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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贪涂(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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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柏川此时坐在石桌边上,一手托腮,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看着不远处的陆苦费了半天力气,才把一只卡在树杈上的猫儿抱下来。
“前辈。”
他还是那副甜蜜的模样,然而唐柏川也有了抵抗力,不至于再咋舌什么,只是挑挑眉,示意自己听见了。
“久等了。”陆苦笑眯眯地正准备从桌上拿只鱼干儿,便被那毛茸茸的小东西一爪子挠在脸上。
陆苦倒是面不改色地松手,依着那小东西的意思行事。
“你图什么?”唐柏川开口语气戏谑,却别开了视线,端了茶杯掩住唇,看向那颠颠跑向远处的猫儿,又瞄了一眼陆苦那脸蛋上的几道划痕。
“不妨事的。”他坐下,提了茶壶,似乎注意到了唐柏川定在自己脸上的视线,眨了眨眼睛,随手一抹,又撕了块袍子,沾了点茶水,胡乱往脸上蹭了蹭。
看着人牙疼。
唐柏川不自觉撇了撇嘴,被不通人性的猫儿挠一下确实没事。
“那这样呢?”他忽然往前探身,白光一现,冰冷的匕首便抵上了陆苦的脖子。
距离很近,呼吸彼此牵扯。
陆苦垂眸,自觉耳边纷纷攘攘的车辙声、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都渐渐远去,埋进了唐柏川一时兴起、不知真假的杀意里。
他勾唇,非但没抵挡,反而弯着眼睛乖乖地往前凑了凑,于是薄刃便在那玉白的颈子上烙了道血痕。
“那也没什么关系。”
他说。
他似乎什么也不在意,好像活着只是惯性,只是单纯因为没有一个死去的理由。
唐柏川利落地收了匕首,顺手端起茶杯,即使难忍这粗粝的茶水,也闷闷地咽了下去,随后并不看陆苦,冲远处喊:“结账。”
他忽然发现自己也不知怎的就好像和陆苦绑定了。
或许是因为重合的任务太多,每次要么自己完事儿了扭头便看见这人在一旁等着,要么就是他蹲在房顶上见陆苦抹了溅在脸上的血渍,之后对方抬头,目光总能准确捕捉到自己。
然后依照惯例随意抬抬下巴示意,便熟门熟路地一同向茶铺子走去。
陆苦还是笑眯眯的样子,他把刚刚擦过脸的碎布丢在桌面上,起身站在一旁,明明是温和的视线投来,却惹得唐柏川的警惕心不自觉提高了一个水平线。
不是对敌,而是对这种平静、悄然无声地入侵。
*
“你喜欢这个?”唐柏川看着路边的小摊,是个木头小猪,蹲下来扒拉半天,在小摊老板的瞪视下悻悻地放了回去,轻啧一声,小声和陆苦咕哝着,“我有六只,你要喜欢,我请人帮你做?”
陆苦低头看着唐柏川的发顶,不自觉轻嗅着:“都好。”
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官话早便练熟了。
“喜欢就说出来呗。”唐柏川有点烦躁。
这一路下来,陆苦从未说过什么拒绝的话,像是没有底线那般好脾气,自己扯出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他也只是点头应声,似乎完全没有主意。
你问他意见,他也只会笑眯眯地说“都好”“都可”“前辈喜欢便好”。
烦烦烦。
唐柏川甩了包袱便板着脸往前走,也不想理会他。
