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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残阳血(二) ...

  •   李晟当初雕刻那朵木昙花的时候单纯就是觉得只做个摆件有些可惜,于是将花蕊下面做成了容器,空间不大,但给穆长清随身携带几颗药丸足够了。他大概没有想到,许多年后,这昙花“药皿”真的救了穆长清的命。

      上官黎喂穆长清吞下解药,又用内力替他将药在体内化开。虽仍虚弱,但人好歹是醒了。

      肃庭:“师叔!”
      上官黎:“长清师父?”
      二人同时开口,面上皆是担忧。

      穆长清眉头蹙了蹙又舒展开来,哪怕说着责备的话语气也依然温和:“都哭丧着脸做什么?药都吃了,死不了。”

      楚旭一双眸子落在他脸上,目光像要剜人一般,“穆大当家好算计!”

      穆长清艰难地给出一个微笑:“承让。”

      “既然有解药,你怎么不带在身上?”上官黎埋怨道。

      “你傻啊,带身上好让常厉找到?”穆长清反问。他好似突然生出几分不满,“反正你们会找过来。”
      但凡他要有办法让那几个人丢下自己逃命也不会这样设局。既然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来寻自己,还不如“物尽其用”,也省得自己黄泉下还要被这群人骂得不安生。

      上官黎被又一个不要命的给气得脑袋疼,“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冒险,万一我们没赶上……”

      “万一赶上了呢?”穆长清浅浅笑了一下,像是全然不当回事。

      上官黎看那疲惫苍白的面容就心疼,终究是忍住了没呛回去。他叹口气转了话题:“你身上的毒是怎么回事?”

      穆长清知道他想问什么,答道:“我就是事先吞了颗止息丹。”

      上官黎恍然大悟,将前因后果猜了个大概。
      止息丹,顾名思义,可让人在几个时辰内呼吸停止,心率缓至极致,形同死人,非精通医术者不可辨。
      想必穆长清早就将止息丹含在口中,再找准了时候吞下去。如此一来,周围将士大量毒发之时穆长清也会陷入假死,常厉只能以为二者是同一根源。
      大将军再不明所以也看得出这东西传染,因而断然不敢轻易将死去的“魔头”带回皇城,只能暂将尸身留在此处等待日后来取,所以才会盖上白布,以防鸟兽毁尸。

      对了,常厉……
      上官黎方才担心穆长清,心思没往那儿去,此时想起连忙问道:“常厉呢,长清师父可知他去处?”他边问边环顾四周,也不见黑甲踪影。

      穆长清摇头:“服下止息丹以后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我昏睡之前他已有中毒症状,应该走不了多远。”
      正确地说,他是确定了常厉已经中毒才咬碎止息丹的。常厉毒发的速度比他预计的要晚很多,可见大将军虽年逾五十身体状况却要胜过许多年轻人。此时被上官黎问起,他也有些不安起来。
      他努力坐直身子,又补充道:“常厉默认了他此行带了私兵,虽这七玲花毒他们估计是解不了,但我们还是尽早离开才好。”

      上官黎未置可否,却用眼神示意肃庭,然后将穆长清托付到他怀里,“你先带长清师父离开。照之前说好的,你们去皇城,将东西交给齐王。”
      他想起什么,又嘱咐道:“对了,刚才那药你也吃一颗。我看那药丸里头除了解毒的也有祛蛊虫的草药,现下长清师父身上的毒应是不会再传染了,但小心些总是好的。”

      “那你们呢?”肃庭问。

      上官黎脸色一沉,“常厉是死是活,得眼见才算。”
      对于此人,他还无法豁达到任其自生自灭。就算死了,他也要见尸。

      穆长清静默片刻,终究是没有劝阻,只嘱咐了一句小心。

      临行前,楚旭冷冷看了一眼穆长清,“回头再跟你算账。”

      穆长清哑然。他虽看不见对方的白眼却也能听出语气中的警告意味。
      算账?算什么帐?也不想想你楚大教主算计过我多少回……

      上官黎二人与穆长清他们分别后就在四周寻了一遍,虽在毒发身亡的人里发现了雷冲,却不见常厉,于是便继续往南边找。一路上陆陆续续又见许多尸体,也有没死透的。那些还吊着半口气的将士里,有一个熟人。

      上官黎隔着些距离蹲下,目光落在那人脸上。前日被常厉围攻之时他就已经一眼认出来了,然而显然对方已对他全然没了印象。

      那时他还是懵懂无知的“楚旭”,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拦下同僚砍下的大刀,还了他公道。一晃数年,当初的将士眼角又添风霜,他征战了几回沙场,又手刃了多少敌人?当初他因心中所信之公正随手救下陌生青年性命,却不曾想有朝一日此人会给自家将军招来杀身之祸,会让无数同僚呛血于这戈壁之中。

      地上的人满脸是血,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发出痛苦的“嘶嘶”声,听起来像破了的风箱。

      楚旭瞥他一眼,转而问神情复杂的上官黎:“认识?”

