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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第一百五十八话:风起青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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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宫出事的第二日,桑海的奏报匆匆飞进了咸阳,桑海丞奏禀,逃归故里的文通君带着家人和门生举族逃乡,而且与咸阳的卢生侯生尚有联系,其中卢生还是鲁国后裔,一直密图复国。
“卢生呢?”
“回陛下,卢生自称是云中君的弟子,先前考校时他与侯生尽皆通过,从前也没有什么异常。”
竟然扯上了阴阳家?这个回答令嬴政久久没有说话,诸位大臣都不知道他们陛下在想什么,偏殿里仿佛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原本嬴政对于这一次的变故相当的平静,下的命令也非常宽和,一切风向都是在表明他在给这些人机会,然而事实却证明他们依然坚定地想要复辟,还想扯阴阳家下水……嬴政闭上眼睛,阶下的诸位大臣都因为这样的沉默而脊背生寒,过了好久,他的命令才缓缓响起:“儒家之士愚顽无良,一体拿下勘问。彻查卢生侯生之事,不得放走一人。召云中君回咸阳,不得耽误。”
而就在同一时间,陈郡郡丞入咸阳述职时路遇一个神秘人拦路,得了一个黑色的包裹并一句预言:“今年祖龙死。”神秘人如烟般消失在他面前,郡丞骇然,飞马赶到咸阳,径直去了钦天监。钦天监听完始末不敢怠慢,带着郡丞求见嬴政。
嬴政选择性地相信命运,简而言之就是顺他心意的他就信,不顺的就嗤之以鼻,这一次钦天监带着郡丞来到他面前时,他还在想又有什么一眼就知道是假的祥瑞还是又有人散布谣言,结果郡丞呈给他的是一方玉璧。嬴政一看就知道这是他当初南下路过洞庭湖之时投水的玉璧,当时起了很大的风浪,玉璧作为祭器献给水神后风浪很快就歇了。
郡丞禀报道:“此人要微臣转告滈池君,‘今年祖龙死’。”
嬴政一年能听八百遍这种鬼东西,此刻面无表情,都已经在想这种破事还要星夜进宫简直胡闹,结果钦天监监主立刻道:“陛下,此次作祟之人很下了一番功夫。大秦为水德,预言之人是江神,是大秦的守护神,江神转告关中水神以谶言,便是对国运的照应。祖龙为龙之始,龙为君之象,陛下为始皇帝,便是祖龙。微臣听闻楚地山鬼一身藤萝为衣,云雾为驾,倏来忽逝,这分明与郡丞所道送信之人一模一样,此事通篇所预当是江神委托山鬼转告关中水神陛下之危啊!”
钦天监监主痛陈结束后拜服于下等待着嬴政的后文,然而上首的始皇帝却久久未言,在他都想疑惑地抬头时,嬴政发出一声冷笑:“莫非你还想告诉朕,那位江神就是湘夫人?”
此湘夫人自然非彼湘夫人,阴阳家众人岂能与真正的神灵相提并论?监主再拜道:“陛下,神鬼之事,真假姑且不论,却也不得不重视啊!”
“就算是真的,他们也不过是当年楚国的神灵,也未见从前管管关中之事,现在忽然就要看看朕的命数了?不过都是无稽之谈!朕反倒可以告诉你,旬日之内民间定然流言四起,你今日告诉朕的话必定遍传天下,这些事不过都是此次参与复辟的六国遗贵的鬼蜮伎俩罢了。”
“那……是否需要钦天监诏人预备歌谣应对?”
“应对?呵,国有国法,按律办事。一人作乱,便杀那一人;十人作乱,便杀十人;千人万人作乱,朕也绝不会手软,便是不知道他们打算拿几人性命来应对了。”
掷地有声的话回荡在书房中,嬴政望着下首的钦天监监主和陈郡郡丞,并未过多苛责:“都退下吧。”
两人恭敬地离开了,钦天监监主决定去找烛幽问问天象,郡丞则去找蒙毅正式开始述职,嬴政有些疲惫地望着徒燃着巨大火烛的书房,缓缓地闭上了眼。新政八年,风调雨顺,风平浪静,为何这些人就偏偏还要复辟?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到底有多少复辟的火种还在预备着随时燃烧?势必要拿出一体决议,能够一次性弹压住这股横行之风的雷霆手段……
烛幽从观星台回来就见到嬴政一个人在大殿门口站着吹风,她悄悄走过去,从他身后牵住了他的手。他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她,放松了神色:“回来了?”
烛幽走到他身侧,仰头看了看她先前一直望着的星空:“君上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想些事情罢了。”
“又是儒生的事?”
“不仅仅是。”
烛幽的视线转向他:“钦天监监主刚刚来找我说了玉璧和预言的事,我已经通知水部去彻查此事了,若与阴阳家有牵连,我必然不会手软。”
嬴政眼神微动。
烛幽捧住他的手:“所以君上不必太过担心。”
“朕不担心,朕知道这些不过是些鬼蜮伎俩罢了。”
烛幽点点头,正想说别在这里吹风了,忽见一只青鸟从高渺的夜空疾飞而下,带着风吹过书页的簌簌声,宛如一道青色的柳叶掠到她的面前。这不是传信青鸟,烛幽抬手让它站稳了,它扑扇了两下翅膀,羽毛瞬间在空气中消融,整幻化作一本书倒进她的掌心,封面上赫然写着三个古字,录图书。
嬴政对这些精巧的把戏已然见怪不怪,只问:“这是什么书?”