但是他对这样的陆苦也没什么办法,无孔不入的关切与恰到好处不过界的照顾让他甚至念不出一句抱怨。
除了勾起他对陆苦的过去的些许好奇——这般察言观色的技巧,总不会是天生便来的。
“那么前辈,能帮我在杏花楼打包份梨花酥吗?”陆苦忽然带了些讨好地看向唐柏川。
陆苦像是特别知道他的喜好,此时双手一并,唇角一勾,眉眼带着些可怜巴巴的味道,就算是阎王上来也得低头。
唐柏川喉结滚动,干巴巴地应了下来 ,甚至觉得受宠若惊。
毕竟,这是陆苦第一次拜托他做事,往日总是这人把事事都安排妥帖。
陆苦看着这人离去的身影,扫了眼排队的长度,估摸了个时间,提气朝城外的树林去了。
终于,他微微侧脸:“出来吧。”
他看着这群成包围状的蒙了面的同行,垂眸轻笑:“我们用人命换金银,自己的命再被人用金银换,这很合理。”
陆苦说着,似乎生死一线也没什么关系。
不会畏惧,不会恼火。
都没关系。
陆苦提起弯刀,银光一闪,淡漠地看着那个滚落在地上的人头,侧身避开可能溅上的血迹。
他的眼底平静如水,喃喃着:“我怜世人。”
他平等地在意一切,也平等地不在意一切。
他知道,自己这张精致的面皮被揭开后,只有一个死气沉沉的灵魂。
他又想起自己第一次出任务时被人评价应当“天生吃这碗饭”,不自觉咧嘴。
如果你刀下的第一个亡魂也是你的至亲,那么后面再是谁都无所谓了。
“我的时间不多。”陆苦说着,足尖踏上一旁的树干,抬手打落远处射来的暗器,“你们最好快一点。”
话音未落,这群成包围势的同行便围了上来。
陆苦淡淡环视一圈,估计了个人数,觉得差不多应该都在,即使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唐柏川也能完美解决,便松了口气。
只有唐柏川是特殊的。
他侧身避开劈来的长刀,握了那人的腕子反手丢了出去。
起初仅仅只是出于对他救了阿摩尔的感激,后来便是不自觉在一次次“暗中保护”时被吸引了目光。
他见过太多的唐柏川了。
这人整个都鲜活得不像样子。
是陆苦向往的模样,是陆苦向往的灵魂。
但是他知道自己成不了唐柏川,他永远都只是陆苦而已。
破空声从脑后传来,陆苦抿唇觉得可能要糟,但又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一个人对上这么多人,还是吃力了点,就是不知道剩下的前辈能不能应付......
然而还没等他想完,那破空声便化成了尖锐的击打声。
“呦。”树上那人笑得阴郁,咧嘴,“都忙着呢?”
唐柏川没看陆苦一眼,跳下了树,一步一步走得压抑,像是忍耐着什么。
他提溜着傻愣在那里的人的领子,用力往旁边一丢。
“你以为你是谁?”唐柏川嗤笑,满满的都是不屑一顾。
收起你那高高在上的牺牲吧。
自以为是地试图承担所有,也是一种自我意识过剩。
谁允许你那么傲慢地在有关我的事情上自我感动?
唐柏川随手把陆苦摔在地上,便没再理会了。
陆苦坐起身子,目光追着唐柏川走向人堆的背影,一言不发。
他茫然地看着唐柏川的背影,似乎自己最后的围墙也即将崩裂。
“你干嘛呢?”唐柏川没好气的声音忽然传来。
陆苦有些错愕,似乎意识到这人并不是为了离开自己才走的。
“滚过来干活。”唐柏川翻了个白眼,有些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这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同行”,觉得陆苦比他们可爱多了。
“想打谁打谁。”他舔了舔唇,没去看陆苦,“打不过的......”
他哼了声,提起千机匣,两箭射穿了一个人的脑瓜:“打不过的,爷给你兜着!”
陆苦眼睛一亮。
他放缓了呼吸,伸手摸了摸胸口。
“是!”
