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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北漠亲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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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黎觉得齐王这人颇有意思。
这位亲王手握北漠,而这北漠看似什么都没有,却有两样大渝不容忽视的东西。一为火药石矿,二为黑甲铁骑。先帝将北漠交到自己最钟爱的儿子手里,便是给了他在这腥风血雨的李家王朝保全自己的底气。
只是老父亲煞费苦心为其谋下深远,当儿子的却多少显得有些不识好歹。
且不说自从来了封地后齐王对火药石矿连问都没有问过一嘴,就连去军营的次数也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这些年北方乎兰国在黑甲铁骑的震慑下有心无胆,北漠边境还算太平。也不知齐王是刻意避嫌还是真无心于军政,军营里的大小事务均交由军中将领代为操办,美其名曰术业有专攻,自己从不去操那多余的心。平日在王府里除了逗鸟就是下棋,这位深得先帝青睐的皇子,好像真只想做个闲散王爷。
楚旭不知是不是真着急下床揍徒弟,调养了小一个月精神好了不少。上官黎见状调侃,说他乍一看像个正常人似的。于是操碎了心的徒弟寻了个好日子,领着正常人师父去了齐王的小院,还债。
齐王当初让他以棋抵“债”不过就是个说辞,这一点上官黎心里明镜一般。但既然是应下的事,就该言出必行。原本他是想把欠着的棋下完了就请辞回去,毕竟某人的身子当下治标没治本,他心里着急问长清师父办法想得怎么样了,医毒互通,说不定他还能帮上什么忙。可谁料上官黎算盘打了个空。说好的三局两胜,楚旭轻松拿下两局后,齐王阴着脸说还要下第三局。等到第三局也输得一败涂地,齐王就不肯放人了,说什么完胜之后不给人机会赢回来就是不武,非要楚旭留下来改日再战。
上官黎虽实在不知这“不武”从何说起,但拿人的手短,多留几日多下几盘棋的事,不宜多做计较,加之秀水轩那边并未有消息传来,要走的事便暂且搁置。
时间一晃又是小半月。
这日晚膳过后上官黎陪楚旭在齐王的小院里对弈。屋内灯火通明,他在一旁看得头昏脑涨,哈欠连着打了好几个,心里觉得下棋这种东西是着实难,只适合楚旭这种心思九曲八个弯的阴险算计之人。
棋至关键,齐王忽然开了口:“皇都最近不太平,听说兵部的钱尚书横死家中,原以为是走火,仵作验完尸却发现是被人割了喉咙。”他悠悠然落下一子,似是胸有成竹,“这事儿跟二位应该没有关系吧?”
不待楚旭回答,上官黎便反问:“大老远皇都里的事,殿下也知道?”
齐王看了上官黎一眼,又落下一子,和善笑道:“本王只是离开了皇都,又不是不听不看了。”
就算再无意弄权,军符在谁手里,谁就是黑甲铁骑的主人。任你表态表出一朵花来,皇帝该忌惮还得忌惮,齐王亦不可能真的不闻不顾,这便是乌迩口中大渝李氏的宿命。这样一想,上官黎不禁对眼前无比尊贵的天之骄子产生了一丝同情。
他不紧不慢地将话接下去,眼里满是惊讶语气却平静的很:“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杀害朝廷命官?我肯定不敢。你敢吗?”说罢他转头看向楚旭。
楚旭抬眼瞥了他一眼。
上官黎像是得到了回答,即刻转向另一边对齐王道:“他也不敢!”
他没心没肺笑得灿烂,“所以嘛,这种事情怎么会跟我们扯上关系?齐王殿下方才那话问得实在有些瘆人。”
齐王轻轻笑了笑,紧盯着棋盘没有抬头,也不知是在回上官黎还是在喃喃自语:“是挺瘆人的。”
他从棋娄中取出一子,忽的一滞。他紧着眉头琢磨案上棋局,半晌道:“本王又输了,再来一局。”
楚旭抬眸看向对面之人,也不忙着收子,声音里更是听不出情绪:“心有旁骛,再来几局殿下也赢不了我。”
上官黎:“……”
齐王也不恼,笑道:“秦公子嫌弃本王棋艺不精。”
寄人篱下也不能总没名没姓,上官黎干脆就沿用了秦晏的名字,倒是也不算说谎。
楚旭轻轻往后一仰靠上椅背,回答得云淡风轻:“确实不精,倒也不至于嫌弃。”
上官黎更是哑然,盯着楚旭的双眼里幽怨愈甚。直白也得分对象,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要不是他不懂客气当初连赢三局,现如今也不至于开不了口要回地狱谷。
齐王倒是不甚在意,长叹一声摆摆手:“罢了罢了,那便明日再战。”
上官黎略显为难,“齐王殿下,那个……”
齐王似乎早就料到他要说何事,温婉一笑,问道:“我这齐王府可是住得不舒服?”
