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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树欲静而风不止(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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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翻出一片鱼肚白,他看着旭日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清晨,荒野吹来阵阵安静寂寞的风。
他一夜无眠,就这么傻呆呆地坐在荒野上,等着乔霖的到来;可他终究没有等到。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那个人正好碰上棘手之事抽不开身,或许那个人准备好了个小把戏,就是要让自己等到心烦气躁再蹦出来送个惊喜,或许那个人只是单纯地忘了……
黎沃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和草籽,他走到蜿蜒的小溪旁,看见流动的水面将他的脸切割成一块一块,那枚墨绿色的眼睛让自己觉得陌生起来。他简单洗了把脸,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去。
革命派的地上建筑损毁大半,他只能回到原来地下的房子,正当他刚爬下楼梯,跳到入口平台时,正忙活早饭、刚好路过的庞强看到了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啊!队长,你到哪儿去了!怎么脸色这么差,革命派都快把地下城掀翻了,都没找到你!”
黎沃不好意思提起,他挥了挥手,漫不经心道:
“出去散了散心。怎么了?”
庞强端着一大盆白花花的馒头,焦急地道:“你不知道吗?你的事,在巴底律世界里……”
“庞强,先去干活,”萨福的声音传来。老人推着轮椅,对黎沃说,“你跟我过来。”
黎沃面无表情地朝庞强摊摊手,路过他身边时,顺手拿了个馒头,几下就消灭干净了。
萨福虽坐着轮椅,动作却很快,他带黎沃进入办公室内——这旮旯塌了一半,泥土把革命派引以为傲的“丰功伟绩墙”掩盖了,历年的战利品蜷缩在黄土里,仅仅探出老化的一角。
“你知道我要找你谈什么。”萨福面对着他说。
“……夜不归宿?革命派新增了这一项规定吗?”黎沃开了个玩笑,但看到老师严肃深沉的表情,他心里“咯噔”一下,很快收了笑容,道,“发生什么了?”
萨福咬破食指,将血滴在桌面上,只见那桌子竟发出了灰钢般的光泽,表面“唰”地一下成了一片镜子,随后“镜子”熔化,有内往外射去夺目的光线,无数光粒子在空中飞舞,凝成了一面硕大的虚拟屏幕。
那屏幕填满了这个办公室,由千万个小方格组成,方格内是巴底律世界的处处景象——
萨福拿出了“天眼”。
他抬起皮肤干瘪的手,在空气中,缓缓由上往下扫过。只见那小方格内的景象变了模样,文字、照片浮现出来,随着花花绿绿的标题和图标迅速滚动,让人眼花缭乱。
萨福随机点开一个方格,拖慢了图文滚动的速度,低声说:
“你的身份——你作为外界人之子的身份被巴底律世界知道了,舆论在发酵,事情在往对你不利的方面倾斜。铝脑人、边缘人,甚至是白阳人,大部分都对你产生了不好的印象——对于这场灾祸,人们只能责怪外界,而你又是外界人之子,是距离人们最近的‘论题’,用白阳的逻辑分析,大家会针对你,也有理有据。”
“针对……我吗?”黎沃想起昨日群众的反应,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一夜无睡,心悸感让他很不好受,他自嘲地笑笑,“也是,谁叫我妈是外面的人。这种事情,瞒不下去多久。”
萨福看了看他,说:“……你有预料就好。昨天晚上去哪儿了?支援结束后没有回去休息吗?”
黎沃靠在椅背上,伸长了腿,身上的关节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他说:“没事啦,就出去转转,散散心。”
萨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黎沃,我知道你现在心理压力比较大,但……”
“没事没事,哎哟老师,您哪里见过我有心理压力。”黎沃插嘴道。
“但是,”萨福严肃地补完后半句话,“你现在最好不要出去,在革命派里待一阵子,让群众狂热的风潮退去。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黎沃低下头,盯着桌腿,他看见一行白蚁有条不紊地爬行着,发黑的缺口下是散落的木屑。
“听见我说话了吗?”萨福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从九岁开始就跟着我,已经过了十几年了,我知道革命派能有今天,你功不可没;也知道你早就长大,有自己的想法了。但是这一次——听我的吧,先不要出去,待在革命派里,能躲多久躲多久,不要冲动了。”
白蚁接着往上爬,好像钻进了桌腿顶端的一个小孔,消失不见了。
黎沃将目光移回“天眼”上,他静静地说:“但是还有乔霖,我要见他。”
萨福再叹了口气,他调出白阳城的监控——“海螺”前,照相机架成了一排铜墙铁壁,人满为患,红色条幅拉得张狂。他说:
“还不明白吗?你和乔霖的关系也暴露了,现在群众把你当成‘外界人’,乔霖还是巴底律世界独当一面的掌权人,纵览全局,没人会接受你们!跨越等级的情感纽带本就是锁链,如今你还是‘外界人之子’,是舆论的风口浪尖,你现在去找乔霖,只会伤害他。”
黎沃的脸彻底黑了下来,他转身就要走,萨福操纵轮椅,挡到他面前。
“别再冲动了!你这样只会殃及池鱼!趁现在边缘城里还有你的熟人、你的支持者,你的境况还不算遭;要是头脑一热,在公众面前发表什么暴论,到时候革命派都保不了你!”
