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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朱涟60 ...

  •   宗人府监牢最里边的牢房,窗户高而窄小,窗纸泛黄,恰逢阴天的午后,仅有几线光线透过,昏暗得看不清牢房内景象。
      朱涟身着灰白囚衣,盘膝而坐,一只肩膀靠着斑驳墙壁,正凝视着地上尘土发愣,忽然听见脚步声从远及近,转过头一看,人已经走到栅栏前,隔着铁杆,仍旧能分辨出熟悉的面容,原来是沈嘉树来探监。
      沈嘉树站定,停住脚步,隔着铁栏杆看向朱涟:“你看起来不一样了。”
      宽大的白色囚衣穿在朱涟身上,松松垮垮的,更衬托出衣裳下的消瘦身形。鬓发没有梳平,零星有几缕乱发倾泻在额头上,发丝末端弯曲的弧度为朱涟增添几分自在洒脱。虽然人在囚室,身陷囹圄,却比自由时更要飘逸几分,也是难得。
      “是吗?”朱涟倚墙而坐,抬头看向沈嘉树,微昂的下巴下颚线尖刻,似乎整个人的消瘦清减在脸颊上,笑起来时却愈发明媚动人。
      也许是因为手刃仇人,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个加害者,沈嘉树看见监牢中的朱涟,感到少女时代的朱涟回来,便是如今的模样,甚至更成熟,增添风韵。
      原来自从即将册封为皇太弟的端王在王府遇刺身亡以后,皇室震惊,端王妃手刃王爷,传出去是笑柄,被宗室压下,对外称端王暴毙,至于行凶的端王妃,则被宗人府关押。
      若是普通人暴毙,行凶者会被关押在大理寺,可是这一次死的是皇室宗亲,动手的是皇室姻亲,为免遭人非议,宗室商议以后决定将端王妃关押在宗人府。
      大理寺与宗人府的监牢有所不同,虽然朱涟也没有去过大理寺,只是可以想见,人满为患的大理寺监牢,囚犯每日无聊向铁栏杆外伸出手,指甲间残留着漆黑污渍,囚室又疏于打扫,日积月累,散发出一股难言的气味。
      宗人府关押的人少,犯罪的宗室能有多少,连带着打扫刑讯的衙役也减少,许多牢房都是空的,朱涟乐得清静。只是过往能活着走出宗人府的,也是少之又少。
      沈嘉树来时,朱涟已经在宗人府住下好几日,也许是犯下的案子太大,上头把不准量刑,主审官与刑具都没有出现,除关押的屋子小些连带着窗户很小以外,每日狱卒按时送饭,日子比王府可惬意得多。
      朱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镇日里无事,正好放空大脑发呆,既没有焦虑与恐惧,也没有兴奋与欢愉,失去自由反而感到安宁与平和,是朱涟没有想到的。
      就沈嘉树前来探监,朱涟也没有表现出太多意外的神色,似乎早已料定,沈嘉树会来。无论是前来营救,还是前来见最后一面,朱涟心中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对于想见能见感到满意。
      沈嘉树身后跟着一个带着钥匙的衙役,等两人说完两句话,那衙役在沈嘉树的示意下上前,手持一串钥匙,低下头在钥匙串中不住翻找,动作太急,钥匙串发出铁制品碰撞的声音,很快找到这一间牢房的钥匙,开锁后打开门,悄无声息的后退,直至消失不见。
      沈嘉树从门外跨步走进,越过铁栅栏,停下脚步,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向朱涟,只觉得灰衣人影周身朦胧,两只漆黑眼睛却亮得惊人,呆住一晌,连忙上前弯腰扶住朱涟手肘,往上拉,嘴里道:“快起来,出去。”
      谁知拉不动,还待使劲,被朱涟拍拍手背,示意制止,沈嘉树一时愣住,问:“怎么,王妃不想出去?”
