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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离婚》
……
淑贤:
来信收悉,内情尽知。
见信,我很惊讶。我惊讶的倒不是别人那种态度,─那是自然现象,不足为奇。─而是你这种做事缺乏耐心的态度。难道不是吗?你看,你不过才碰了这么一次钉子,就泄气了,就叫苦连天了!而这事原本就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嘛。它必将经过无数的艰难曲折,要我们具备最大的耐心、尽到最大的努力才可能办成!你说我的脾气变坏了。也许是有一点。不过,我觉得,你的脾气在这儿表现得也不够好呢。试想一下,既然你遭此小挫就灰心丧气,那么,要是你遇到象我这样大的灾难,又该是如何?这些年,我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恐怕唯有上苍才最清楚。回想拉车那会,成天处在筋骨都快要累散架一样的状态中,想到自己的凄凉身世,想到自己有国难投、有家难归、妻离子散、断肠天涯,想到自己空读满腹诗书,仅仅只因说了几句老实话,便落得如此这般一个下场……(这些苦都诉得尽吗?)我真悲愤得含血喷天哪!说实在话,当时我曾经多次想到过自杀。我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车架上才好!可是,\"蝼蚁尚且惜命\",何况我还是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五尺男儿。我要为我的信念活着!鲁迅先生有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自知远够不上猛士的格。但,在严酷的现实生活中,即便是怯懦的人,也有可能变得坚强起来。同样,即便是天真未凿的人,也有可能变得深沉而且目光敏锐。要说我的性格起了变化,我觉得,我不过是变得勇敢和稍稍聪明一点罢了。我不相信是非黑白就会这样永远颠倒下去;我不相信数千年的古国会长久让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在等待着看那些随意玩弄历史的人,最终会怎样受到历史的惩罚。老实说,单为这点,活下去也是有意思的!当然,这我已经把话说远了……
我们还是谈点实际的吧!淑贤,尽管你从来都不承认说你觉得我误了你一辈子,你这次的信中也绝对没有说出这样的话,但是,不知怎的,我却始终都觉得你好象有点这意思似的。这或许是我的处境决定了我对人间的关系会不自觉地产生这种冷酷的看法吧。不过,这看法本身,你不能说它不是一个真理:人间的所有关系,全都是由\"利害\"二字联结而成的!─亲人之间,也不例外。人们对此在认识上的差别,仅仅只是意识的明确与否而已。而我这个人的这种意识,早已是确定不移、无可更改的了。我想,虽然你这封信一再在劝慰我,并说我们都不要再抱什么幻想,还是得象从前那样共同忍受命定的事,言谈中也很注意没有说出可能刺伤我的话,但是,恕我直言─我却从中看出了这样的意思:当初就是你冒失,才把事情弄到了这一步;而今你又异想天开,叫我象这样去求告人,去找这样的没趣!─当然,你即使这样想也并非没有道理。从前,的确也是我太轻率冒失了;现在呢,也仅只是为了一线的希望,就让你去吃苦操劳碰钉子。事情本身倒也就是这样。可问题是,我们毕竟是近二十年的夫妻了呀!自古道:夫妻义重。(这类例子历史上多得不胜枚举。)试想,夫妻之间,假若事事都纯然只是以荣辱得失之类的东西来衡量,稍有不顺心处,就不耐烦,就向对方大大地发泄一通,甚至于由此连本来还可以尽力去争取的东西也不再尽力去争取了(更何况这该争取的东西,说到底还是对彼此都有好处!),象这样,那么那个\"义\",又从何谈起呢?希望你好好想想吧。
另外,你曾多次谈到过,天长日久,我在孩子们心目中的印象日益淡漠了。我很伤心。自然我是不能责怪他们。这是客观现实使然。不过,唯愿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不要过早就种下事事都只知从利害出发的种子!