上官黎连忙恭敬行礼:“殿下照顾周全,只是我等叨扰已久,着实过意不去。”
他说的是实话。他心急回中原是真,但无功不受禄,受人恩惠心存歉意也是真。
齐王笑起来十分亲切,只是那天生贵气的眉眼总让他显出些与常人不同的气质,“若上官公子和楚公子执意要走,本王也不好强留。但这几日中原纷扰,二位若不着急,在北漠多留些时日也是好的。至于叨扰,那更是说不上。”他看向上官黎,“当年你父亲赠我一言,我得益至今。如今这般,权当是还你父亲的人情,上官公子不必觉得愧疚。”
上官黎微微一怔,既因为那句“中原纷扰”也因为齐王竟主动提起了上官仪。
上官黎:“殿下与家父……”
上官黎只起了个话头,齐王却知他想问什么,耐心解释道:“我年少时与你父亲相识,跟着他走过一次船,从北漠将火矿石押送至东境。这些想必你已然知道,不然你也不会来找我。”
上官黎没有否认。
齐王接着道:“那时候本王的那些个哥哥们斗得凶,宫里乌烟瘴气的,本王无处可逃,于是便去求父皇允我出宫。说是历练,其实算是散心。从北漠到东境的两个月,可以说是本王少年时最无忧无虑的两个月。江湖远比宫中有趣,本王从令尊身上亦所学甚多。回程时想到又要回宫,不仅心中苦闷,心道明明我不想争,可为何他们偏偏就是不愿放过我呢?自怨自艾之时本王曾对令尊诉苦,你猜他同本王说什么?”
等等,齐王殿下,你确定你护城河内那些个家事也是能随便能与外人道的?你这一口一个乌烟瘴气,一口一个不想回宫,草民听着很惶恐啊。
提起皇子夺嫡之争齐王毫不掩饰,上官黎不禁心中腹诽。他见齐王似乎还在等他回答,于是果断摇头表示不知。
“他同我说:不想争,就不要争。”齐王视线投向虚空,不禁微微一笑。。
“不想争,就不要争。”上官黎细细体味。
齐王收回目光,“就是因为这句话,本王才得以在北漠自得其乐。所以区区几株草药几间客房以做回报,实在不算什么。”
上官黎若有所思。他只需稍稍一想就能明白上官仪所言何意——不想争,就断了那些想要你坐上皇位或是害怕你坐上皇位之人的念想。
及冠受封后义无反顾离开皇都来到北漠,此后除了为先皇守孝竟一次也未回过皇都,就是齐王给出的答案。
上官黎:“是齐王殿下通透,当年家父那句话才是真算不得什么。”
齐王悠然莞尔:“或许真不算什么,或许救了我的命,谁知道呢。”
上官黎再次心叹生在皇家活着太难,要么如皇帝那般心狠手辣,要么就得像齐王这般将自己活成一个没心没肺置身事外的闲人,一家子大概没几个正常人。
他心念微转,于是忽然正色行了一礼:“在下有一事,想请教齐王殿下。如能相告,在下无胜感激。若有不便,也不必勉强。”
齐王端坐,“上官公子不必多礼,问便是。”
上官黎道:“我听闻,当年家父出事之前曾托人给齐王殿下送来一样东西,不知可有此事?”说完,他特意看了一眼齐王身后的聂千舒。
齐王直视上官黎双目,似是要从他眸中琢磨出什么。片刻后,他不答反问:“看来上官公子不光认为令尊给了本王一样东西,好像还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上官黎不答。
齐王依旧笑笑的:“所以,你觉得是什么?”
上官黎看了楚旭一眼,心下似有决断,又重新看向齐王,声线稍沉:“我听闻,那里面是一道先皇御旨。那御旨能让殿下去争那不想争之位。”
他紧紧盯着齐王神色,企图从对方的表情里找出些蛛丝马迹。而齐王也盯着他,神情说不上是严肃还是错愕。
片刻后,齐王忽然哈哈大笑:“你是说,父皇写了一道御旨,要许给本王皇位?”他笑得乱颤,像是听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既然立我二哥为太子,又为何必做这样多余的事?”
上官黎并未料到对方如此反应,一时间愣住了。
楚旭言语平静,替他回答:“为了以防万一。”
齐王笑得更甚,再笑下去上官黎觉得他就要岔气了。
好不容易笑声有所收敛,齐王道:“这是怕我二哥皇帝当得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不满意,还是怕他连身为胞弟的我都不放过?”他擦掉眼角笑出的泪,“再说了,这样危险的东西,怎会在令尊手里?”
