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年影

2、二、露水

　　五岁的陈漠坐在永嘉帝的膝上，身上裹着永嘉帝那件厚厚的大麾。此刻，他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御书房内的每一样事物都让他感觉新奇。
　　“你真的是我父皇吗？”陈漠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盘子里的茶点，一边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永嘉帝。
　　永嘉帝正失神地盯着陈漠身上单薄的冬衣。如果不是认出了那双眼睛，他做梦也不会相信这个在冬日里穿着不合身的破旧单衣的孩子竟会是自己的皇子。
　　听到陈漠问出这样的话来，他竟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果然是骗人的。”陈漠咧开一个大大的微笑，“你是好人。给我衣服穿，又给我东西吃。你怎么可能是我父皇？”
　　永嘉帝尴尬地苦笑。
　　陈漠大口吞下最后一块茶点，淡淡地加了一句：“崇芳殿的嬷嬷说，父皇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来管我的。”
　　永嘉帝如遭雷击般愣在当场，心中懊恨交加，他不由自主地拧紧了拳头。如果可能，他真希望有人能够狠狠地打他一拳，好过现在心如刀绞般的疼痛。
　　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地在御书房内竣巡着，最后安静地停在了躺在明黄色丝绒盒子之中的玉玺上。
　　“好漂亮啊！”陈漠紧紧地盯着锦盒中的玉玺，稚嫩的童音发出由衷的赞叹。
　　永嘉帝怔住。
　　陈漠欠了欠身，朝玉玺伸出手去。
　　“你好！”陈漠饶有兴味地盯着玉玺，仿佛它是一个有着生命的人。
　　永嘉帝感觉自己的心蓦地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拧紧。那一年，那个白衣飘飘的女子双手将玉玺交到他手中之时也曾用这样的眼神对着那玉玺说过话。
　　“阿玺，你别怪我。”
　　那时候，她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歉疚，然而却坚定而决绝。
　　永嘉帝的脑海中倏忽闪过八年前那个冬日，清风殿内那皮毛焦黑的白狐，以及玉玺之上莫名出现的裂纹。
　　“你是不是能看到什么？”他的双手忽然如铁钳般紧紧地抓住了陈漠小小的肩膀。
　　陈漠被吓了一跳，朝玉玺伸出的手猛地一缩，他抬起头用惊恐的目光警惕地望着永嘉帝。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永嘉帝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陈漠，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带了一丝颤抖。
　　陈漠望望玉玺，又望望永嘉帝，最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永嘉帝无奈地叹了口气，忽然间感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刚刚，自己的确是在期待着什么吧！

　　当日，永嘉帝以服侍不力为由严办了崇芳殿所有的宫人，换上了自己身边的心腹，接着又增加了陈漠的食俸。但是，他却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踏入殿内以父亲的身份去见见那个孩子。

　　下了整整三天的雪终于停了，窗外，阳光如金。
　　永嘉帝坐在御书房的御座上，失神地盯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却没有心思翻看。他缓缓地吐了口气，伸手将玉玺从锦盒内拿出，小心翼翼地把玩着。
　　玉玺如脂如凝，触手生寒。干净的龙形手柄处却有着黑褐色的细小斑点，仿佛是凝固的血迹。初次得到玉玺的时候，永嘉帝曾经尝试着想把那斑点擦去，然而无论如何用何种方法都无法将其除去。
　　传国玉玺，得玉玺者得天下。
　　永嘉帝自嘲地笑笑。从又有谁能想到，自己这玉玺是某夜由一女子双手奉上的呢？天下间，能够如此轻易地得到传国玉玺的人，恐怕也就只有他一人了吧！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永嘉帝轻轻地念出那上面的字。
　　自从一千五百多年前，它被匠人从一块璞玉琢磨出来，被始皇作为传国玉玺而使用的那一刻起，它就注定了要接受鲜血与眼泪的浸泡。浮尸百万，流血漂橹，这样的景象一千五百多年来，它一定已经经历过无数遍了吧。
　　永嘉帝将玉玺翻过来，审视着那条贯穿了整个玉玺的巨大裂纹。
　　其实，自从第一次见到胡雪儿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知道她并不是普通的人类。只是，不曾想，她竟是一只妖狐。
　　“阿玺……”永嘉帝低低地吟出那天她曾经吟出的名字。
　　玉，本就是有灵性的。在无数明君昏君庸君的手中流转了千年，沾染了无数人血泪的玉玺没有灵识，那才叫奇怪吧！永嘉帝只是好奇，陈漠出生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永嘉帝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才将脑海中血肉模糊的景象赶走。
　　“喂，阿玺，雪儿没有死对不对？”永嘉帝咬咬牙，捧着玉玺的手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现在一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安静地看着我们对不对？”
　　一滴晶莹的水珠缓缓地从玉玺手柄的龙眼处渗出……
　　永嘉帝感觉自己的心瞬间从高空坠落到地面，片片碎裂。
　　露水，那一定是露水吧。
　　永嘉帝摇摇头，用冰冷僵硬的手指将玉玺上的水迹拭去。