唯松
63、6、3
洪淑贤在寄出信后的二十来天上,接到了丈夫的这封回信。她独自一人忧心忡忡地把它读了好几遍,却没有对家人们说起过它。这天晚饭后,田舜贞带领着薛琳和薛丽,到院坝里乘凉去了。她一个人坐在屋里,又展开了这信。
信中有些话,她看了感觉得很刺眼,那就象是一片绿色的草滩上散布着的一些血红色的野果一样,即使你并未有意去看,但它们也都要自动地跳入你的眼帘。而偏偏她呢,既是怕看它们,可又忍不住要看它们,还常常不由自主地就要把目光停留在它们上面……末后她烦躁地低下了头,用手蒙住了眼睛。
\"他怎么能这么说呢!\"她生气地自语道。
她回想不起,自己上封信到底说了些什么话,竟会使丈夫透过它们看出一些连她自己都并未想到过的意思。不错,写那信的时候,她确实是很激动。但那纯粹是对那\"李同志\"之辈的一腔激忿哪!退一万步说,她不过也就是说通过这件事,她已进一步地树立了准备长久地咬牙忍受一切苦难的决心。她还劝丈夫丢掉幻想,作好长时间过眼下这种日子的准备。─难道说仅仅就凭这个,他就该这样对她说话?
\"我还觉得我对他说得是情真意切,哪知他却是那样地在理解我的话!\"她想。这么一相想,她突然觉得一个人为人行事,都是何等的艰难……
田舜贞在坝子里叫了女儿几声。没听见女儿答应,她不声不响地走进屋来。她见女儿正面对着一封平铺开的信发呆,估计这信是女婿写来的,于是带着点不解的神色问:
\"呃,是不是有啥事了?\"
洪淑贤木然地摇了摇头。她迟疑了片刻,然后把那封信递给了母亲。田舜贞戴上老花眼镜,读起它来。
\"他,他是怪你不努力?怎么是你不努力呢,这事?\"没读几行,她忽然失惊地从鼻梁上摘下眼镜,眼中流露出了惊疑和不满,说。她见女儿只是伤感地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她什么,便继续读了下去。末了,她大惑不解地望着女儿,一时不知该怎样说才好。
\"唉,我一直没说起过,现在他越来越难将就啦。\"洪淑贤沉重地看了母亲一眼,然后避开她的眼睛,说。
\"不管咋说,总要通情达理,才行嘛!\"田舜贞忿忿不平地抖了一下手中那两三张纸,大声说道。信中的意思照她看来是毋容置疑的,她很为女儿抱不平。
见母亲也有此同感,洪淑贤本来还只是隐然感受到的那些委屈、辛酸和悲伤,此刻全都显得有声有势地扑上了她的心头。她不觉冲动起来了。她一爪从母亲手中夺过那封信来,对着它,就象是在面对着薛唯松本人一样地叫嚷道:
\"喂,这些年来,我又是怎样在过日子,还不是恐怕唯有老天爷才最清楚!而且,哪个又在\'叫苦连天\'?……你怎么就完全不晓得体谅一下我呢!\"说着她转向她母亲,一面也改变了口头上的人称。\"我自认为对他也算是够尽心的了。我也只有这些力量了呀!而他,不但不懂得我的苦处,而且不管什么事情,总是凭着他自己想当然,还是那么幼稚和自以为是。好,现在倒越更自以为看得深想得远啦,居然莫名其妙地对我说出那样一些话来!─啊,不行,我要写封信去质问他,为啥要象这样来伤害我!\"
这时,田舜贞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不再责怪她的女婿,反倒开始劝阻着女儿。
\"哎呀,算了,算了。莫消写了,尤其莫消再在气头上写了,谨防把话越说越深沉。你们年轻,经的事少;象这种把话越说越说深伤的事,这辈子,我是见得多呵!\"
然而洪淑贤哪里听得进去。她口口声声说,她也要\"说说他\",说着便当真坐向写字桌前,也不管母亲还在耳边唠唠叨叨,只顾笔下畅快,终于写出一封言辞激烈的长信来,于是第二天一早,便寄往山东去了。
从这天起,夫妇俩之间的通信变得非常频繁,而信中的主要内容也变成了争执。在这种局面刚开始的时候,尽管两人都是满纸牢骚,但其基本的宗旨还是想要把事情说个清楚;然而,后来的情况,却大大地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了……
