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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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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二品中书令大人的妻子过世了,没能等到羽都的第一场雪。
正值初冬,此时的寒风尚不十分凛冽,吹动白幡微微扬起。白幡下,纸钱和零星的飘雪混在一处纷纷扬扬,掉到地上沾着湿气,又被后来者踩进雪泥。
出殡的队伍不长,四人抬棺,八人打幡,两人撒钱,一人送葬。
是了,送她走的,只有中书令一人。
中书令年纪很轻,持雍二年的探花,如今不过二十五岁,白衣白冠,长身玉立,在棺前徒步缓行,他面容冷峻,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的妻子也很年轻,与他成婚不过三年,据说是他在家乡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当地官宦富户的女儿。
只是不知为何,如此深情厚谊下,出殡的队伍却如此简陋,甚至连吹打的都没有。
队伍沉默地穿过一条条街巷,这样奇怪的送葬队伍引来了不少街坊老幼围观,有的认出了当先那人,与同伴窃窃私语:“那不是前几年打马夸官的探花郎嘛?这是给谁送葬……”
“不知道呀,怎么连个吹唢呐的都没有?”
“会不会是犯了什么错,才……”
……
这样的议论听了一路,方才出了城。
中书令大人的老家不在羽都,也没有祖坟,就选了个京郊外山清水秀的清净地方,早十几天便让人给挖好了坟,如今把棺椁放进去,再把墓碑埋好就行。
估计被雇来抬棺的人也没干过这么轻松的活计,埋好土之后还憨憨地问道:“大人,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他摇摇头,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来:“没有,你们回去吧。”
钱是早就结过了的,她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抬棺的也不知道他的主顾其实是躺在坟里的人,而不是面前的大人,极为谄媚热情地连连应声,临走前还不忘加一句:“大人以后要用苦力,尽管来找俺们,俺们可便宜了!”
大人他只顾低着头端详墓碑,没理会他们。
乡野汉子们不拘礼数,又怜惜他家里新添亡人,倒也不在意被无视,撂下话便纷纷离开了。
这下,四野荒寂,天地间真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拢起衣袍,缓缓蹲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拂去墓碑上一层薄雪,上面是他的笔迹,铁画银钩,风骨清癯。
「宋初莳江逢涧之墓」
合葬墓碑,落款是江逢涧。
他们没有子侄,这样立也不算坏了规矩。
右边他自己的卒年空着,左边已经填满,持雍八年十一月初七。
雪下得大了些,他刚把墓碑擦干净,就又覆上了薄雪。
“你说……要安安静静地走,”擦不干净,他干脆停了手,只虚扶着碑顶,像是扶着那人的肩膀,喉咙滚了滚,低声道,“那便全都按照你的安排,没叫人送,墓穴也依着你,只是……”
四下无人,他终于不再维持面上那死水无波的平静,像是再也撑不住了似的,沿着墓碑慢慢弯腰,跪倒在雪里,额头顶着冰冷的石板,哽咽了一声:“墓碑……得用我写的这个,我们是夫妻啊,元娘……”
执子之手,生同衾,死同穴。
身后忽然传来嗒嗒的马蹄声,江逢涧没有理会,低着头倚在碑上絮絮地念叨些什么,像是要把这些年没来得及说的话全倒出来似的。但马蹄声却停了,随即传来一声少女的清叱:“江逢涧!”
江逢涧顿了顿,终究是停了话头,慢慢起身,掸了掸膝上沾的雪泥,回身看过去,声音淡淡的:“初昭姑娘。”
宋初昭风尘仆仆,头发上覆了一层白白的薄雪,身上倒是化得干干净净,湿漉漉地混着些路上沾染的尘土。
她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金红色的披风在空中飞扬一道弧线,也没管身后陆陆续续策马追来的仆人们,快步走来,声音轻快又中气十足:“元娘让我到这来……”
她话说了半截,说不下去了。
刚才离得远,又被江逢涧挡着,她没看见地上立着的新碑,只是奇怪为什么堂堂中书令大人一个人在这儿。走近了,才看见墓碑和后面的坟茔。
“元娘……?”她盯着墓碑上的字,眼睛瞪得极大,不可置信地颤声道,“这是元娘?她……”
江逢涧没什么表情,垂着眼轻轻地嗯了声。
“江逢涧!”呆了半晌,宋初昭突然厉声尖叫,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扬着头红着眼睛大声质问道,“怎么回事!你说羽都好大夫多,家里才放她出嫁!她在家里养了十多年都、都没事……这就是、这就是你说的荣养?混蛋……”
大小姐盛怒,跟在后面的仆人们战战兢兢不敢上前去拦。
江逢涧垂着眼睛纹丝不动,任凭宋初昭哭喊着,在他身上拳打脚踢地发泄。
“元、元娘啊呜呜呜……”打累了,宋初昭一屁股跌在地上,抱着墓碑放声大哭。
“大小姐,地上凉……”有仆人去拉她,被她一把搡开。
这时候才有个能主事的老仆上前来,擦擦眼角,对江逢涧行了一礼,表情难掩悲痛,说的话也就不那么客气了:“姑爷,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小姐她……?”
江逢涧薄唇动了动,他终于明白那几封信,是做什么的了。
三封绝笔信,一封给他,讲明一切,安排后事;一封给家里长辈,为他开脱罪责;一封给宋初昭,为了……成全他们。
她当初派人回去叫宋初昭,也是算好了今日吧。
“我这一生,汲汲营营,端着一副慈悲面目,实际如我这身子骨一般,表面锦绣,内里难堪。已经够了……我算计十几年,终于能物归原主、拨乱反正,什么都不想带走,也什么都不想留下。”
那人弥留之际说的话犹响在耳边,江逢涧狠狠地闭了闭眼,两行清泪终于落下,划过面容。
“你们……随我回府,她有信与你们。”他听见自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