      上官黎点头:“恩人。”
      他沉默半晌,像是下了决断,对那将士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按理来说我应该要救你的。”他的声音轻柔而缓慢,仿佛面前之人并非前两日还要他性命的敌人,而是一位故友,“可我不能。救了你,便要置我所珍视之人于险境。所以,抱歉。”
      上官黎缓缓站起身,“但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当是我还了你一分恩情。”他拔出剑,“你要是愿意,就闭上眼。”

      一双血红的眼睛瞪了眼前高大的身影许久,有愤恨,有不甘,然而最终还是合上了。

      手起剑落,半生驰骋沙场的将士停止了残喘,不知是否已魂归故里。漫漫黄砂中上官黎的声音轻不可闻:“剩下九分,等我去了下面你找我讨吧。”

      上官黎并未多做停留,只是前行的步履却显然慢了许多。

      楚旭看了他一眼,“放心,他不会去找你。”

      上官黎反应片刻,笑容稍显苦涩:“你怎知不会?”

      楚旭淡然回答:“你不是说我就是鬼?有我在,没人敢找你。”

      “有我”二字化为一股暖意流入心田,上官黎柔软了神色,转眼一抹笑爬上唇角,语气带了半分揶揄:“子晴这是在心疼我?还说只肯同我过这辈子,到了地府都要守着,看来是下辈子也舍不得我。”

      楚旭既未反驳也没有看他,“顾左右而言他,很有意思?”

      上官黎笑道:“冤枉。”

      楚旭似乎懒得再听他瞎扯,稍事沉默后丢出一句:“既然脑子不好,就不要瞎想。”

      上官黎摆出一副无辜神情:“我瞎想什么了?”

      楚旭:“你难道不是在想,你找常厉报仇,这些人却因你而死,又该找谁报仇去?”

      上官黎微微一怔,继而心中苦笑:在这人面前,他好像从来就无从遮掩。

      楚旭一双凤眸轻飘飘扫他一眼,“所以说,你想多了。”他依旧说着尖锐刻薄的话,却不似从前冰冷,“红尘三千,各有业障。也不想想你算哪根葱,顾好你自己便是,少在那里自作多情心怀天下。”

      上官黎良久不语,最终化为一句低声轻笑。有些人的安慰总是那么蛮横霸道又莫名其妙,却出奇管用。
      他心中阴霾散去大半,应道:“子晴说的,都对!”

      上官黎话音刚落,却见楚旭停了脚步。他顺着楚旭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副黑甲。

      铺了一层薄尘的黑甲下,大将军垂头安静地靠在一块大石上,一动不动,像是累了,不愿走了。
      周围不见其他将士,却能看见深浅不一的足迹,可见他是独自一步一步蹒跚至此。

      上官黎替自己和常厉设想过许多结局,却没有一种完结得如此悄无声息。恍惚中他忽然觉出些怅然,在原地愣怔了半晌。楚旭看他一眼,正提步,却被拉住。

      上官黎:“我去。”
      楚旭不语,却停了步。

      上官黎默默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害他从出生起便与亲人离散,害漕帮一朝覆灭他家破人亡,害地狱谷尸横片野晟师父尸骨无存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低垂着头,瞧不清脸。
      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想看一看这个轻轻一抬手就打歪了自己命运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他俯身弯腰,可才蹲至一半,忽觉寒光一晃。
      刀尖只得以刺入腹间皮肉半寸,猩红从握在刀刃上的指缝间渗出然后滴下,在砂石地上瞬间被吸干,只留下黯淡的黑点。
      下一个瞬间,常厉被一只脚狠狠踩倒在地,吐出一口污血。要不是上官黎拉着,楚旭非得将他胸骨踩碎。

      上官黎扔了手中的匕首,掌中豁开的口子仍止不住地往外涌血。他留意到楚旭盯在自己手上的目光,故而随意将手掌握起,同时对他笑笑,示意自己不要紧。

      安抚完楚旭,上官黎转而俯视常厉,“想不到大将军也好鱼死网破这口。何苦呢?”