夫妻间的感情是奇怪的。当它处在上升和稳定阶段的时候,两人都觉得他们彼此间心如明镜,自己的眼睛,也毫不费力地就能看清对方胸中那一泓清波荡漾的温柔之泉。因此他们觉得相互间非常了解,两人的心也贴得非常紧。而一旦由于生活中的某种原因,两人之间有了一点裂痕或误会,甚至仅仅只是在见解方面出现了各执一端的状况,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他们心头的那道泉水就会变得奔腾湍急起来,并且连泉底那些平常绝不为人所注意的泥沙也会随之翻搅,以至这两个素来厮熟的人,好象一下子就显得有些陌生,都感觉得在他们中间,仿佛顿时已给隔上了一层看不清摸不透的东西。而他们越是想尽快地除去这东西,这东西往往反倒显得越发坚固顽强。有时,事情的发展还径直便同他们的愿望相反─那隔阂是越来越深。
薛唯松夫妇就正是这样。他们之间那争辩性的通信从夏天一直持续到冬天,两个人的言辞都越用越激烈,只图自己发泄得淋漓痛快,根本就没有再考虑对方是否接受得了。最后,两人这争辩和争吵终于变成了相互咒骂。
这样做的结果可想而知。
1964年开年那天,洪淑贤首先忍耐不下去了。她感慨地写下了这样的话:
\"……我想来,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意思呢?没有,一点也没有!成天不是吵闹就是诅咒,什么话都说得出,唯恐伤不了对方的心!唉,与其这样,真不如各奔前程、分道扬镳的好!\"
\"哈,我早就料定你要这样说;我就在等着你这样说!\"薛唯松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终于把早就想说、从前只是不好意思说的话说出来啦。想同我离婚啦。嘻嘻,坦率,坦率!─离就离吧,我倒是无所谓;你,离了,还可以重新去嫁个如意郎君呢!\"
洪淑贤读到这几句话时,大哭了起来。不过她心下明白,这便是他们夫妻俩的结局了……
见父母之间弄到了这般田地,薛家兄妹们惊恐之余,情感上比从前更加彻底地倒向了母亲方面。他们唯一的也是共同的愿望,只是巴望着母亲好。至于说父母反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长兄薛琪,也都恍里惚兮的弄不清个究竟,当然更是说不出个什么意见。一次,他只是望着伤心流泪的母亲,悄悄地把弟弟拉向一旁说:
\"弟弟,那老汉变坏了!\"
那个弟弟越发说不出个什么,光是包着两眼泪水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田舜贞正象许多眼看自家子女闹小家庭矛盾的老年人一样,开始还力求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上,不时责备上自己的孩子几句。可她仍旧正同他们一样,越到后来,就越是光觉得自己的孩子委屈,而过错都在对方身上。眼下,她虽然还不至于怂恿女儿同女婿离婚,但她无论是在心头还是口头,都实在是不反对他俩离婚了。\"这么不讲理的人,你脱离了他,也好!\"她对女儿说。\"只是,我就是担心你这辈子怎么个过法。唉,我守寡,那是你爸爸死了,不说;可难道说你,也又要象这样……象这样么?\"她不知该怎样来评说这件事才好,于是连连地摇着头,十分沉痛地叹了一声:
\"没想到你去探他一趟,回来反倒同他吵嘴;更没想到他摘了帽,反倒叫你们吵得要离婚!\"
\"他也把我看得太不值钱了,\"洪淑贤嘶声哑气地嚷着说。经过好些个不眠之夜,她那张近一年来刚有了点血色的脸,早又变得象是一张白纸。\"我这人究竟怎样,天长日久之后,大家自然看得清的!\"她一面说,一面痛楚地吟味着母亲的话。她暗忖:当时她去他那儿,难怪有着那么强烈的一种不好的预感,原来竟是应到了这上面!\"咳,天意……天意!\"她失神地反复咀嚼着这个字眼。一经把事情归结到这个字眼上,她倍感悲愤;她觉得,上苍象这样待她,也太欠公道了。不过唯其是已把事情归之天意,她要同丈夫离婚的主意似乎越发坚定了起来。就象所有敬畏天命的女人在类似情形下都会作如是想,她相信她和她的丈夫,缘份是从此尽了……