      怎么会有人不想出宗人府?虽然宗人府关押的人数较少,但是在我朝宽待宗室的惯例下,宗室皇亲犯法,不是宽恕,就是重罪。是以宗人府进来的犯人,没有几个能活着出去的。上一个住宗人府的,还是前朝的逆太子。
      沈嘉树有一瞬间的愣神,停住动作,只见朱涟盘腿倚墙而坐,身姿岿然不动,神色镇静,状似随意地拍拍身侧的草席,无视空中扬起一片的尘埃,开口说道:“将军坐。”
      朱涟说话时音色稳定,与往常别无二致,没有一丝惊慌,似乎并不因身陷囹圄,而有所不同。
      见朱涟情绪稳定,并不因杀人和被囚禁在宗人府而惊慌失措,沈嘉树见到人之前担忧的心放下一半,闻言顺势坐在草席上,忽略掉草席粗糙扎人的触感,学着朱涟随意地盘着腿,四下打量监牢斑驳得看不出颜色的墙壁与地面上了年份破旧的青石板,说道:“没想到,王妃会杀了他。”
      岂止沈嘉树没有料到,王朝大部分人都没有料到端王妃的行径,想必端王临死之前也料不到,自己竟然会死于女人之手,在册封皇太弟继位的前夕。
      世人只知晓端王暴毙,再有消息灵通些的,听到一些影儿,却不晓得端王妃行事的缘由,只猜测莫不是为王府后院娘子们争宠,又或者端王献妻的大义之举,使得端王妃怀恨在心,必须手刃夫婿。
      各说纷纭,至于行凶者本人,在审讯时,则一言不发,但微笑而已。笑容诡异渗人,似乎死者的死,令凶手很是满意。
      古今中外皇室的情杀 ,都得小心处置,且旁人无法得知真相。前朝司马氏有一位情圣,就是死于情杀,行凶者杀人以后很快自尽,教世人对这一桩凶案摸不着头脑。
      朝臣宗室世家乃至民间也有人感慨:端王之死阴差阳错,偏偏在这个时间点。能得封皇太弟,乃是端王德行的福报。王朝危急存亡之秋,百姓们只等着皇太弟继位以后带领国民渡过难关,谁成想端王竟然在荣登大宝之前丧命?只能说,命中注定,端王便没有南面为尊的命。
      宝座太贵,对于无福之人来说,反而催命。
      端王生前为人迷之自信,出身尊贵,万事顺遂,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自诩有福之人,想必是怎么也想不到死后竟然得到无福之人的评价。
      自前朝起至我朝,从未有皇太弟继位的。如今时势,端王能以皇太弟的身份荣登大宝,世人除艳羡其运势之外,也盛赞其能力,以为是个佳话。原本端王便因出身高贵而被人尊敬,能成皇太弟之势,更是教世人高看几眼。谁知大业未成,竟是死于非命的结局,不免教人唏嘘,一时评价也两级分化。
      朱涟闻言,眉目松怔,似乎没有料到,沈嘉树对自己的称呼仍旧不变,开口说道:“王爷已死,世间再没有端王妃,将军不要再这么称呼。”
      “好。”沈嘉树应下,可是不称呼“王妃”,却要如何称呼?他心中几个称呼不是失于亲昵,就是异想天开,迎着朱涟注视的视线都说不出口,最后“你……我……”吱吱呀呀不成句。
      好在对于沈嘉树的支吾,朱涟没有多想,反而忙着将心里最想要知晓的问题问出口:“世人对于王爷的死,如何看待?”
      世态炎凉,捧高踩低,朱涟过惯这样的日子,对于他人言,看得准,又看得淡,就连说法有几种,是哪些,也略微猜测得出,只是毕竟还是要亲口问一问。
      “管别人做什么?”沈嘉树脱口而出,见朱涟问,脸色又一副着实想知道的模样,想了想,将传言捡几个重要的一一说了,“有人艳羡,有人可惜,还有人说是命中注定,更多的是将死者的死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其实无论生前是什么样的大人物,现在说得凶,聊得畅快,过几天就忘了的。”
      朱涟了然于胸,端王活着的时候,世人艳羡其尊贵的出身,眼红其高出众人的社会地位,在其面前献上尊敬与谄媚,更是用世间所有的美德来赞誉其人,歌其功颂其德,称赞其才能。其实除出身外,端王又有何德何能,何功于世?
