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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爱情之死(三) ...

  •   五.审判
      身着黑衣的教会人士抬着棺材走到墓地前的时候,天空正飘着蒙蒙细雨。棺材里的人孤独地死去,没有人为她流下眼泪,也没有人在她的墓前摆上鲜花,她孑然一身地活在这个世上,只给人们留下西里斯·布莱克这个名字和一个永远无法索解的谜。
      送葬的人们将棺材放下,白发苍苍的牧师慢慢走到墓前,开始低声吟诵祷文。有人注意到了远处那个古怪的男人,孤零零地擎着伞站在雨中,黑色的呢子大衣一直扣到领口,手中拎着一个笨重的手提箱,静静地注视着这里,仿佛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教堂里传来低沉的丧钟鸣响。
      莱姆斯·卢平站在树下,看着他们结束祈祷,将棺材下放到掘好的墓坑里。泥土被一锹一锹扬进去,慢慢地,他再也看不见西里斯。人们将她草草下葬,没人联系到这个孤僻老人还有什么在世的亲属,布莱克家族早在五十年前凋零殆尽,只有牧师顺着她提起的唯一一个地址将死讯告知。
      当最后一抔泥土被压实,莱姆斯忽然感到一阵刻骨的萧瑟和孤独。仿佛伞下也正下着一场清冷的雨,落在他心里的黄昏。他几乎已忘记了在那久远的时刻为何分别,远在伦敦的时光仿佛一下子便溜走了,直至相隔了五十年和一层薄薄的棺木,他才徒劳地试图履行早已死去的诺言。
      莱姆斯深吸了一口气,满肺冰凉。白发苍苍的牧师朝他走来,眼中带着真诚的同情。他认得这个老人,在他们上学的时候他就在教堂里,只是尚未取得资格。莱姆斯望着牧师颈上的十字架,轻轻地说道:“西里斯不信奉上帝。”
      “是的。”牧师转头望向墓碑:“她认为将希望寄托在别处是愚蠢的。”
      “我知道。”
      莱姆斯的眼睛湿润了。
      “愚蠢透顶。”
      他艰难地迈开双腿,独自来到西里斯·布莱克的墓前,墓碑上简单地刻着她的姓名和生卒年月,以及一行短短的墓志铭。
      “西里斯·布莱克,1925年11月13日至1995年4月17日。
      丁香亡于战火,玫瑰死于遗忘。”
      莱姆斯丢下手中的伞,踉跄着跪倒在墓碑前,他颤抖的嘴唇紧贴着冰冷的石碑,似乎能够透过这座生死的屏障重新回到她在五十年前的月光下亲吻他的时刻。
      上帝啊,那时他们还如此年轻,不懂得衰老和孤独的滋味。
      他怎能预料呢?在詹姆和莉莉的死讯接连传来时,他不是没有想过,倘若西里斯真的在战争中陨落,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的骸骨,与她一道长眠。可当西里斯渐渐失去回音,天长日久的痛苦和等待就成了凌迟的刀俎,彻底击垮了他的希望。
      莱姆斯没想到战争结束后还有再见到她的时日,更没有想到,见到她是在报道战后审判的报纸上。
      西里斯·布莱克被指控杀害同僚和叛国。
      最初看到消息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指责她支持纳粹的暴行,有人说她借职务之便藏匿纳粹间谍,有人说她将莉莉·波特骗出营地杀害,失而复得的惊喜被重重疑虑冲淡,莱姆斯心急如焚地四处写信,得到的回复却扑朔迷离。后来,他千辛万苦挤进陪审团,看到西里斯站在被告席,高傲地昂起头颅,为她曾经庇护过的弟弟辩护,声称自己从未与纳粹同流合污。
      “骗子!”证人席上的老妇人冲动地站起来叫喊,引起一阵短暂的骚动。
      “是你把波特护士骗出了战俘营,她和刚出生的儿子一出去就被杀害,还有被牵连的彼得·佩迪鲁下士和十二个战俘,你要为这一切负责!”
      她怀抱着一张黑白相片,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的笑脸,鲜艳明媚,目光充满无限希望,莱姆斯仅仅望了一眼,便捂住了双眼。
      这个笑脸太过熟悉,他在詹姆的怀表和西里斯的医院中见过她。莉莉·波特走的时候,谁也没有发现她怀了孕,詹姆曾经在写给他的信中抱怨恐怕没有机会见证孩子的降生,说如果是儿子,要叫他哈利。
      那对活泼爱笑的夫妇,死时不过二十一岁。一个在坠毁的飞机爆炸时尸骨无存,一个怀抱婴儿倒在不知名的荒野中。向来高傲的西里斯站在被告席上,嘴唇蠕动,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本来应该是我带她出去的。”
      她的双眼逐渐溢满痛苦和愤怒:“莉莉·波特不是军人,我们本来依靠布莱克的身份买通了看守,只是临时出了意外,我走不了,是彼得·佩迪鲁送她和孩子出去……”
      “够了!”