为这事,她也去找过她的兄弟洪守朴和她的好友曾茹娟。然而面对这样的事,即使是最为向她的亲朋,也很难得帮她拿出一个主意来。曾茹娟陪着她流了不少泪之后,难过地说了这么几句话:\"二姐,你和薛兄的事,当初我比伯母还先知道。我亲眼看见它……现在却又看见它……\"说这话的时候,浮现在曾茹娟眼前的是十几年前作新郎的薛唯松和作新娘的洪淑贤画中人般比肩站在一块幸福欢笑的情景,因为当年她曾经专程从远处赶回来参加了他俩的婚礼,还在婚礼上充当了他们的女傧相……
对这种家庭纠葛,亲兄弟终归要比干姊妹能够多说上几句话。听了姐姐的哭诉,洪守朴铁青着脸沉吟了好一阵,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
\"姐,既然现在你们的感情已经破裂,长期象这样僵下去,的确也没啥意思。如果你觉得事情已经没有调和的余地,那就同他断吧。这样,以后你或许还会感觉日子好过得多。现在的形势你也知道,\"说着他似乎含有深意地掠了他姐姐一眼,\"中苏的矛盾越来越公开,国家也又在强调阶级斗争了。看来今后……\"他没把话接着说下去,却转上了一个弯儿。\"当然,这已不存在你抛弃他的问题:你已把最困难的日子都已经挺过来了,他本人又已经摘了帽。所以用不着再在这方面作什么考虑。我觉得事实上你已经够对得起他了。─老实说,象你这样了妻子,当今,我还没有看见过几个呢!\"
洪淑贤垂头不语,只是含着泪颤栗起来。洪守朴悲悯地瞥了她一眼,又感叹地说:
\"不过,我在想,离了婚,三个孩子又怎么办?\"
\"当然跟着我!我要独力把他们抚养成人,\"这回洪淑贤声色俱厉地说道。\"我也不会去嫁人,让他们遭后老汉的冷眼的!……至于他还愿不愿意在他们身上出点力,\"呆了会,她的口气缓和了点,又说,\"那完全看他自己;反正我决不向法院提出经济方面的要求。\"
\"还得看法院是不是把三个全判给你,\"
\"我坚决要求!你想,哪一个我舍得下呢?何况,让他们跟在他身后遭世人的冷眼,那我不知会怎样的痛心。当然,他们跟着我,照世人看来也不会有什么荣耀;但……虽说我别的没啥能耐,我总可以让他们都挺起腰杆做人!\"
洪淑贤说最末这句话的时候,稍稍有些口吃,同时浑身也在筛糠似的轻轻发抖,整个人就象是在向冥冥之中的什么人发誓一样。洪守朴见她这样,于是嗟叹着不再说什么了。
这以后,洪淑贤又经历了好几个苦思苦想、长吁短叹、同时还免不了是清泪洗面的日日夜夜,然后她又给薛唯松写去了一封很长的信,这信中再也没有吵闹的意思,而全都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那种十分冷静的话语。她正式向丈夫提出离婚,并要求他把三个孩子都交给她一个人。她的理由是:一,他们三人都跟着她过惯了,他们都表示愿意跟着她。二,把他们判在她名下,事实上他们在政治上多少要能抬得起头一点。关于第二条理由,她说得比较委婉,因为一旦她决心离开丈夫,她也就再也不愿去伤他的心了。当然,即使是她同丈夫吵架吵得最激烈的时候,她也并没有从这个方面去伤害他。她觉得假若象那样,那自己就太卑劣、也太可笑了。
薛唯松回信对妻子的提议一一表示同意。显然他已经不屑于再同她争辩什么。就这样,到此为止,这夫妻俩之间的话已经说完,于是洪淑贤也就开始履行法律手续,上书法院,申请同她丈夫脱离他俩将近二十年的夫妻关系……
……洪淑贤带领着儿女们静静地过着按部就班的日子。母子们都心照不宣地等待着那个消息的传来。眼下,连薛丽都觉察出家中出大事了,她变得异常听母亲的话,从来不跟她淘一点儿气。而那兄弟俩,则更是对母亲百依百顺,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来安慰她,表示对她的一片忠心……