*
“......没排到梨花酥。”唐柏川小声嘟囔着,把手里的布包塞给陆苦,“上次剩了点桂花糕,将就吃一吃,下回再买别的。”
说完想到要是万一晚到了一步,自己便要在那摞断肢里翻找陆苦的尸体,就又开始了烦躁。
咬死他算了。
唐柏川盯着一脸无辜的陆苦,面无表情。
他们结伴走在田埂上,远处是漫无边际的梯田。
有孩童追逐打闹着从身侧擦肩而过,却被不知何处凸起的石头绊了个跟头,张着嘴正要哭。
唐柏川刚刚幸灾乐祸地抱臂准备嘲笑两声,就见身边这人从怀里摸出一只小风车,蹲下凑在孩童的面前,温声细语地哄着:“看。”
木头做的小风车被保存得很好,只是叶片上被人皱皱巴巴填补了些清漆,似乎曾经蹭上了什么污渍。
但是孩子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
“你吹一吹。”陆苦弯着眼睛,他容貌本便讨喜,如今露出这般模样,更是可亲。
孩童一愣,咧嘴。
小风车呼呼地转着。
陆苦随手把发挽在耳后,目光柔和地朝着举着风车的孩童跑远的方向。
“看。”陆苦笑着指了指远方,“前辈。”
唐柏川一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梯田的青绿蔓延至天边,同暖烘烘的夕阳凑在一起,每片草叶顶端都泛着金光。
孩童嬉闹着,朝着错落其中、并不富贵的屋舍去了。
天幕撕扯不出光和影,炊烟袅袅,便勾了那同灿烂填补在一起的灰蓝,接了天地。
“那是人间。”陆苦轻轻说着,似乎是认真,又似乎只是随意呢喃,然后抬了抬手中的弯刀,上面还有未擦净的血渍,低头侧脸看向身边的人,“而这不是。”
阳光缀上陆苦的鼻尖,睫毛,为他扑上一阵暖意,圣洁的白袍在他身后张扬,仿佛他不该是沉浸在黑暗里的刺客,而是应该坐在圣堂中、温柔低语着、引领众生归路的先导。
他娘的。
唐柏川心里骂了句脏话,手往陆苦腕子上一捞,便扯了人到一棵树的背后。
他看着陆苦难得迷茫的眼神,咬了咬牙,抬手用了些力气拽着他的头发,把人的脑袋拉低了下来。
然后亲了上去。
小心翼翼地亲了上去。
唐柏川嘴唇干涩,此时生硬地磨蹭着,并不舒服。
一份好的感情,要有尊重,要有理解,要有欣赏。
然而不巧,他俩之间似乎一个也没有。
唐柏川曾经烦透了陆苦。
现在,也挺烦的。
烦陆苦对自己不经意的窥伺。
烦陆苦似乎总能猜透自己的情绪,然后恰到好处地施以照顾,于是自己对他总是磨没了脾气。
烦陆苦总是默默注视着自己在意的东西的离去。
最烦陆苦那副总是话说一半想要归西的模样。
但是去他娘的。
老子就要他了。
唐柏川合眼,这些年被时间磨没了的那点意气与尖锐又全冒了头,就像曾经想一出是一出,此时也是如此,朝着目标便直接莽了上去。
陆苦鼻腔传来一声轻笑,垂眼,睫毛仿佛能扫到这人的面颊。
带着暖意的手心小心翼翼地贴上唐柏川的侧脸,没怎么费力便撬开了人的牙关。
远处孩子们还在嬉笑着。
斜阳柔和,在唐柏川眼中,这烂漫的颜色第一次没了肃杀,不像人淌了血流了满天。
他们背靠着遮天蔽日的大树,在天地交接的阴影里深深地接吻,交换一些突如其来的动容。
沾了罪孽的弯刀与千机匣早便滚落在了脚边。
一时半会无人在意。
“阴阳也不和,这怕是又多了业障。”陆苦终于笑着直起身子,指腹摩挲过还晕晕乎乎的人的唇角。
唐柏川眸中常有的幽深早便褪去,此时目光呆滞,染了些水意,甚至面颊也因为缺氧而浮上了红晕。
陆苦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刚准备松开,便觉得这人踉跄着要跌倒,于是不动声色地又贴了上去。
万一真的被唐柏川意识到仅仅一个吻他便软了腿,自己怕是首当其冲。
半晌,唐柏川像是终于缓了过来,挑眉,揉了把陆苦的脸蛋,嗤笑:“爷等着下地狱。”
对他们来说,人命这种东西,都可明码标价彼此交易,常年在死人堆里进进出出,手上摞的官司都足够让黑白无常从今年干到明年了,谁还信这些。
“我也去。”陆苦的眼睛像落了流萤,一眨不眨地盯着唐柏川。
“我也去,前辈。”
“拉倒吧。”唐柏川别过脸,又狠狠戳了戳陆苦的胸口,“到了地狱,先给你起个好名儿。”
什么苦不苦的。
陆苦又笑着凑过去吻唐柏川,眉宇间是甜蜜的依恋。
他的世界曾经是崩裂又模糊的,思绪浮于表面,疲惫到无力下潜。
由遍体鳞伤到奄奄一息,再到如今。
他或许能拥有一份完整的爱,这可能是解救他的钥匙,也可能是再次困囿他的牢笼。
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心甘情愿。
他会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