烛幽眸光微动,她未曾想到这书竟是此刻被送到了她的手上。她本就不欲让嬴政知道此事,尤其是现在流言遍地,她生怕徒生波澜。她倒是可以撒谎说这就是铸剑的书,但却不可能她昨日还在满宫地翻找,今日云中君就替她找到了还送来了,于是她朝着嬴政眨了眨眼。
嬴政见她不说话,挑挑眉,伸手去拿她手中的书卷:“铸剑的?”
“大概是吧。”烛幽犹豫地回,想躲。
嬴政轻轻一拽,还是从她手中将书取了过来:“还神神秘秘的?”
“君上……”
嬴政只瞧了几眼,脸上神色未动,却是将书收了:“朕想先看看。”
烛幽心觉不妙,欲言又止,嬴政索性直接掐断了话头:“事关重大。”
于是她只好收了拿回书来的想法:“哦。”
嬴政牵起她的手:“回宫吧,外面风大。”
“嗯。”
烛幽原本心里不安,可这一晚却睡得格外的好,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觉天光大亮,周围安静得不像话。什么时辰了?她慢慢地起身,伸手去摸水喝。步光从旁递来温水:“夫人可有不适?”
虽然有些晕,不过不是什么大问题。烛幽摇摇头,起身下榻:“今日没有议事?”
步光伸手虚扶了一把:“嗯。夫人先去洗漱吧,该用膳了。”
“君上呢?”
步光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给了她一卷竹简:“陛下今日有事,特意命属下将这封上书交予夫人。”
烛幽有些疑惑地接过,缓缓展开,是从桑海来的,除却抬头落款,只有短短一行字:荀况病重。荀夫子?烛幽悚然一惊,忙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步光回答:“今早摆上陛下案头的,从加急程度来推断,当在三日前从桑海发出。”
烛幽的瞌睡已然散去,步光将骑装送到她的面前:“陛下已经为夫人安排好了,夫人先别急,吃些东西再出发。”
烛幽没有多想,只是点头。
大约是到了某个时刻了吧,她感觉自己好像一直都在送人走,湘夫人那时还没有特别深的感触,从星魂开始,她便觉得与她有交的人在一个个地消失,年少时的故人已经用一只手就能数清了,在这些屈指可数的人里,命定的结局终于轮到了荀夫子。她一直将桑海时的记忆珍而重之地藏在内心深处,那是她最无知无觉无忧无虑的日子,而现在,作为她最后牵念的荀子竟然也要走了,从此以后那些回忆便真的就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回忆——这样的惶然将她包裹住,令她无所适从。人活着本不需要别人来证明,可却总害怕丢失这份不必要的证明。
烛幽狂奔在去往桑海的路上,马儿四蹄生风,猎猎的风卷起她的鬓发,好像快一点、再快一点便能逆转这样苍白无力的时光,回去抓住未曾抓住的感触。
“夫人,前面是驿馆,我们换匹马再赶路吧。”
“好。”马儿半途跑不动了会更耽误赶路的时间,烛幽便应了步光的提议,进到驿馆里休息。
“……还以为陛下要到了,吓死我了。”
“陛下又不走我们这儿,你想什么呢?”
“诶?之前不是说要去桑海?”
“还不就是那些儒生惹的事儿,上面已经说要改道去孔里了哩!”
烛幽想去净室,却在路过马厩时听到了这样的对话,改道孔里?嬴政去孔里做什么?为什么这件事她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她的脚步犹豫了一下,顿在了原地,无论如何还是搞清楚再说。觉得盘问起来太麻烦,烛幽径直开始读心。驿馆小吏虽然只能得到最为表面的信息,可是他们在这样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各种表面信息交织在一起很轻易地就能往深处推断。烛幽探查完二人的识海,也大概理出了头绪,原来嬴政下旨要掘了孔子的墓。
那可是孔子的墓!一旦掘开,儒生哗变是必然,悠悠之口如何能堵?煌煌青史又该怎么正名?这是整个儒门之难,荀子难不成就是因为听到这个消息所以才……?烛幽又在心底否认了这个想法,毕竟从桑海走驰道回咸阳也要三天,从这两个小吏的记忆来看,信使确实经过了驿站,此事事发突然,不是刻意安排,却恰好是个完美的让她不要跟去孔里的理由。
“夫人怎么在这儿?”步光大约是见她许久没有回去,前来寻人。
烛幽回头,同时丢开手底下的小吏,话语里不见多少情绪:“君上去孔里的事你为何没有告诉我?”
步光一愣,旋即单膝跪下:“夫人恕罪,是陛下有令不许属下主动告诉夫人……”
烛幽沉默地注视着她,好一个理由,自她起身便用别的事情将她绊住,想来这晚睡得这样沉,也是嬴政想能将她支开,也得亏了荀子的消息,否则他一定在烦恼怎样才能免她阻止吧。
步光跪在下首,见烛幽半晌没有说话,心虚地开口:“夫人,陛下也是有自己的考量,儒家复辟兹事体大,不是我们能……”
她说得犹豫,烛幽自己也能想通这些,但心底还是有些烦躁,不由得出言打断:“我知道了,既然君上希望我去桑海,那就去吧。”
“夫人,”步光觉得烛幽的语气有些不对,于是抬起头,“其实陛下最后说,若您执意想去孔里,便将这句话告诉您。陛下说,他其实很后悔没有去见太后的最后一面。”
烛幽一愣,神色旋即松了些:“但我不是已经决定不去了么。”
步光眉头微蹙:“属下妄议,其实陛下的本意并不是想支开您,毕竟咱们陛下想做的事有谁能阻止?他只是真的只是希望您不要留下遗憾。”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