      常厉只剩半口气,面上满是血污,神情却依旧不卑不亢。他目光如刀,声涩如沙:“既已中了这阴邪之道,拉个垫背的也好。”
      他虽不知这是何等邪物,但也能猜出是何人手笔。从穆长清走入军营起,他就已经着了对方的道。

      上官黎冷笑一声,眯细了眼似是在琢磨对方的话,“阴邪……”继而他目光一凌,连带着声音也冷冽几分,“那大将军可有想过,是你先找上我的。”

      常厉没有立刻回应,微微皱眉像是在强行清去卡在喉头的血痰。半晌,他艰难问道:“我不找你,你会放过我吗?”

      上官黎:“不会。”
      斩钉截铁。

      常厉一双血目瞪着他不语,眼里隐隐有些嘲讽的笑意,其意不言自明。

      上官黎对上那双眼。眼里有风霜,有枯骨,却无丝毫惧意,更莫要说悔意。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他与常厉,注定是那道不相同却无法止于不相为谋,非得你死我活的两类人。

      这一刻,他释然了。

      上官黎淡然一笑:“也对。”
      破晓出鞘,映出残阳如血。

      楚旭也不拦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道:“你可想好了,剑落了便回不去了。”

      这句话齐王说过,如今又从楚旭嘴里说出来。上官黎不痴不傻,又怎会想不明白这其中厉害?这一剑下去,齐王在皇都所做的一切,都可能会化作徒劳。
      然而他手中的剑并未放下,只是转头望向楚旭,问得云淡风轻,空余寂寥:“这一剑不落,又能回哪里去呢?”

      漕帮没了,地狱谷也没了。这世间容不下“楚旭”,也容不下“上官黎”。
      能回哪里去呢?

      楚旭没有回答,退开半步。

      上官黎对常厉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常厉艰难地撑起身子,尽管披头散发形容狼狈,缺依旧盘腿正襟坐好,“我此生所为,皆为大渝边境安稳。今日死于你手,我不服,但我认。今后种种,全算在我常厉头上,与白虎军无关。”

      上官黎注视着他,眼里所剩无几的情绪也随天边霞光消散了,“我这人心眼儿小得很,将军之功过,与我无关。皇帝会如何处置白虎军,我也不在乎。我只管替我自己讨一个公道。”
      漕帮百余口,他从未见过的爹娘,地狱谷里诚诚恳恳过活的乡亲们,还有晟师父……该向眼前之人讨要公道的人太多,他算是哪根葱,凭什么替他们做主?他只需顾好他自己,剩下的,等到了黄泉路上,自会有人向他要。

      常厉不再言语,闭上双眼。

      掌心的鲜血沿着剑柄已然划过了破晓的剑刃。
      “常将军,”上官黎正色,然后以最肃穆的神情送出了最恶毒的诅咒,“愿你不得往生,永无净土。”

      常厉听见了剑风。他甚至莫名有些盼望,如儿时每每盼望着阿爹归来。

      那年他还没有阿娘的裙高,胖乎乎的小手捧着阿爹的头盔,口齿不清却信誓旦旦:“厉儿长大了也要像爹爹一样上战场,杀东尧人,保卫我大渝千秋万代!”

      直到战死沙场都只是个下士的父亲笑容和蔼地看着他对他说:“我厉儿好志气,长大了当个大将军!”

      头盔太重,他没有抱稳,掉到地上滚到了阿爹脚边去了。

      爹爹,我当将军了。
      可惜啊,东尧还未能平。

      一颗头颅落地,发出一声钝响,滚到了一尺之外。头颅上一双圆目怒睁着,直直凝在了某处,仿佛看见了什么。

      渝国的镇国大将军,威震边关的白虎军之主,身首异处地倒在了大漠中央,来不及发出一声低叹。

      破晓滴着血,被上官黎当拐杖杵进了沙土里。
      “子晴……”他的声音似乎突然就卸去了所有力气,与刚才的狠厉判若两人。

      楚旭觉出不对,上前便看见对方那张苍白得骇人的脸。
      上官黎面上满是倦意,连努力撑起的笑容都难以为继:“你快来扶我一把。”他连这句话都说得艰难,“我要站不住了。”

      说罢,他眼前一黑,已是人事不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残阳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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