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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第一百三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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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野男人是谁?你为何要将他带来?”幽雅的琴房中,昌平淡然抚琴,门口却立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神色冰冷地盯着她。
面对这少年堪称恶毒的质问,昌平却理也不理,甚至头也不抬,依旧平静抚琴。
少年得不到昌平的回答,愈加恼怒,胸口急速地起伏了几下,恶狠狠道:“你果然是不甘寂寞了!我爹去世不过四年,你便捱不住寂寞了么?!”
“住口!!”一旁随侍的小柔终于忍不住,怒喝道,“贱种好大胆!!竟敢如此大逆不道污蔑公主?!真真该禀明了圣上,将你好生治罪!”
少年并不害怕,盯着昌平冷冷一笑:“早该将我治罪了。不都盼着我们陈家断子绝孙了才好么?!”
“你?!”小柔气得脸都青了,“陈宁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这么多年来若非公主,你们……”
“小柔,”昌平公主平静地打断了小柔的话,依旧垂眸抚琴,“莫要再与他争执。”
小柔咬着牙,狠狠瞪了陈宁一眼,后者却是死死咬着唇,怨毒地瞪了公主一眼,转身摔门而去。
砰然响过,然而背后传来的琴声却依旧平静无波地传来,竟是丝毫不乱。
这之后,陈宁面如表情地背上一个包袱,推开门,第无数次地离家出走了……
这已经是他第几次离家出走,自己都已记不清了,只知道不管往哪走,走得快还是慢,天黑之前就一定会被阿海带回去。
所以这一次,他还是在满街漫无目标地游荡,似乎是在出走,但看起来,却更像在闲逛,然后等人把他带回去。
可是这一次,情况却似乎有些不同。
夜已经深了,明月千里,夜虫低语,陈宁在街上走着走着,渐渐觉得腹中饥饿,他摸了摸身上,才发现自己身上只有五文钱。
是了,因为几次下来早已习惯,他现在所谓出走,连钱也懒得带,只是象征性地带几件衣服罢了。
陈宁用这五文钱买了两碗馄饨,狼吞虎咽地吃了。吃完了还想再要,却发现身上已经没钱了。
自己回去?他可没这个念头。回去岂非就是在向那个女人低头么?!
陈宁咬咬牙,一口喝干了馄饨汤,起身离开。
于是继续游荡,到了第二天晚上,却仍然没有人来找他回去。
陈宁突然觉得害怕了:这个女人,她这回真是要甩了自己么?!谁怕谁?!
这样越想,越激起了他的逆反之心,于是心一横,转身向城门走去。
仍然没有人拦他,他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出了城,然后漫无目标地向荒郊野外走去。
就这般算是真个走了?陈宁心中禁不住一阵迟疑,回过头,开封城高大的城墙在黑夜中静默。城内仍是笙歌阵阵,富丽繁华,而城外却已是静谧了。
陈宁咬咬牙,转身向郊外继续走去。
他这样在外游荡两天了,身上的衣服早已脏了,鞋子也满是泥泞,更遑论腹中饥肠辘辘,饿得几乎虚脱。
但他的性情倔强狠厉一如他的母亲,是以即便如此,陈宁也从未有过半点软化的念头。
我便是这样一路走死,也绝不回头!
这样走了许久,他终于停下,在一条溪边捧水来喝,溪水边夜虫啾啾,一派清幽。陈宁在恍然间,竟似乎听到妹妹的叫他。
“哥哥。”
陈宁倏然抬首张望,却四处无人。难道真是饿得很了,起了错觉?
陈宁正自惊疑,忽然又听到了盈盈的声音:“哥哥!”
这然后,便有一个小姑娘从林中奔了出来,张开双手,一路向他跑来:“哥哥!!”
果然是盈盈!!
陈宁在一瞬间激动难抑,迎上去将妹妹抱在了怀里,眼泪刷地就下来了:“盈盈!!好妹妹!!”
其后,便有个身影自林中转了出来,缓缓走到兄妹两个面前。
陈宁定睛一看,认出是那个野男人。他下意识地将妹妹护在身后,敌视地盯着对方。
楚瑜懒洋洋地笑了:“你看什么?我若想对你们不利,凭你的本事拦得住我么?”
陈宁咬牙不语,盈盈从他身后探出头,认真对他道:“哥哥莫要多心。楚叔叔对我很好。”
“小孩子懂什么?!”陈宁喝道,“他们最是口蜜腹剑之辈!”
“哟呵!小孩子成语懂得不少啊!”楚瑜笑嘻嘻地对盈盈招招手,盈盈便毫不犹豫从哥哥身后跳了出来,欢天喜地地向楚瑜奔过去,就连陈宁都一时没拦住。
楚瑜弯腰将盈盈背起来,笑嘻嘻地逗逗她,而后转头对陈宁道:“玩够了就回去吧。”
陈宁被楚瑜这态度激得勃然大怒:“我为何要回去?!你们害死了我爹娘!!为何我还要跟你们回去?!”
楚瑜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但还未说话,便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女声:“我害死你爹娘?!你倒是说说,怎个叫做我害了你爹娘?!”
说话间,昌平公主便从林中转了出来,月色之下,双目冰冷地盯着陈宁。
陈宁被她这样看着,心头居然是一阵高兴,口中却冷冷道:“若非是你,我爹怎会犯下那些杀头之罪?!若非是你,我娘又从何告他?!爹死后不久娘也死了,这些全都是你害的!!”
