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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七,白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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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衣在一个落日赤脚蓬面的回到了小沟庄,才半月间天就已初冷,大姑娘整整发辫,自庄口的溪边沁水细静了面孔,才一步步稳走了进去。
凤衣的归来,福祥是欣喜若狂的,那个夜晚,他都以为她已遭了难,他攥紧了媳妇最后留下来的那张纸,几乎夜夜的午夜梦回,云长道:“师姐也真是聪明的,这信藏着字呢,我
在南庙救我,她等着咱去救呢。”
然而,自己却辜负了如此聪慧的她,负了她的等待。
望着那最后的绝笔,望着那“勿念我”,七尺的汉子在深夜里涟泪纵横。
所以凤衣的回归于福祥,是还君明珠般的恩赐,这个女子与他一生,是再也撒不开手的承诺,福祥对阿藤说:”奶奶,就帮我们操办了吧。”
阿藤作为章家的长辈,对凤衣的此次遭劫,也是心痛,但庄子里的难听话依然在流传,对于福祥的将来,阿藤细思了,亲自找了一趟白大姑娘。
阿藤道:“大姑娘,只要你说自己是干净的,就是干净。”
阿藤说:“旁人放屁撅屎,臭的是他自己,你心里坦荡,日久人心,自是坦荡。”
然后,阿藤递给了凤衣一个小瓶子,极小的,握在手心里,几乎就看不见。
凤衣愣了愣,阿藤道:“大姑娘,许多事,若是男人坚信的,女人的腰杆子,就能挺的直。”
阿藤道:“腰杆子直的,旁的捕风捉影,日子一久,就自成了风影而已。”
凤衣静听着,接了。
凤衣道:“谢谢奶奶。”
从前凤衣都叫阿藤章奶奶,这倒是头一回一声自己人的亲话,阿藤笑了笑,说:“好孩子。”
同时,心里也略过了一丝诧异,她原本以为凤衣定会哭一场,想不到这孩子倒真是镇静,再想想她活端端回来了,又通了,看来这个大丫头,远比她看到的,韧性更足。
外间流言未息,凤衣自嫁了福祥,只带着大牛在院子里过,也不常出门,有时福巧来,姑嫂两个手边活紧着唠唠,时间静水流淌般。
凤衣另剪了副简单的花样子,连丝蝴蝶的,扯开一连的,给了一旁的大牛玩耍,问:“我听阿顺前几日叨叨,你也入了农会了?”
福巧笑了说:“不是,是妇女会!上头下来个女同志,说是专管咱女人的事,庄子里头瞧她一个做事不方便,就寻了咱几个去帮忙!”
“哦,妇女会。”凤衣咬了字,又笑道,"如此大巧也成了个干部,你们夫妻,倒是夫唱妇随!”
福巧脸腆了下,说:“哪啊,他的事可多,前几日我婆婆还说了,自个是个庄子里养了个儿子!归庄子,不归她!”
凤衣抿嘴笑了笑,说:“那也要她儿子有能耐!”
此时门外探进个小脑袋,正是福庆,自凤衣回来后福庆就成日里往凤衣这跑,起先是打来的野兔子啥搁了就一溜烟的跑,后来给凤衣叫住了,问:“我惹你吓成这样面也不能见了
?”
福庆摸摸脑袋道:“我道嫂子还怨我。”
凤衣笑笑道:“我谁都不怨。”
又说:“你若见了我再跑,我倒要疑心你嫌弃我了!”
此话说了,福庆就常来了,帮着干干小活,逗了侄儿玩耍。偶尔,凤衣也教了两个小的写字或斗个小乐子的把戏,有时候福祥回来,就看见屋子里的一大两小,和睦融融的年画
一般,瞬间,也就觉得暖起来。
这日福庆进来了,却是气呼呼的模样,福巧问:“小祖宗,又咋啦?”
福庆闷闷道:“我听说了一个事。”
“啥事?”
福庆望了一眼凤衣,顿了顿道:“我听见二哥说,小日本占了淮阴城了!”
“真的?”福巧与凤衣俱是惊的。
福庆瞄了眼凤衣,又道:“三狗子叔昨才从城里头跑回来,说里头如今乱得不行!还说......”
福巧问道:“说啥?”
福庆终愤愤喊出来:“说是见着野猪白了,他个狗日子如今真扣了狗帽子做了二黄了!”福巧一听拍桌气叫道:“啥?这天杀该死的!”
福庆道:“如今庄子口正登记入军的呢,不成,我也得当兵去!”
直静听着的凤衣幽幽开口道:“你这小的,当啥兵去?奶奶定是不许的!”
福庆握拳道:“我不小了,虚岁都十三了,我要一枪子了了那些小鬼子跟野猪头去!”又转头对福巧央道,“姐,这回,你可得帮我跟奶奶说去!”
小孩子义愤填膺志气高的,此时凤衣的眉眼却垂了一把,晚间福祥回来,凤衣烫了热水给丈夫搓脚,福祥说:“行了,你双身子,这蹲的累,我自己泡泡成了。”
凤衣瞟一眼自己还不显形的肚子,道:“不碍事的。”又道:“外间风都寒骨子了,你在外一日,夜间得搓个脚,才暖得了筋骨。”
福祥看妻子的模样,低眉顺眼的温和,踌躇了下,脚在水里抖了个瓢,却还是没开口,倒是凤衣抬了头,说:“哥,是有事么?”
福祥盯了妻子一眼又垂下,说:“凤衣,今,我入了队伍了。”
凤衣心里咯噔了下,却是预料中的,站起来坐在丈夫身边,静抬了眉眼说:“那是好事,你放心去,牛儿有我。”
福祥道:“凤衣,你如今怀着,我抛你一个在家,你不怨我?”