不觉早又开春了。一个阳光柔媚、风拂百花的三月的日子,薛琳正坐在教室里上课,管老师从办公室那个方向来,把他叫了出去。原来是他母亲洪淑贤特意来找他。
薛琳看管老师看着他和他母亲的那种眼神,心里暗暗揣度,母亲来,一定是同那件事情有关。
果然,洪淑贤告诉他说,她已经给他请了假,现在他们马上就得到法院去一趟,因为那儿刚才电话通知了她。
\"还专门叫带上你,\"离开学校后,洪淑贤又用近来她老是用的那么一种懒懒淡淡的口气说道,\"恐怕是要问你,看你愿不愿意去跟着你那老汉。\"
\"这只是我在想的话,\"她又加上一句。
薛琳的心怦然加快了跳动。他想讨母亲的欢心,说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她。但母亲那种心灰意懒的模样使得他不敢同她多谈什么。于是他只是乖乖地跟在了母亲后面。
\"真是那样,等会我再说!\"他暗想。
走出巴渝大学校门不远,就是本区人民法院的所在地。人民法院自然格外有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派。从前薛琳上街的时候,早就注意过这道暗褐色的铁门和那由梭标般的铁钎排成的墙;不过,他一直以为那里面肯定是犯了什么法的人才会去的地方,而他自己是永远都不可能同它有什么缘份。因此这时他很是感慨地想,没想到今天自己居然上它这儿来了,而且还是和母亲一道,来同父亲打脱离……
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一个态度极其和蔼、一看即知是极富同情心的中年女人接见了这母子俩。那女法官─薛琳在心里这样叫她─看上去相貌平平,但是照薛琳看来,她那丰满富态的身躯上,分明却有着一种端庄神圣的诗意。
\"你就是被告薛唯松的妻子,原告洪淑贤吧?\"她同样充满了诗意地问。既经洪淑贤木然点了点头,她又含着更加慈祥的笑容转向薛琳:\"小朋友,你当然就是薛琳了吧?\"
她的口气表明她对眼前这母子俩已经相当了解。说着,她那仁慈睿智的目光落到了薛琳胸前的红领巾上,进而整个视线的焦点都聚集在他左臂那块标志其大队干部身份的红臂章上了。\"哟,这小鬼还不错嘛,还是少先队大队干部哩!\"她微笑着自语说,一面让那母子俩坐了下来。
接着她便开始谈公事了,话语的流利表明她对业务的熟悉。她谈的事果然正如洪淑贤的猜想。\"本来,\"她说,\"被告已经无条件地答应离婚了,可是后来他忽然又提出要求,希望把薛琳判给他。当然喽,尽管他的政治面貌不好,但他毕竟是孩子的合法父亲,在这种时候提出这种要求,也并不过分。不过这当然得看你们的意见。尤其是,坦率地说,作为我们的心愿,还得关心下一代的前途,希望孩子能同他划清界线。固然,划清界线主要是指在思想方面,但事实上,这种法律上的,也未尝不重要。\"说这席话的时候,她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强调着其中某些字句的语气。说完,她倍加温柔地把脸转向了薛琳:
\"小鬼呀,这还得征求你的意见呢;你说,你是愿意跟着你爸爸呢,还是跟着你妈妈?\"
薛琳在路上早已作好了准备,只要人家一问他这类的话,他立刻就大声地回答:\"当然是跟妈妈!\"现在他就想象这样回答。可很奇怪的是,这时他的嗓子眼莫名其妙地象是给什么东西完全堵塞住了,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居然努力想说,都说不出来!他深恨自己的窝囊。他偷眼看母亲;母亲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咳,妈妈都生我的气了─一定是的!\"他自责地想着,感觉内疚和沉痛。他决心响亮地说出那句话来。然而,他动了动嘴,话还没有说出来,眼泪反倒一涌而出了。他不愿让这女法官看见他这副没用的模样,于是赶快把脸背开她,用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母亲,然后连忙低下了头。
