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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七,手(全) ...

  •   晌午饭的时辰,福巧进了城,跳下骡车子,一群小孩子拽着彩色的小风车嘻嘻哈哈的窜过她的身边,掸掸衣裳她遮手眺望了秋灿灿正好的太阳光,掂了掂手里裹包完好小心端捧了一路的汤盅子,微暖手的渗香,露一丝笑的一路疾步往前赶。
      云长的差事如今定在了县里,握笔写字的工作,倒比从前枪筒子别在腰间的叫福巧安心许多。云长却道:“现今局势才定,待日后安稳了,我就回家种地去!”
      福巧笑道:“我瞧着你那手,握啥都好的,就是握把锄头模样倒怪!”
      云长伸出一双手道:“这是咋说的,我这双手,这一个茧子那一个茧子,一看就是咱劳动人民的手嘛!”
      碧绿台灯罩下的灯晕乳黄,福巧细端详着云长修长的手,早些时候只一个字茧的如今倒真是糙,虎口一道皴裂的口子,半白的蜕皮。
      福巧瞧着心尖一针叮的疼,轻手摸道:“怎就糟蹋成这样?从前娘在时,可是舍不得你干一点活!”
      云长瞧着福巧满透面的舍不得,翻执起妻子的手道:“你瞧瞧,你自个不也是一样,从前握着软绵绵的,如今也是一把揉了一把细沙子样!”
      福巧一抽手嗔嘴的,说:“怎么,嫌弃了?”
      “怎会?”云长扯过妻子,高个子仰望的,说,“从前小时候,娘的手摸起来,就是一把细沙子样,晚间睡不踏实着了魇,一抓着了就知道是娘在身边,就安稳了。”
      温洋洋的一束浅光下,云长福巧两个人的手挨着看比,云长道:“咱小时候,谁都有双再好不过的手,到长成了,做了爹妈了,上了年纪,总会生出纹路来,日后,咱的头发还会白,额头上还会发皱纹,到临老,走起路来,还得拄个杖子才能稳妥。”
      福巧道:“是哦,那时候,咱们可就是老头老太了。”
      云长凝视着福巧圆瞪瞪看向自己的眼睛,五指相交握住妻子的手一笑道:“真到那时候,咱们就做自个的拐杖,我搀你,你扶我,走的妥妥的,每日里还是一块下地,下不动了,就在田埂上坐坐,闻闻那气味也好。”
      “巧,”云长道,“那才是我一辈子最想过的日子。”
      那时福巧的手被丈夫紧紧交握着,她那么近的盯着丈夫的眼睛看,那里面是一派温和祥静,就像春天最暖的天气里,一缕微风包绕而来抚在面孔上的气息。从前的很多日子里,福巧一直以为云长的理想应是远在海阔天空自己也想不着的地方,原来,并不是。

      这日里福巧赶在中晌歇的时候抱煨了天还暗就起身炖的枸杞子猪蹄汤,润糯的肉香,补眼睛的方子,也是心疼云长整日里大食堂的,还有那一双一日到夜撰写的眼。
      正是吃饭的时辰,福巧一路的碰见拎饭盆子下了办公楼拐去食堂的同志,却知道丈夫定是还在的,因为往日每每来时,云长必是还在伏案之中。
      办公室的门微敞着,福巧只手推去的时候便先听见里头一声滴滴清甜的女音道:“往日老见你的大名红笔刷刷的贴在城墙头上,3000个大洋赏你的人头,今可算是饱了眼福,见着您这位活生生的财神爷大人物了!”
      又是丈夫的声音:“几年不见的还是老样子,鸟一样一张骗得了人的甜嘴巴!”
      这样的对话带着些亲近调侃的味道,福巧一丝疑惑的轻推开门,看望去敞笑兴致的丈夫对面背对着自己的短发女子,女子也回过了头,立起来孩子般眯眼一笑,亲叫道:“嫂子!”
      福巧一阵大惊诧的,指道:“你不是安……”
      女子走过来,一副劳动手套亲热热挽起她的手压住了那一口脱口而出的话,道:“嫂子,现在,我叫杨静。”
      福巧的脑子尚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往昔那一幕鬼子的刺刀阳光下晃眼,安同慧精致的侧面隐在树荫下悠然走过的情形还留在脑海之中,再看眼前的人,齐刷的革命头,蓝茵茵的宽罩干部衫,巧笑着一丝稚气尚存的清水面孔,让福巧都以为,曾经自己亲眼确定的那个下午,所见的马路对过的那场偶遇,只是认错了人。
      身边的杨静倒是见了亲人般的快乐的,转头对季云长道:“真是难得的嫂子也来了,我做东,咱好好吃一顿!”