凤衣道:“这般大好的事,我怨个啥,你本就是庄子里领了头的,自是更应当走在前的,你就稳当着出去,我这还有奶奶婶子帮衬,你万事莫虑,若日后真建了一番功业,只别忘了我和牛儿还在此地等你就好!”
女人如斯知事,福祥自是感激,紧搂了凤衣,福祥道:“瞎说,这里是我的根,我咋会忘记呢!”
夜里丈夫半响了呼噜睡,凤衣被肚子里的一阵小翻动搅醒了,皱眉摸了摸叹了口气,凤衣转个身子将男人的被子盖严实,起身看小孩子。大牛很识趣,也许是长辈教过,自他们结婚便独自睡了小炕,睡相也好,一般不会蹬去了被子,但凤衣还是会起来看看,小孩子小乖巧的睡的安静踏实,凤衣摸摸大牛的头发,觉得这孩子倒是比肚里那个还没显山水就穷折腾自己的省心的多,日后福祥不在,也亏了还有着这个乖儿陪着自己,日子倒也不至孤单无趣。
她也明白福祥此番,大势里是保家卫国,小里来说,多多少少也有些是为了自己经的那一遭,福祥是拧性直人,总觉得自己害妻子受了苦惊一场,不报此仇心头里终身都是埋了一个疙瘩。幸而,那失贞的事丈夫是并未知晓的,否则这疙瘩说不定就不仅仅是只对于那野猪白,这一点凤衣是感谢阿藤的,同时也知道,从那之后,自己有了把柄在奶奶手上,所以有一度她一直质疑于自己接过那瓶子到底是对还是错,后来再想,精明于章家的管事主妇,几十年的风霜历经,自己眼里的那点迟疑,哪里又逃的过她的眼睛,若真的不接掩了,也就隔了那层亲人心肝了,自此有了间隙,于她一个新过门的,也是半分利处没有,反之,才是表了一片的贞心,按阿藤的意思,心是贞的,身子自是干净,也就是,那里头的一切污秽,自有章家来挡了。
现在想来,虽经了未料的滔天波澜,但选了福祥,选了章家,这步与白凤衣自己,并未走错,就算如今只是为了道义而娶的她,至少,也证明了老章家的有情有义。
而季运昌这个人,和与这个人相处过的那半月岁月,凤衣已迫了自己抹窗印子一般的抹去了,她只当,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至于那救她一命的老妈子,也确是救了她的命。
因为,那老妈子死了。
这是她拖了云长问的,她必须要求得一个人去探问,想来想去的,却也只有一个季云长。
因为,岁月如梭的,她如今,也只能信这一个父亲的学生。
她没有说原因,云长也没有问,只帮着打听。
凤衣只说:“那大娘与我有恩。”又说,“希望师弟打听完了,对此事守口如瓶。”
她许久没叫他师弟,此时正儿八经的一声,叫得季云长也正了正,云长道:“师姐放心。”
得来的消息是,那老妈子死了。病死的,猝死的,不得而知,只是瞧见了她的坟,简单荒芜的立。
“哦。”凤衣道。
和她预想中的差不离,她知道,她若逃了,那老妈子,应是活不了。
白立坤掳的民女,藏在季家少爷的私宅,季大少爷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还不是那如来佛手中的猴子,自个美的蹦跶?
季运昌说要走的前一日老妈子就说了瞧见了老爷的人,白凤衣心凉透了,白凤衣女子不似季运昌男子的情欲昏头,晓得自己的身份处境必是季老爷饶不了的祸根,至于为什么还没动手,或者只是碍了儿子几分面子抑或别的,但若季运昌一走迎接自己的就必是一个死地。
白凤衣不想死,也从没想过要死,咬舌头绝食的也都只是要救自己。她爹白仲文死的时候,来来回回是一句话:“你若是个男儿多好,你若是男儿,定要活出个白家人的大模样来,别像我,给人瞧扁了踩......"
别像他,别像他,白凤衣那时还小,只牢牢记住了这模棱一句,也记牢了父亲死时灰败的惨象,恐慌着的小记忆里断续着连起来便是,别像他,就这样死了。
所以白凤衣逃,就算逃不掉是个死的还是得逃,她不可能像父亲说的真成个男儿,但是,守住自己的命,还是可以拼了气力的做的到。
如今的白凤衣,爹娘皆死的,连个继父也撇了她,她剩下的,只有她自己的命。
老妈子真死了,凤衣松了口气,至少那难堪的秘密,就此了了,她也想过若那老妈子不死,她该如何,真救了那大闺女?让谁去救?福祥?
那是她疯了。
她和老妈子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白立坤掳了她来,她是大干部的妻子,只是,说错了地址,她说,她住合庄,叫章福巧。
若老妈子真寻来了,定也是寻着福巧,眼见着错了人,也是苦水倒不出的,因为,她是杀人的帮凶。
所以,这些日子白凤衣躲在院子里,倒不是真怕那些嚼舌头的,只是伺机而动,她还没完全想清楚老妈子寻错了人若执拗继续搜寻她该如何,现在这一切却不必了,该死的,都死了。
凤衣叠了一篮子的纸钱青天底下蓝白火苗漫天的扬,不知道的当她是烧给爹娘的,凤衣的面上也是悲戚,一阵灰烬里,凤衣深叹了口气,握住了一旁大牛的手,自己的手冰凉,小孩子的手却是软暖,凤衣自语道:“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