这个臂佩三道红杠的少年心里都有哪些活动,那位女法官自然无从知道,但他的手势她可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为此她满意地笑了起来。\"好样的,\"她称赞说,\"不愧是少先队的大队干部!你能够主动同□□父亲划清界线,我代表人民欢迎你。而且我敢说:今后,你也一定能够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说着她转向洪淑贤:
\"你呢?─还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我想说的,一开始我就写进那里面去了,完全写进去了。\"洪淑贤答话时仍旧显得木木呆呆的。甚至刚才在薛琳表态愿意跟着她的时候,她也象这样。儿子对她的忠诚她知道得很清楚;她深信他会作出这种选择。正因为如此,所以她先前既不用去鼓励他表这个态,现在也并不为他表了这个态特别感觉高兴。
事情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结束了。这母子俩临走时,那位女法官拍着洪淑贤的肩膀,在她耳朵跟前亲切地劝慰和开导了她几句。她说的无非是中年女人之间在遇上婚变这类问题的时候常有的那种体己话。洪淑贤毫无反应地让她说完了。尔后,她目送走这母子两人,然后便怀着人们在做完什么好事之后常有的那种掺和着自豪和得意的愉快心情,哼着歌儿,又开始办理其他公务。
大门外的春光显得比先前更加柔媚动人了。不过,从法院走出来的人,是很难得感受到春的美丽的。洪淑贤母子俩一前一后地垂着头,默默地走回学校,什么话也没有说。在路上,薛琳几次仰起头来望望母亲,就象是希望他对她的忠诚能够得到她的几句褒奖。可是洪淑贤根本就没有注意他,只顾埋着头走她的路。
在一个三岔路口,母子俩依旧只是默默无言地对望了一眼,便分手各走各的了。这时洪淑贤悄悄地揩去了一滴淌出眼角的泪水,然后努力做出了一副沉着镇定的模样,朝着她的办公室走去。薛琳呢,却全然没有一点什么想法,光是怀着一腔昏乱茫然的心绪,觉着脚底下悠悠荡荡的,也回学校去了……
公文的往返总是那样的慢。这母子几人又过了将近两个月沉闷而毫无生气的日子,直到\"五·一\"那天,总算是收到了那件等待中的东西。
这天中午,一家人刚把午饭摆上桌,白妈妈林杏梅报喜神似的,满面春风地走进屋来。
\"老洪,老洪!\"这位巴渝大学的总务处长兴奋地叫着自己的下属,同时摇晃着手中的一只大大的牛皮纸信壳。\"看,那边给你寄这个来了,是法院转来的。今上午我在值班,就给你代领了。喏。\"
\"哟,过节也吃得这么清淡吗?\"她把那封盖着好几个章的挂号信递给洪淑贤后,瞟了瞟这家人的饭桌,笑盈盈地打趣说。她生得出奇的丰腴白净,略有几分浮肿的脸上桃色依旧,风韵犹存。或许她是意识到了今天这个节日原本不适宜大吃大喝,或许是她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位领导者在这样的情况下尤其不应该象这样说,于是她马上改了个口。\"不过,艰苦朴素点也好哇,向劳动人民看齐嘛。\"说着她那活泛而又富于表情的大眼珠子稳稳地定向了洪淑贤的脸这方,象是在观察着她的神情,又象是在等待着她开口说点什么。可是洪淑贤光是把那封信接过去,既不拆它,也不对她表示什么。大约她由此觉得有点儿尴尬,于是她搭讪着表扬起她的这个下属来。
\"……老洪,这回你做得对。我们处里几个同志都这么认为。看来,这些年来你的确是已经提高了一点觉悟。当然要是能早一点象这样就更好。不过这也不怪你,什么都有个发展过程嘛!人,总是逐渐进步的。只要你最后终于认清了他,就好!……唔,好吧,你们吃饭,我不再打搅你们了。我只是真诚地祝贺和欢迎你!\"
