常的低温冻结了速度一样。
正在容苍体内一点一点散尽的魂魄也是如此。
长舒妖性偏寒,又在归墟泉眼造出的卧玉泉躺了几万年,在极溟跋涉并不费力,没过多久便找到了那间快被积雪覆盖得融入茫茫山景的木屋。
木屋门前的栅栏没有上锁,长舒轻轻推开,穿过院子,在几寸深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蜿蜒的脚印。
进到屋里,有一堆烧焦的柴火,并没有人。
长舒心头一痛,寥寥数日,容苍至此,已经需要同常人一般烧柴取暖了。
门外传来沙沙的踩雪声,听起来十分沉重,还跟着什么东西在地上拖拽的声响。起先还走得缓慢而平稳,到了栅栏门口,却停下了。
容苍看到了那一排脚印。
长舒在屋内等了少许时候,等不到他进来,屋外安静得蹊跷,长舒一慌,只怕容苍已经悄悄走了,这才赶忙追出去。
脚还没踏出门槛,对上一直站在原地的容苍。
他今日披了件极厚的黑缎斗篷,盖在头上的帽子很大,快把他一张脸都遮完,阴影之外只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
身后还有一大捆木柴。
几日不见,整个人都单薄了许多。
长舒定定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挤出点声音:“容苍。”
“阁下认错人了。”被斗篷罩住的身影僵了片刻,过后冷冷开口,“这里只有东海玄眧,何来的容苍?”
容苍仰起头,长舒刚好看见他微微翘起的嘴角:“不知长舒三殿下来此,有何贵干?”
长舒张了张嘴:“我来找你。”
“哦?”容苍的笑意更明显了,“我这么一个行将就木的废人,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三殿下屈尊降贵地来找?”他想了想,问道,“还是说,三殿下是觉得,我的尸体,还能拿来做点盘算,不要浪费了才是?”
容苍说完,闷闷憋出几声抑制不住的咳嗽。动作间帽子往后抖了抖,露出他小半张脸。
苍白惨淡,毫无血色,憔悴至极。
他拢了拢领口,继续说道:“让我想想,三殿下还想拿我这副身体做什么打算。”
“当年你与童天罗睺暗里筹谋,四块往生镜碎片,一块让童天交给重生后的我,一块让他在你战败后悄悄传递给紫禾,一块给了镜中那山灵,还有一块给罗睺,后来罗睺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将它丢在秋水镇,伪装成秋水湖。
“你在死后利用自己魂魄被打碎的时间里,让童天趁机把你入魔的那部分剥离出来,封印进往生镜中,然后我的逆鳞会护你的魂魄重新愈合,你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活下来了。
“再等上这么几万年,你和我重聚,你自然是想不起来一切的,可你早已经安排好了,童天找到我,让你我偶遇,这便是敲响了你复苏的第一钟。
“届时童天就把我带去蓬莱,花了两千年,让我的魂魄被蓬莱的真气搅乱,打碎,但我浑然不觉。因为我本身就是个死物,我有你的真身护体,所以哪怕吞食了障气,哪怕魂魄早已被蓬莱的真气割成碎片我也浑然不觉。所以我才能像童天一样,化出分身。
“当然了,分身只是让我去蓬莱的幌子。我去一趟蓬莱,总得学点什么吧。你这么安排的真正目的,还是为了今时今日,让童天更方便地从我体内取出你的真身罢了。没有我的魂魄这道封印阻挠,就拿一滴你的心头血便能把菩提珠从我体内召唤出来。”
“可既然现在要取,当初又为什么要放进我体内呢?”容苍从脸上扯出一个笑,“当然不是为了救我。”
他低头吃吃笑出声,有泪从那一大片帽檐的阴影滴到容苍脚下的雪地。
容苍吸了吸气:“三殿下好计谋啊。那时你魂魄暂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昏迷多久,你害怕天界的人要斩草除根,所以你要把四方杀器全都藏好。
“往生镜已经被你打成了四片,童天、罗睺与那山灵互相不知道彼此把碎片放在了何处,这是安置之一;斩风扇数万年来只有你能打开,天界的人一旦认为你死了,斩风扇也就成了废扇,他们不会关心它的下落,这是安置其二;怀沙剑被你封印在莫邪山,你至死都没有去见桑胥,也没有解封,天界自然无可奈何,这是安置其三。”
“那菩提珠怎么办?”容苍沉吟一瞬,又好似恍然大悟道,“放在死人的身体里,谁会去怀疑?当年九重天烟寒宫门口那么多具尸体,谁还会在乎一条没了逆鳞的骊龙埋骨何处?”
“于是童天带着你,罗睺带着我,我带着你的珠子,被罗睺悄悄安置在淮水,那个神魔不近的凶悍之地,苟且偷生五万年,每天睁眼想的就是怎么才能在那些大妖的爪牙之下活下来。”
“直到你把我带回去。”容苍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说累了,语速放缓,有些喘气,“我以为此后不求事事圆满,至少生死无恙。结果从那一刻起,就迈进了你几万年前为我布好的死局。”
他仰头看了看天,雪粒子簌簌地往下落,落到他的眼角,被未干的泪迹化开,冷得他皱起了眉:“当年你筹谋这些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
他回想着,好像真的快想不起来了。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地落下来:“哦,我在昭明台,在上清殿,拿自己做交易,为你求归墟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