昌平冷冷地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过了一阵才终于压下火气,冷然道:“很好,今日你既说到此事,我们也不妨在此将这些都说个清楚。”
“当初你爹陈世美文采卓然,被皇兄钦点高中状元,金銮殿上,皇兄看他一表人才,又得他当面肯定未曾婚配,这才将我许给了他。那年,我也不过十六岁。新婚数月,他对我恭敬体贴,无一不周,我也曾一度道自己得了桩好姻缘。可谁曾想,开封府前一声鼓,猛地冒出个秦香莲,身后还拖带着你们这两个孩子。”
“当时情形于我亦不啻晴天霹雳,然而婚事已成,我与他已成了夫妻,我又能如何?!法不容情,论他此罪便是欺君,告知了圣上,便是要杀头!!可我要他死作甚?!我也是个女人,我也不想做寡妇,我也想要一个家啊!”
“所以你就撺掇他杀妻灭子,来保全你这个家?!”陈宁喊道。
“住口!”昌平公主厉声喝道,“我堂堂大宋公主,当今圣上唯一皇妹,岂会做下这等勾当?!”
“当时是陈世美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言道定然说服你们母子返乡,不再声张此事,从此便锦衣玉食供养你们一辈子,她若愿意,还可为她寻一个好人家。在当时,这也是最好的法子了。”昌平公主长叹一声,“是以我思前想后,终究默许了此事。”
她说到此,深吸一口气,含泪道:“此事之后,我真真的心寒彻骨,许久都不愿理他。直到某一日,他忽然来找我,说要休了秦香莲,但恳请我无论如何接纳你们这两个孩子。”
“我当时有所觉察,几番盘问才得知,秦香莲坚决不肯带你们回乡,却是一口咬定了要……要……”昌平公主说到此,唇齿颤抖竟一时不能言,过了一阵,才狠下心来,恨恨道,“她要做大,要我做姨娘!!!”
话音乍过,四处一片寂静,陈宁却只觉得脑中一片轰然炸响,趔趔趄趄地再也站不住,跌坐地上,幼时纷乱的记忆碎片也渐渐浮上了脑海。
曾记得从小便听见母亲的絮絮叨叨:“将来你爹是要当状元的。光耀门楣,光宗耀祖。娘呢,就是正经的状元娘子,你就是状元郎家的孩子,将来你有了妹妹,那就是状元郎家的姑娘。走出去多长脸啊!”
“孩子,家没了不怕。咱们走。算日子你爹也该当上状元了。咱们去找他!”
“宁儿,盈盈,你爹当上状元了。可他又娶了个公主。你爹不要咱们了,娘当不成状元夫人了!”
“宁儿你可知道?那个贱女人跟你爹成亲数月了,肚皮还是没动静。娘看她也只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她不会下蛋,娘也不嫌她,姨娘本来就是不能生的。她不会下蛋,岂非正好做姨娘?”
………………
陈宁并不像盈盈那样,对自己从前家里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以往的记忆渐渐编织起来,也能想象当时的情景。
陈世美家中贫弱,又是个只会读书的书生,故而一家生计极为艰难。而当时秦香莲虽目不识丁,却是个极能干的女子。她看上陈世美一表人才,又认定他将来赴考必能高中,故而不顾家人反对,一心嫁给了他,目的就是为了将来可以成为状元娘子。
成为状元娘子,在当时的农村中,便是女子们最高最荣耀的愿望了。
为了这个荣耀的心愿,在嫁给陈世美的数年间,秦香莲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家底单薄且上有老下有小,她却硬是独自一人将整个家打理得清清楚楚。这点来说,堪称奇迹。
然而四里八乡都知道,秦香莲的性格上有一些缺点让人不大舒服。她生性倔强苛刻,待人刻薄小气,又好贪人便宜,且口舌恶毒,于是四周邻居,几乎就没有不跟她吵过架的,就是陈世美自己,也经常被妻子指着鼻梁尖声怒骂。
平心而论,秦香莲并非素来这等性子,只是多年艰难的生活所迫,心性又不能放开,便渐渐磨成了这样,然而这一点,真是极不讨陈世美的喜欢。
陈世美作为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对于生活有着自己美好而天真的向往,对于陪伴自己一生一世的妻子,也自然期望是能够如书中描述的温柔贤惠的颜如玉。
秦香莲显然跟颜如玉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也令他颇为失落。
从这一点来说,陈世美也并非通情达理之人。
他没有想过,秦香莲从当初一心一意勤勤恳恳的邻家少女,在数年之间就转成这般市侩模样,是因为在他家中多年操持、为生计所迫,但凡他曾经多给妻子一些关心和体贴,多为妻子分担一些生活重担,或许事情也不会成了后来那个样子。
当时的陈世美只是觉得,眼前这个泼辣刻薄的黄脸婆,离他心中的颜如玉真是差了太远太远,而现在的生活,也离他心目中那种恣意潇洒的日子差了太远太远。
饱读圣贤书的陈世美,将这一切都归咎于了命运的不公。也因此,他萌生了无论如何也要改变这种命运的想法。
于是他赴京赶考,第一次名落孙山,他便回家苦读,继续考。在第二次赴考出来之后,他却从同乡中得知了家乡发大水,而自己一家老小皆死于水患的消息。
那时候的陈世美,悲痛之余,居然微微松了一口气,觉得或许他的命运,真是要从此改变了。
果然不久之后,就传出了他陈世美高中的喜讯。
这之后,卷试第一,殿试第一,他被御笔钦点为状元。
陈世美将这一切视为天意,他踌躇满志地认为,自己的人生从此将翻开新的一页。
因此当皇上和蔼地问他可曾婚配时,他顿了顿,坚定地答道——未曾。
于是命运之轮,在那一刻起,慢慢地开始改变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