      审判者竭尽全力平复了现场的骚乱,问她是否能够证明。西里斯的脸色变得苍白,解释说所有知情者都死于一场精心设计的爆炸,可就在这时,有人从证人席上站起,展示了一封西里斯与当时战俘营管理者雷古勒斯·布莱克的亲密通信,以及一根被封在袋子里的手指。
      一瞬间,莱姆斯心中的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动摇了。
      只有一瞬间,西里斯的目光遥遥望见了他的闪躲,于是一瞬间杀死了永远。
      西里斯·布莱克最终被判终身监禁,至离不发一言。莱姆斯摇摇晃晃地走出法庭,几乎丧失了所有力气。
      他坚信西里斯不会存有加害波特夫妇的心思,因此,在一审结束后的日子里依旧坚持写信,为找到其他的证据而奔走。可每每听到更加确凿的证明她有罪的消息,他心中的绝望都更深一分。
      作为情报收集者,莱姆斯见过太多傲骨弯折,委曲求全,在那样的境地下,人性的怯懦与对生的渴望被放大,没有人知道自己会被恐惧变成怎样的怪物。西里斯的孤决曾经是他唯一的心理支柱,可当一切证据都指向布莱克家族的罪恶,人们讨伐的声浪日益增长,他不再去审判法庭。
      战争的意义在他心里日渐模糊。手不沾血的恶魔逃亡国外,接受庇佑,衣食无忧,无数本该正直到死的小人物被战争的车轮裹挟,一身泥污,天大的责任落到肩头。可到底谁该来为这一切负责呢?
      他想不出答案。
      谜底也许很久以后才会有人解开,然而从那时起,悲剧就已经注定。直到十二年后,彼得·佩迪鲁的行踪终于被人发现,可能够超越生死的爱情却早在不断的怀疑、纠结和迷惘中蒙了尘埃。
      西里斯出狱的那天,他也只是像这样疲惫地道别,将她送回家,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埃克塞特。五十年间,他一次次地将见她的计划延迟,好像永远也没有一个合适的时间去面对重逢。
      种在庭前的玫瑰开了又落,他总是没能找到最美的一枝。

      六.葬礼
      莱姆斯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受伤的膝盖在雨中隐隐作痛,他扶着墓碑勉强地站起来。牧师带他去了西里斯的故居,从陵园出来,穿过戈德里克山谷唯一一条繁华大道,一栋灰色的小屋孤零零矗立在村落尽头。
      天空灰茫茫的,细雨中有白桦和盛开的紫丁香的气息,他穿过它们,好像进入一片记忆的海,死去的柔软心绪从海水中生长。院落不大,只有一个邮筒,钥匙放在里面的一个信封中,莱姆斯打开门,踏上落了薄薄一层灰的地板,第一次打量起西里斯生活了五十年的地方。
      很朴素,甚至有些简陋,布局几乎就是他在伦敦的住所的翻版。从物品的摆放不难看出主人的自律,只是有些时日不曾打扫,窗角已结出小小的蛛网,和门外郁郁的荒草共同为房屋添上冷清的注脚。
      西里斯第二次离开英国时,为了方便工作,莱姆斯退租了他们一同住过的小公寓,转而住进更靠近大学的房子,但无论他还是她,都有意无意地在生活中一点点向那段岁月靠拢。靠着熟悉感,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二楼的一个箱子,打开之后,里面有两摞用丝带捆扎好的信。
      莱姆斯的眼前蓦然浮现起他在伦敦的夜里伏案书写的场景。
      楼下的小商铺,校园里的有趣学生,下班路上遇到的卖花的老妇人,远来的旧友……他将他一切生活点滴都写进信纸,想要与她分享,却每每总在写完信后失去寄出的勇气。迷惘与疲惫阻隔了交流,可这么多年中,他们在两个城市间从未停止过同样的事情。
      莱姆斯犹豫着拿起较薄的那一摞,抽出了一封信。泛黄的信纸上,黑墨水工整地抄着一首诗:“散落在时间尽头的一代代玫瑰,我但愿这里面有一朵能够免遭我们的遗忘,一朵没有标记和符号的玫瑰在曾经有过的事物之间,命运赋予我特权,让我第一次道出这沉默的花朵,最后的玫瑰…… ”
      字迹干净笔挺,来自十六岁的莱姆斯·卢平。
      他又抽出一封,时间相近——那一年他们明明朝夕相伴,却依然频繁地给对方写信,其实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的情书。
      “我需要你,我生命之树的叶子,就像需要和平、爱与健康一样,无论现在还是永远。有人会带走很多,也有人什么也不留下。这恰好证明,两个灵魂不会偶然相遇,我们的交汇是命中注定。”
      莱姆斯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泪水滴落在台面,发出轻微的“吧嗒”声。