上官黎稍作掂量,觉得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再遮遮掩掩实在没什么意思,“他是从当年的刑部尚书方中延府中找到的。”他顿了顿,“当年家父走私火矿石通敌叛国一事必有冤情,兵部尚书钱文景,刑部尚书方中延,还有镇国大将军常厉都深陷其中。殿下对此若一无所知,先前也不会那般问我。”
上官黎此时将事情和盘托出,面上虽平静,心中却不能说不忐忑。这些日子与齐王相处,上官黎虽摸不清这人心思,但也看出他不是钱文景常厉之流。齐王会将钱文景的死联想到自己身上,定然是他知道些什么。既然如此却还多番对自己表达善意,上官黎只能认为齐王是友非敌。毕竟这一路以来,关于相信谁不相信谁他从来都是凭直觉,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他赌对了没有。
齐王不急着开口,只是看了身后的人一眼。聂千舒识趣地将桌上的棋盘收了,换上三杯热茶。
齐王端起茶,抿了一口,“你猜错了,当年令尊之事,本王是当真不知,消息传到北漠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只不过,本王确实不信他会通敌叛国。你突然来敲我王府大门,紧接着我就收到了当年协理你父亲一案的钱文景遇害的消息,本王也不得不多想。”他将茶杯放下,“至于你所说之事,本王只是个闲散王爷,若你所求乃是为父平冤,本王帮不了你。”
上官黎笑了一下,“平冤……人都死了,平冤做什么?就跟这天底下的好名声有谁稀罕似的。” 他眉宇间冷嘲散去,对齐王道,“我只想知道,家父在临死前送给殿下何物,又为何会送。”
齐王打量上官黎少许,面上的笑容稍淡了些,“你父亲的确给本王送来过一样东西,但不是你所说的能让本王登基的御旨。他让千舒转交给本王的是一块免死金牌。”
上官黎问:“可免死金牌不是应该在立太子之时就交到殿下手里了吗?怎会在我父亲手里?”
齐王抬眉:“上官公子知道得不少。但你不知道的是,本王儿时同三姐打赌,将免死金牌输给了她,很是不服。后来本王曾向你父亲提及过此事,所以当时收到他送来的令牌,本王也十分诧异,不知他是从何处得来。直到刚才你说起方府,我才知道乃是他在方府寻得。原来那块令牌真就是我输给三姐的那块。”最后一句经有些唏嘘感叹。
上官黎垂眸沉思,片刻后道:“所以没有所谓的先皇御旨?”
齐王笑答:“你仔细想想,本王已摆明不争王位,若真有那样一道御旨在方中延手里,他拿到我二哥面前烧了,就相当于坐稳了两朝重臣的位子,何苦要将它收在家中徒增危险?”
齐王所言不无道理。有这样一纸御旨的存在本来就很不合常理。乌迩也好,皇帝也罢,这两人的疑心病本来就是根深蒂固的陈年旧疾。但不管真相如何,再追究下去已无意义。这鬼魅一般的圣旨就像他魔头楚旭的身份,不管他是不是,反正他们信了,他就得是。
上官黎未再多言,与楚旭一同告辞。
屋里只剩下齐王和聂千舒。齐王不紧不慢将茶饮尽,起身走到墙边的檀木柜前。他伸手拉开最上层的抽屉,轻轻按下底部的机关。暗格随之打开,露出一卷金色锦卷。
齐王将暗格里的东西拿出来,打开一旁油灯的罩子,将卷轴放了上去。
“殿下!”聂千舒大惊。
锦卷碰上火苗,缓缓燃了起来。
齐王盯着那团跳跃的火苗看得认真,平静道:“这般大惊小怪做这么。他二人能找来,其他人也能,还留着这祸乱之源做什么?”
“可……”聂千舒欲言又止,“可这样,您就真回不去了。”
他看着那卷轴一点一点在火焰中化成焦炭,他家主子烧掉的是后路,是名正言顺回到皇城的可能。
火越烧越旺,灼人的橙红迫不及待地要将那抹左右大渝命运的金色吞没。
一山不可容二虎,一国亦不能有二君。大渝不能乱。当初上官仪冒死亦要将这道御旨送到自己手上不是因为想让他谋朝篡位,而是因为上官仪知道,他不会争也不会抢,只有这东西在他手上,大渝才不会乱。
火在齐王的眼里燃烧,然后熄灭。“我想回皇都,是因为曾经父皇在那里,母后在那里,二哥也在那里。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了,我还回去做什么呢?”
他眼神有些迷惘,仿佛看到了儿时的自己拉着比自己年长十一岁的兄长的衣襟。
“二哥将来必为明君。等二哥登基了,我就替二哥戍守边关,护大渝安定繁荣。”
“那若二哥不是明君呢?”
“二哥怎可能不是明君?”
“二哥是说如果。”
刚学会写字没多久的孩童说得煞有介事:“那我定然要还我大渝盛世清明。”
兄长温和爽朗的笑声萦绕那日被夕阳映暖的书斋,“那二哥可得好好当个明君了!”
儿时戏言浮现于耳边,彷如昨日,彷如前世。年轻的亲王目光落在地上的灰烬上,恍然了神色。
二哥啊,你可要当好你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