　　永嘉帝习惯性地朝御书房的门口望去。一连几天，他都看到那个有着那双如山泉般清澈目光的孩子远远地站在御书房外面，安静地望向他所在的方向。他知道，那孩子望着的其实是存放着玉玺的锦盒。
　　然而今天，那孩子却没有出现。永嘉帝忽然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

　　眼前出现一抹明丽的浅黄，淑妃牵着七皇子陈据款款步入。
　　“臣妾参见皇上。”淑妃牵着陈据迤迤俪俪地行了礼。
　　永嘉帝这才发现他们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孩子。
　　“我母后不是妖狐！”陈漠拧紧了拳头，朝淑妃和陈据的方向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大吼。
　　永嘉帝心疼地打量起眼前的孩子。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荡漾着浓浓的怒意，唇倔强地抿着，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那表情，似乎随时会向淑妃和陈据的方向扑去一般。
　　此刻那孩子的身上，衣上沾满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泥点，仿佛刚刚在泥地上滚过一般。更让永嘉帝心惊的是，那孩子左脸上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长长伤痕，那伤口极深，殷红的血顺着那孩子的脸颊不住地往下淌。
　　这样的伤口，怕是会留下伤疤。
　　永嘉帝从御座上站起，疾步走向陈漠。
　　“本来不过是小孩子打架，不应当惊扰圣驾。不过，皇上，您看，据儿的手！”淑妃以为永嘉帝走向的是自己，朝永嘉帝的方向托起了陈据轻微擦伤的手。
　　永嘉帝似乎没有听到，只是径直走向陈漠。
　　“疼吗？”
　　永嘉帝在陈漠面前蹲下，缓缓地朝陈漠那依然流血不止的左脸伸出手去。
　　陈漠瞟一眼目瞪口呆的淑妃，接着用谨惕的目光瞪着永嘉帝，犹如被侵犯的小兽般紧张地后退两步。
　　“你就是我父皇？”稚嫩的童音冰冷如霜。
　　永嘉帝微愣，接着点了点头。
　　陈漠猛地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永嘉帝，忽然重重地将永嘉帝往后一推，夺门而出。
　　永嘉帝险些摔倒在地，他没有想到一个五岁的孩子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力道。他站起来，朝陈漠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长长的走廊开始极速地往后退去，永嘉帝的眼前不断地闪现出那双如山泉般干净澄澈的眼睛。身为九五至尊的他第一次在皇宫之内发足狂奔。
　　近了，近了，快要追上那孩子了……
　　“砰！”
　　前方狂奔的小小身影忽然重重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永嘉帝感觉自己的心蓦地一紧，他疾步上前，伸手将陈漠紧紧地揽在了怀里。怀中那个小小的身体开始一阵阵颤抖。
　　“我母后不是妖狐！你去告诉他们，我母后不是妖狐！”那声音带着哭腔，声嘶力竭。
　　永嘉帝无言以对，只能更紧地搂住怀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