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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照妆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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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随着程夫人和江氏离去而少了泰半下人的房中,却另有一道低缓悦耳的苍老女声响起:“四夫人少年失母,难免有些失了进退。”
太夫人淡淡笑了,笑容颇多怅惘:“还是年轻娇惯了啊……”
“您也别心急,四夫人还年轻,您好好教教她便是。”说话的人从屏风后走上前来,把手上的錾银托盘放在炕桌上,提起茶壶另取过一只白瓷薄胎镂空杯重新为太夫人斟了一盏茶,“金镶玉色尘心去,川迥洞庭好月来,您尝尝。”
太夫人缓缓转动瓷杯,注视着透着钩月山峦图案的清亮茶汤中竖立浮沉的针状茶叶,不由摇头失笑:“君山银针!你又是哪里翻出来的茶叶,我却记得府上早就喝完了。”
“您忘了?去岁贡茶才下来,您老就赏了我三两,奴婢想着您必是舍不得的,可是一口都没尝呐。”那穿着青绸万字不到头窄袖小袄的清瘦婆子笑了起来,眼角泛起深刻的皱纹。
“阿莲啊阿莲,你还是这般狭促的性子!”太夫人大笑。
“奴婢不过是揣摩了您的心思罢了,如何称得上狭促?”
“可不是吗?太夫人您平常离不得夏嬷嬷,偏又常支了夏嬷嬷出府办事,待夏嬷嬷回来,又要拌嘴。”一个容长脸儿、头插一把银梳篦的丫鬟上前一边领着小丫头们收拾待客的茶汤,一边爽声笑道。
“好你个琼珠,竟敢编排起太夫人了!”
琼珠笑道:“婢子哪里敢!还请太夫人、夏嬷嬷饶婢子一命。”说着连连作揖讨饶。这琼珠正乃太夫人身边一等丫鬟,平日里最为得力,其察言观色之本领也最为上佳,此时看出夏嬷嬷办差回府,太夫人神色颇为轻松,才敢出口戏言几句。
“罢了,你且先下去吧。”太夫人摇摇头,神色颇为无奈。
琼珠晓得这是要谈正事了,赶忙收拾好,正色应一声“是”,转头领了房内丫鬟们退下,牢牢守在正门口。
“坐。”太夫人指了跟前一个锦杌,示意夏嬷嬷坐下。
夏嬷嬷口称“不敢”,拗不过太夫人,到底还是面朝太夫人恭敬地坐了半个杌子。
太夫人沉吟片刻,接了方才的话头,问她:“你在屏风后也瞧见了,四郎媳妇出身不高,行事也有一股小家子气,倒是那个女娃娃,娇憨敏慧,资质不错。”
夏嬷嬷道:“三岁看老,七小姐瞧着确实颇为机灵。”
“若是好好教导……也算对得起她父亲了。”说了这一句话,太夫人沉默了须臾,夏嬷嬷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接话。
等太夫人似是从回忆中清醒,看向夏嬷嬷,一边数着腕上的佛珠,一边轻声道:“等四郎媳妇那边安顿好了,你就去搭把手吧。”
夏嬷嬷颇为吃惊:“那大房那边?”
太夫人淡淡道:“原先说等你回来后去大郎媳妇那帮忙看着六姐儿九哥儿,我瞧着近日来九哥儿身体康健不少,他娘也理顺了庶务,能腾出手来。这边四房母弱女幼,身边也没个老成的人看着,免不了被人说闲话……”
夏嬷嬷道:“奴婢明白了。”
“你也多费费心,好好教教四郎媳妇,若是实在不成器……”太夫人犹豫了半晌,“别让她把孩子教坏了。”
夏嬷嬷依言应了。
太夫人面上显出几分疲色,倚在深深锦绣堆里,挥挥手:“去吧,别耽搁了时辰。”
夏嬷嬷扶太夫人进了东次间,歪在了贵妃榻上,亲手服侍了太夫人换了身家常衣裳,卸了见客的首饰,这才轻手轻脚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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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苏子瞻这一首吟咏海棠的七言绝句,正是照妆堂名字的由来。
昔日徐景行还在家中读书时,酷爱莳花弄草,尤爱海棠,他在居所之中遍植海棠。
照妆堂是一间小三进的宅子,本是徐景行搬出内院后的书房,考上举人后,徐景行由老师保媒与江氏定亲,照妆堂就改作了新房。重粉了墙面,铺了地砖,另外向花园借了一小块地,圈作一个小小的院子。
江氏初嫁入永泰侯府,曾与丈夫在此共居近一年时间,直到夫妻二人一同宦游,离京赴任。于江氏而言,在照妆堂度过的那一段岁月,是她记忆里最好的年华、最幸福的时光。
此时故地重游,斯人已逝,心境不再。
江氏站在鹅卵石子铺陈的小路上,抬头望向门楣。