      他想起那朵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玫瑰。警报响彻全城的日子里,他们在防空洞的黑暗中拥抱,中间只有彼此温暖的体温。那时他们交谈,亲吻,面对面微笑,仿佛从来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讽刺的是,他们那样努力地在逆流中奔向彼此,却在尘埃落定后的和平中输给了虚无。
      莱姆斯一封封打开,又合上,整齐地摆好,然后是另一摞。这一摞信件的日期更为连续,落款无一例外,都是西里斯·布莱克。他拆开一封一九四六年的信,那时西里斯还在前线的战地医院,信纸不大干净,墨迹斑斑,还有些别的污迹,她大概是趴在托盘上写完了它,在那之后,他就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她的只言片语。
      “莱,我不知道你是否也像我一样思念得发狂了就坐下来写信,真希望再次听到你的声音,哪怕只是叫一声我的名字。这里每天都能听到炮火声,有时很近,可我反倒觉得比在安特卫普时安心得多。不必在一个又一个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中辨认你的脸……那可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不见面反而是最大的安慰……”
      又一封,是放在中间的,写于一九六七年,那时她已出狱,洗净冤屈,独自留在埃克塞特。
      “戈德里克山谷又下了一场雨。米勒娃昨天去世了,你还记得她吗?我们的历史老师,总是喜欢将发髻梳得高高的,调侃我为什么在一群英国小伙子中找了一个法国情人。她是我在这个地方的最后一个旧友,失去她的感觉令我无助,但我已经不再期望你的陪伴。孤独让我感到安全,就像那些在牢狱中的日子,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往事,我间接沾染了那些罪孽,而这让我无法忍受面对你……”
      她从未寄出她的信,伦敦的他也一样。对往事的绝望和对未来的恐惧已经在十二年的铁栏内外渐渐消磨,孤独成了自保的外壳,像寄居蟹永远无法暴露身体。尽管迫切地渴望幸福,可要尝试寻回这一切,如同将新生的羔羊弃于荒野。无数风刀霜剑扼着不再轻盈的灵魂的咽喉,直至勇气彻底死去。于是他们只能一封接一封地写着信,然后永久地锁进箱子里,和对方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九九四年,西里斯的字体已变了很多,口气有种老人特有的倦怠和平静。她在洁白的信纸上有些潦草地写下这些字句,像在交代遗书:
      “莱,我在数着死亡的日子,我知道它就要到来。近些年我不断地问自己,是什么让我们对彼此望而却步?也许只是因为错过已然发生。三十三岁时我已过早地迈向衰老,你也一样。倘若重逢时满头白发,我们凝望彼此,或许会放下过去的一切,可迟来的欢乐只会一再提醒那错失的数十年。或者更糟,在死亡前,我们终于耗尽最后一点对彼此的美好念想,所有爱意都化为对另一个老人的怨怼。我不能忍受这样的结局。”
      莱姆斯捏着信纸,哆嗦着慢慢叠起,拿起那摞信的最后一封。这一次没有长长的倾诉和感慨,信纸上只有一句极其简单的话:
      “我该在五十年前同他们一样年轻地死去。”
      莱姆斯久久注视着这句话,信纸下角,时间就在收到讣告的前三天。
      他缓缓弯下身体,在黑呢大衣中蜷缩起来,无法自抑地恸哭。
      压抑的悲音充满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要将五十年里没流的眼泪都流尽了才肯停止。进入屋子以来,所有被刻意忽略的岁月痕迹这一刻才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抱着诗集的忧郁年轻人死去了,留下这个身体佝偻、以黑伞掩饰残疾的老头。坐在树上的少女也死去了,莱姆斯从记忆中回溯,最先想起的竟也不再是弄丢手套的美丽恋人,而是那个苍白倦怠、刚刚从阿兹卡班的铁门中走出的憔悴女人。
      西里斯说得并没有错。爱情不是慢慢死去的,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莱姆斯从小屋中走出的时候,大雨初停,地平线上遥远的黄昏泛着微红,他站在河畔的草地上,专注地凝视着风中的原野,黑呢大衣一直扣到领口,显得越发苍白。
      “那么,再见了。”
      老人深邃的目光投向天空尽处的夕阳,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爱情之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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