      云长立起来笑道:“我的办公室站着呢,哪轮得到你个小丫头领头?自然是我请客!”
      又说,“离不远的就有个馆子,里面有雅间,人也不杂,咱就去那吧!”
      福巧微微的有些愣,手紧了紧捧了一路的汤盅子,还是搁下了。

      宴请安同慧,倒是福巧头一回的与云长下城里馆子,往日虽也在大食堂里吃过,但正儿八经的雅间里一座,搭巾的小二瓷杯子茶水伺候倒的,却还是从未有过的经历。这样的环境让福巧有些局促,一旁的丈夫与女同学倒是端坐自在,云长打趣一声:“你大小姐的可别点太贵的,我兜兜里就几个铜板叮咚,付不出茶资了你这个吃客可得留下来刷碗!”
      安同慧自出门鼻梁上就架了副不合面孔尺寸的黑框眼镜,时不时的滑下来,她一顶镜架,小翘鼻子也同时一顽皮的揪,道:“就点最贵的!你自高奋勇请客嘛!我吃饱了就走!付不出钱,你和嫂子留下给老板做工抵债吧!”
      云长望一眼大喇喇模样望着自己一丝小挑衅模样的小女子,心里却生了一丝隐疼,面上笑着,像是随口问句:“下午就走了啊?怪不得好心来看我!”
      福巧闻声一抬头的,安同慧却低了头,抬起来时仍笑眯眯的,道:“是啊,我大上午的闲着也是闲着,回不了家的总得寻个认识的道个别吧!”
      云长取了茶水道:“这回你是走远了,从前,你不也是总盼着往那去嘛,如今得了心愿,好事好事!来,以茶代酒,祝你顺风!”
      “矫情不你?”安同慧嘴不饶人的,杯子却一叮的一声碰上,又垂目一笑的,道,“这一餐我可得吃饱了走,往后这地道家乡菜,也不知得哪一年才吃得着!”一转头的又是大喇喇,叫一声:“小二,菜怎还不上啊,咱这桌可点半天了啊!”
      季云长笑:“馋猫性子一点未改的!”
      安同慧吐下舌头,又拉一把福巧悄道:“嫂子,季小鱼欺负你不?”
      福巧“啊”一声,本来席间坐着,丈夫与安同慧的对话就似很多年前般,她是半听不懂也是一丝也插不上的,如今被安同慧一句忽突扯问,她望一眼云长,却不知道答什么,安同慧却只当福巧是害羞,掩嘴轻语一句道:“嫂子,我告诉你季小鱼的死穴,他坏得很,定是不会告诉你怕你往后有法子治他!他呀!最怕咯吱痒!往后他若欺负你,你一咯吱他他立马就得求饶!”
      这带着身体隐秘的话题让福巧狐疑看一眼季云长,再看一眼纯真真眼睛的安同慧,心里已是掀搅不清的滋味,她立刻告诉自己是多想了,可已有一股哀凉的酸缓缓的窜冒上。此刻,多年前那一股多余人的心境已经又在满扑扑的泛,福巧坐立不安着,生怕自己就一记站起来,转头跑奔而出。她想象不出自己如果那样做的后果,即使她很想那么做,可是更怕,自己在跑出去之后,身后面却没有那个相追而来的人。
      幸好此时,酒菜上来了。
      季云长看着一阵食香中馋涎欲滴表情的安同慧,带手套的手抱夹筷子却是费力的,帮夹一筷过去,道:“我帮你!”又对福巧,“小丫头方才跟你说什么了?她一肚子坏主意的人,你可别信!”
      安同慧娇呲一声,福巧是尽着力的皮肉干笑,却在一丝介意丈夫为旁人亲密夹菜的同时发现了安同慧的异状。那是来自于她那一双掩在手套底下不露面的双手,虽是看不见的,但动作的迟缓异样很明显的是受了残伤,福巧思忖了一秒,挺了挺胸脯跺起筷子对云长道:“你们聊你们的,我帮安,不,杨同志夹菜!”