      如今一朝身死,世人即便不知道人是怎么死的,还是幸灾乐祸,以人的死亡,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口中评价与生前截然不同,虽然在意料之中,朱涟仍旧忍不住叹息:势利。
      可见成功对于友谊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失败之人没有朋友。
      沈嘉树说不用挂怀,世人忘性很大,没几天又有新的乐子,朱涟深以为然,不住点头摇头,神色变幻莫测,对于沈嘉树的问题,却选择避而不答。
      沈嘉树和世人一样,摸不准朱涟动手的缘由,思来想去,随意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下巴,脑袋左右轻微转动,不住思索:毕竟朱涟在将军府住过一段时间,还是知晓一些她的心路历程 。可是我朝男子与女子无论是政治势力,可以调动的社会资源,乃至于身体素质和铁石心肠的心理,都相差甚远,想必端王临死之前也想不到会有女人动手杀他。
      “其实你不用亲自动手的。”沈嘉树左思右想,将心中所想说出口,“何必弄脏自己的手。”
      朱涟伸出双手放在眼里仔细凝视,只见青葱玉指犹似从前,指间光滑,没有指茧。伸在鼻尖下闻一闻,没有血腥味。
      脏了吗?
      杀人会弄脏双手的是说法是什么时候兴起的?我朝,前朝还是圣人出世的时候?
      朱涟犹记得十几年前在学堂读书的时候,夫子教过前朝乃至前前朝的历史,再往前几十年,几百年,那时节,君臣规训不如今世深,君择臣,臣亦择君;君要臣死,臣可以逃出国境,亦可以弑君。无道之君,杀之,不言弑君,而是杀一名凡夫。
      孟夫子的教诲,当地总督很不喜欢,后来禁止夫子在学堂里讲弑君与凡夫的故事。
      弑亲之子,不孝之人,不忠之臣,神厌鬼憎,活着的时候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火海油锅,永世不得超生。
      君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不顺之妻,杀夫之女。
      朱涟在女学学过《女则》,《女戒》,讲的不外乎是三从与四德,从与德是女子的美德。
      后来,朱涟想,既然父慈,然后子孝;父不慈,则子不孝;君德,然后臣忠;君不德,则臣不忠;兄友,然后弟恭;兄不友,则弟不恭。君子行事,应时而变;那么,为什么要求女子对夫婿一意顺从?
      是欺骗,还是枷锁?
      可是,在世间女子都以温婉柔顺为德的时候,走一条与众人不同的路,又实在太难。有时候朱涟觉得自己走在一条东西方向的道路上,众人向东,她偏要独自一人向西。逆行,在人群巨大的压力下,朱涟保持静止不动就已经很难,时不时还要在人群中摔倒,保护自己不被人群踩踏已经拼尽全力,更何况是向前。
      “王爷临死前,都断定我不敢动手,凭什么。”朱涟冷漠地说出生与死的事,像是在说今日吃什么早餐,表情毫不动容。
      朱涟至今还没有忘记王爷临死前的不可置信,料你不敢的心声如雷鸣一般响在耳边,无论是不敢反抗不敢自尽还是不敢杀人,这种笃定,难道不是一种耻辱?想着想着,朱涟不禁微偏头,嘴角小幅度上扬,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冷哼一声。
      沈嘉树低着头凝视青石板,略过朱涟的话语,还是强调:“我保护你。”
      “不,从今以后,我保护你。”朱涟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沈嘉树愣住,似乎没有想到朱涟会这么说,犹记得重逢时那个说话不敢高声,也不敢与人对视的端王妃,和此刻斩钉截铁说要保护自己的,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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