说完这席话,她把她那肥厚宽大的屁股转过来,并扭头欣慰地含笑看了洪淑贤一眼,那神情就象是在说:\"好,总算是又改造过来了一个人,使她成了我们的同志!\"
洪淑贤始终没同她的这位上司搭腔。此时她阴沉地瞪着林杏梅远去的背影,蓦然用出乎几个孩子意料的恶毒口气说道:
\"呸,这狗啃的坏东西!前些年欺我、压我、侮辱我、捉弄我的人是她;去年调工资给我小鞋穿,说我\'立场不稳,还去探望□□男人\'的是她;今天来嚼屎嚼蛆乱上粉的,还是她!─哪去找这么一个混帐婆娘呦!\"
她怒骂着,带着极度旺盛的肝火,\"唰\"地一声,狠狠地撕开了那封挂号信。她飞快地瞟完这信,一面牙齿发出很有节奏的格格轻响,十个指头也神经质地不停颤动着。末了她把这信递给两个儿子,让他们传阅,同时自己淡漠地干笑了一声,然后出神地自语说:\"完事啦。\"
不知怎的,薛琪忽然黯然泪下起来。薛琳却没有哥哥那么动情。他在一刹那间只是感觉得事情非常奇怪:接到这张纸,与没接到它相比,到底又有哪些不同?那个神秘的传说似的人物,假若果真存在的话,那么现在不是照样存在吗?假若他果真是他薛琳的爸爸,─如同他所理解的王举、邹立虹们的爸爸一样,那么难道说就凭着这张盖着两三颗红疤的纸,就不是了吗?而且管它是与不是,自己不是反正都没同他在一起过日子、甚至于差不多是连见也没见过他吗?要说真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就是:看妈妈的模样,从今以后,恐怕家里是再也不会接到这个名叫薛唯松的人的来信,也再不会收到他寄来的那些永远散发着同一种独特香味的邮包了,如此而已……
薛丽满腹狐疑地瞪了大伙一会,然后她一面几次招呼大家吃饭,一面自己便呼呼地吃了起来。这家人还从来没有过把摆上桌的饭菜又撤下去的事,所以,那母子三人尽管各有各的心事,但也都还是把头埋向了饭碗……这餐饭究竟是怎样吃下去的,薛琳并没有注意到;事后唯一留在他记忆中的是,吃饭的中途,他和哥哥分别都为噎住了的母亲捶过了两三次背。
孤儿寡母的生活也不象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怕,至少对于这家人来说是这样,─因为事实上这差不多仅仅只能算是完成了一种概念上的转换而已。几个人之中,洪淑贤对这种人间公认的凄苦日子的体验自然要深一点。可是,既然事情早已经过她千百次地设想考虑,既然事前她早已把该流的泪水都几乎流完流尽了,那么目下事情只是照预料中的情况发生,因而她当然也就很容易地便能够\"节哀顺变\"了。接到法院的离婚判决后,她也还是哭过几次,不过事隔不久,见孩子们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听她的话,她终于彻底地止住了哭泣,甚而至于紧接着脸上还时常都露出了点隐约可辨的微笑哩……
《红尘心蜕》选段──
《离婚》
江南达人 童山雷
提示:
这是笔者陆续用了二十余年时间写成的一件东西(长篇三部曲,共计一百三十万字)。虽然时下世人对种种时髦的玩意儿趋之若骛,而对这类或应属于历史的寂寞文字反应相当冷淡了,但笔者仍深信茫茫寰海中必有知音,故尔还是采用这种方式将它介绍出示。诸君有心,请关注并记住它吧!
本文选自《红尘心蜕》第一部《嘉陵之波》,标题为另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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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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