      安同慧倒不推辞也不解释,只一声甜透极了的“谢谢嫂子!”又说,“嫂子不用见外,私下里,还是可以叫我小安!”
      福巧笑笑,又帮着倒了小杯酒,安同慧一记爽敞饮了,云长道:“下午要走,仔细别醉了误事!”
      安同慧道:“你瞧我误过什么事不?”又说,“这酒正气,可城里不多,我家老爷子从前就爱贪这口!嫂子,再给我来一杯!”
      季云长道:“瞧不出来吧,这本是你嫂子娘家酒坊的酒,我特地叫的!”
      “真的?”安同慧笑道,“早知道嫂子娘家是酿酒的,没曾想就是我老爹爱的那一口!可真是巧了!”
      福巧道:“伯父这欢喜捧场的,赶明我就去娘家捎两坛,让云长给带去!”
      一句话却让安同慧一黯季云长一沉的,安同慧即又抿嘴一勉笑道:“不了,谢谢嫂子,我那老爹,如今不喝酒了。”
      “哦。”福巧怔看了俩人一抹沉哀的模样,心里一丝料想晃过的,讪讪着也就不再提。
      眼见气氛有些静滞,云长挑头岔话道:“这回你去了那边,倒是能碰见我家云松!”
      安同慧嚼了一口吃食,头不抬的说:“怎么,你是有信要带?”
      云长道:“倒不是这个,只是我那堂兄弟一个孤身爷们在那远地的,巧缘分的如今你这个同窗几年又同志几载的老乡也去了一处,只盼你照应着些,他那拼命三郎的性子,从前我们几个里,也是最听得进你的软话!”
      安同慧嘬一口酒的听,闷哼一笑道:“这可是个难事,你那堂兄弟,说是与我同志几年的,话没说得一句,难得碰着,我瞧他那眼睛,真是恨不得将我吃了才好!”
      云长道:“那时不是说不得不明白嘛,这回若见着,你甭管他疼的结实揍他两拳,好好解了恨!”
      安同慧道:“如今欢欢喜喜的,我有啥可恨的。”又抬起头望着季云长,说,“你们认识的那个老同学,头几个月,就在一瓢子黄土底下了。我现在可叫杨静,与同志你那兄弟虽没交情的,但既你托了我,我若能见着他,定会带了你的话让他好顾着自己!只是,”安同慧略抬一下裹在手套里自己的手,似是自嘲一笑道,“如今我是自个都顾不得自个筷子能拿不牢的人,要我照应他?还是免了!”
      嚼一口菜在嘴里,又囫囵一句,“再说了,我和他没缘分的人,一个地界里遇不遇得着,还是两说!”又一指道,“嫂子,这个好吃,还要!”
      福巧帮夹了菜过去,明显看见了安同慧虽还是笑嘻嘻,但那一低头间再掩不牢半隐的一缕黯愁,耳里听了这一些,几分不明白的却也是明了了几分,又是与那说不得的错失有关,再看寻一眼云长,面上笑颜还端,手中,却也是一整口满酒灌喉。

      那日夫妇俩与安同慧分离,福巧望着安同慧打矿眼镜半遮了面的走到马路对过,小小的个子压在秋黄半绿的树荫里,就那么脚步匆匆的远去了。福巧抬起头看丈夫,抿一下嘴,轻问:“小安……我是说,她和小叔,是一样的对么?”
      云长的眼神却还在追随着那抹逾远的小影,并未回答,只一句低喃道:“从前,她的琴弹得可好。也不晓得,往后是不是还有缘分再听得到。”
      丈夫的话带托了对另一个女子的愁思,福巧心头虽一嫌黯的,却也一并记起了很早之前,安同慧住在庄子里做小老师时,捂了嘴笑说着告诉过自己的话:“那时候,我们几个最好,有时候去我家里,我弹琴,他们唱歌,傻松的嗓子最响,也最爱跑调子!他一跑调子我家里的狗就爱跟着吠,头一回啊,我那老奶妈还以为进了贼,揣着扫把就冲进来了……”
      如今福巧再想起安同慧那裹在大手套里的手,她不晓得那是怎伤的,也看不出究竟伤得怎样,却清晰记得曾经细细巧巧的这双手,把着自己的手写毛笔大字时那骨节柔嫩的触感,还有,一眼望去,那么惹人怜爱的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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