黎沃咬着牙,攥紧了拳头,嘶声道:“殃及池鱼?暴论?老师,我能决定我是不是外界人之子吗?我能决定让自己不喜欢上乔霖吗?”
这一气之下,本就超负荷运转的身体支撑不住了,晕眩感再度袭来,耳鸣尖利得要刺穿自己的大脑。他突然觉得很委屈,但满腔苦水到了舌根,又烧成了岩浆,沸腾后冷却,冰冰地粘住了自己的唇齿。
十四岁前温馨有趣的家庭,不过是外界精心打造的玩具,欢笑、泪水、幸福、忧虑……同田青贤、黎响一起生活的画面被情绪包裹,在回忆的沙土里滚啊滚,滚成了一颗爆炸糖,含在嘴里,才回味了一点儿清甜,就马上“咕嘟咕嘟”地,化作气泡不见了。
他的家庭,是一场骗局,是南柯一梦、镜花水月;如今他成年了,就要背负着一切幸福的代价。
他喘不过气来。
情感在叫嚣——如果失去乔霖,他恐怕不会再喜欢上别人了。
理智在呐喊——如果去找乔霖,他恐怕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牵连到他。
“黎沃。”萨福叫他。
二十一岁的男人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轻声说:
“我知道了。我回去休息一下。”
萨福看着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肩膀还被门边撞了一下,心里也纠成一团。
“你知道革命派视白阳为‘极恶’——”
黎沃脚步顿了下,只见烛火在脸庞摇曳,往他高挺的鼻梁旁投下一层阴影。他听见教育了自己十二年的老师说:
“但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和乔霖在一起。”
这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黎沃却反复咀嚼着,仿佛想吃透内里的深意——老师从未反对过?这是为什么?为了打响革命派同白阳“交好”的第一枪?还是外界人居心叵测的指令?
他大脑转不过来,索性不想了,适当的逃避,对于黎沃来说,是一种已成习惯的解压。
灯光打开,地下城的房间里透出一股霉气,他才记起这几个月都是同乔霖住在地面,已许久未光临此处了。
布满整面墙壁的星空图手稿,是自己根据梅丽所述,在模糊的记忆里一笔一笔画出来的;过去的几年,他一直以此为目标,想探寻星空图的真相。
“牧夫”洞破开的那一日,他亲眼看到了巴底律世界外的星空,他以为那就是真相,但那不过是三、四维空间交错而产生的幻象,还有许多未知在“外面”。
——外面,外面,外面……
外面到底是什么呢?
是真正的星空吗?可就算如此,又凭什么将此看作“真正的”呢?谁去评价,评价的标准又是什么?到底要触及到什么,才能算真相?
优劣如此,对错如此,善恶如此,评价的标准不都在一个“人”上。
都说“天不遂人愿”,但“人愿”,真的能让所有人都满足吗?
黎沃重重地倒在了床上,他敞开四肢,听着关节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像无数根筷子被折断了;天花板上是黑黑绿绿的霉斑,一只红蜘蛛吐了线,从灯罩旁吊下来。
——乔霖,乔霖,乔霖……
那个人在脑中挥之不去。想听他的声音,想待在他身边,想见他的脸。
说起来,乔霖还没见过自己这副样子呢?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什么的……
他会觉得陌生吗?会觉得帅吗?还是觉得原来的我更帅一点。
好想见他……
黎沃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闭着眼睛,脑中不断浮现乔霖的话语、面容,还有他精瘦的腰部……
——糟糕,不会吧。
食髓知味,不久前那个情动的下午让他流连忘返,单身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有了个活人对象,又正值青春,忍住不去触碰实在是个难事。
火上浇油般,乔霖那天的喘息、触感,连同频率、力度都一并传了过来,他闭上了眼,侧身,弓腰……
好想见他……
这一觉,他从白日睡到了傍晚,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人工太阳一如既往般耀眼。他换了件长袖黑衬衫,热转寒季节已过,冷气入侵得很快,估计用不了多久,初雪便会降落了。
“黎沃队长!”庞强也来到了地面,他挽起袖子,满头地汗。
“哟,这不庞小弟吗?干嘛去了。”黎沃跟这名比自己大七岁的“庞小弟”打了声招呼。
“正准备去领食材,白阳的物资送到了。最近不是出去援助吗?革命派里的大家都很能吃,嘿嘿,”庞强摸了摸圆滚滚的光头,小声说,“也可能是我厨艺变好了。”
“是吗?改天来顿盛宴伺候你小爷一下,”黎沃笑了笑,拍拍庞强厚实的肩膀,说,“上哪儿买去?”
“挺近的,就边缘城,没两步路,都不用小摩托。”
“那你休息下,我来领。”
“……啊?”庞强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平日里爱占小便宜、能不干活决不干活的黎沃怎么这时如此勤奋,还主动请缨了?