蛮子门左右两侧各立了一块抱鼓石,两侧檐柱挂着一幅竹板制成的楹联,其上錾刻苏子名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而山墙、墀头、戗檐处均做了镂空砖雕装饰,亦刻了多种多样的海棠。正应了“照妆”之名。
“四弟妹,快些进去吧。”程夫人道。她自然看出了江氏见景伤情,只是一时不好开口安慰,只好催她快些进院门,“七姐儿怕不是困急了,还是先把孩子安顿好。”
江氏回头一看,只见敏心早已趴在林妈妈怀里睡熟了,一张粉白的脸蛋儿睡得红扑扑的,整个人都将要往外倒去,林妈妈差点儿抱不住她。
毕竟是做母亲的,江氏一见女儿如此,当下把心里一丝丝伤感丢到九重天外去了,赶紧接过女儿,急急向内走去,也顾不上一路上口称“见过大夫人、四夫人”蹲身行礼的仆妇。
昔年记忆还在,照妆堂内并没有做大变动,是故江氏顺利寻到了厢房。照妆堂的下人得了吩咐,一早就把火炕生起来了,厢房内热意融融,不复室外寒风凛冽。
东厢房内,江氏见床帐已铺好,就给女儿脱了大衣裳,摸了她的手脚和后心探了温度,才把她塞进被子里裹好。这一番动作下来敏心还在熟睡,江氏原本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
林妈妈跟在江氏身边,一望她神色便知江氏在想什么,赶忙阻止了江氏想把女儿重新抱起来换身清爽衣裳的想法,劝道:“太太,姐儿毕竟小人儿觉多,今天跟着大人颠簸了一路,撑到现在也该睡觉了。”
江氏蹙眉:“现在睡了,怕不是晚上要闹觉呢。”
林妈妈心下暗叹一口气,好言又劝:“好太太,就算我这样的健全人坐了一天的车船,那也是要歇口气的,敏姐儿大病初愈,那更是要多睡会儿,身子骨才长得壮哩!”
江氏这才作罢。
等到江氏略略收拾了头脸,整了衣装,程夫人早已由一干丫鬟婆子服侍在正堂坐着饮茶等待了多时。
江氏急急跨过门槛,低着头向程夫人福了一礼,声音细若蚊吶:“大嫂……劳您久等了!”
程夫人微微皱眉,注意到江氏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裙,很快又舒展开来,温言道:“不急,不急。你们娘俩儿才到家,合该好好收掇才是。”
她见过了这一盏茶的功夫,院中仍有嘈杂声传来,不时有人走动搬运东西,便知是江氏带的人手不足,偏生又没个有经验的人在旁边看着,心下暗叹,看来婆母说得没错,照妆堂里需得有个老成的嬷嬷照看,不然不知何时就要出岔子!
程夫人携了江氏的手带她一道上座,笑道:“敏姐儿可安顿好了?”
谈到女儿,江氏顿时来了精神,不觉露了笑容:“多谢大嫂挂怀,敏敏已经睡下了,睡得可香,怎么弄她也不醒。”
“到底是孩子受苦了。”程夫人说,“我那儿有太后娘娘赐下的藕粉和燕窝,稍下就命人送来。等孩子醒了可以冲一碗给她吃,这藕粉呀,是江南上供的,最是滋补,适合小娃娃吃。”
“多谢大嫂……”江氏嚅动着唇,到底还是没说出来话,只是眼底闪动的泪光就把她的情绪表露得明明白白。
程夫人看在眼里,也不多说,只道:“我们都是做母亲的,你的心思我能理解。”程夫人轻拍了拍江氏的手背,“想当初,我两个孩儿甫一出生,就有一个没有呼吸,几个稳婆看了直摇头,我真是哭都哭不出来,还是侯爷抱了孩子口对口地哺气,这才救活了。打这俩孩子出生起,就不敢让他们离了我的视线,生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呀。平时他若受了风寒,我这心啊,也和被刀割了一样。”
程夫人感慨道,“敏姐儿到底年幼,你多记挂也是正常。”
江氏垂头抹泪。
两人闲话片刻,程夫人放下茶杯,“好了,我这就不打扰你们娘俩了。”
“……大嫂不多坐会儿?”江氏神色中有些迷茫。
程夫人看在眼里,见她这副模样,就不难理解上京这短短一个月的路程是如何被她足足拖了一倍多的。实在是,不是当家主母的样子。
程夫人轻轻吁了一口气,然后委婉说道:“四弟妹这一路风尘仆仆,想来是需要好好梳洗一番。太夫人已吩咐下去了,晚上在寿安堂办了洗尘宴,还请四弟妹带着孩子一并来。”
林妈妈怕江氏不太会说话,见敏心睡熟了就吩咐竹桃在一旁看着,而后急急忙忙地跟上了林氏。
但自进了正屋,就一直听到程夫人在说,江氏只时不时应和一声,这会儿程夫人只怕没直接说“抱歉,因为要安排晚饭所以没有时间再坐下去了!”而江氏依旧一副羸弱茫然的样子,林妈妈只好代为开口:“烦劳您了,我们四夫人定会带着七小姐去给太夫人请安。”又在背后轻轻晃了晃江氏的衣裾。
江氏这才反应过来:“啊……大嫂庶务繁忙,那我就不多留您了。”
“若有缺了什么吃的用的,只管使人来瑞萱堂寻我。”
见江氏应了,程夫人点点头,带着丫鬟离开了照妆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