“回去吧,我帮帮忙,以后多给我在老师面前美言几句,”黎沃看见庞强匪夷所思的眼神,“啧”了一声,不满道,“咋啦?就这么善解人意、这么有良心,主动干活儿还他妈这么奇怪?不情愿啊,那算了。小爷我继续回去睡大觉……”
“哎别别别,”庞强一把拉住他,满面喜色,颇有种古怪的“孩子终于长大了”的感觉,他将清单和袋子递给黎沃,说,“这种好事百年一见,我高兴得昏了头,嘿嘿。”
“哼。”黎沃臭屁轰轰地接过东西,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回去,就要大摇大摆地离开。
然而,黎沃没走出多远,那傻乎乎的庞小弟就突然想起了有关黎沃的舆论,他这才意识到——黎沃要溜出去!还找了个正当理由!万一到时候被首领责骂,他也可以顺水推舟把责任推给自己!
庞强仿佛已经看到黎沃大叫“不是我的错是庞强让我去的”——那副丑恶的嘴脸了。
“等等!等等!”庞强喊道,就要追来,而黎沃那小子跟泥鳅似的,一察觉到这傻大个反应过来了,立马“嗖”一下钻进了旁边的小巷里,同庞强打起了“游击战”。
而这黎沃是何等人物,小时候就是一混世魔王,早就在边缘城的小街小巷留下了“到此一游”的痕迹——只不过这痕迹过于猎奇,一般人猜不到是泡尿;那副边缘城地图,是能在梦中都可倒背如流之物。
他东窜西窜,没过多久就把庞强甩在了身后。
“切。”黎沃看着后方空无一人之景,骄傲得昂首挺胸。走过条童年小巷,熟悉的“肌肉记忆”到来,他摸向裤链,突然又觉得不妥——虽然没人,但保不准哪里又在盯着自己,这“随地大小便”的壮举还是算了吧……
万一有洁癖的乔霖知道了,自己可是半年都不用见他了。
黎沃双手背后,朝巷子里盯着他看的野猫吹了两声口哨,说了声“小爷今儿不拉了,渴死你吧”,就一脸“得意洋洋”地走出了小巷。
——我还是有点长进的。
黎沃心想。
物资点,人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为了增加人手,白阳军官在边缘人里抽出志愿者,组成物资分发队,临时培训后就让他们“上岗就业”——如今放眼望去,那发放物资的大爷大妈都是自己的熟人。
黎沃十几岁时就学会了“油嘴滑舌”,最会讨大爷大妈的欢心,大爷下棋总要叫上他一块儿,大妈有了个未满月的小孙女,就急着把她送出去给自己当小媳妇——嗯……那当然是回绝了。
起初还有点忐忑,怕熟人们受了舆论的影响;但大妈一瞧见自己,立马热情得不像话,在白阳军官的监督下,公事公办地给他送了物资,又借着歇会儿的名义跑出来,拉住黎沃,硬生生往自己手里多塞了几袋大米;大爷戴上老花镜,认出了自己,高兴得不像话,一开口就是个“哎哟还以为你小子死了呢没想到啊还这么硬朗”,他拽着黎沃东瞧西瞧,确认他没缺胳膊少腿后就拉着他说“给我指点两盘棋帮我看看那个炮……”
然后是邻居发现了自己,没想到当时毛毛躁躁的小孩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他们闭口不谈黎沃父母之事,也不谈革命派与白阳,而是聊了聊昔日黎沃是怎么翻进他家院子、偷桃不成反被狗咬,日后为了报复还拿牛屎炸院子一事。
他们平日见不到黎沃,但都记着这个孩子。人与人之间真是有着奇妙的关系,回忆像一条晶莹的线,穿透了时间与空间的屏障,往舆论的布幔上扎了几个孔,将他们连在一起。
当年那个被推举做自己“小媳妇”的女孩也长大了,她晃着两条小短腿跑过来,一下抱住了男人的小腿,“嗷呜”一下张开嘴,往上边留了个还带口水的牙印。
“这孩子!”大妈把她扯开,尴尬地笑笑,“她见谁都这样,高兴,高兴就咬,你别见外!”
“这小子怎么会见外!”大爷用力地拍拍黎沃的后背,又凑到他身边,偷偷摸摸地伸出手掌,说,“有无烟草卷,给我来两根,家里领导管得严,最近嘴里闲得慌……”
邻居笑着说:“小沃啊,我跟你说,边缘城的煤炭工厂现在可牛逼了,很多东西都电子化机器化了,哎,要不要跟叔一同干啊?”
“跟你干什么?别逼迫年轻人做这做那,他们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了!”大妈戳了戳他。
“嗷呜!”脏兮兮的女孩子趁大妈不注意,又咬上了他的胳膊。她眨着大大的眼睛,黎沃在她的脸上读出了属于孩子的快乐。
“真是!看不住你!”大妈把她扯下来,塞到大爷手里,说,“不好意思了哈!”
黎沃脸红起来,平日里侃侃而谈的技巧不翼而飞,面对这些热情过分的朋友,他的心中像涌入了一片温和的浪潮,金色的余晖倾泻其上,显得暖融融的。
——老师,人们还没有放弃我。
他咬了咬牙,握紧了拳。
——还有人,信任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