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葬列》青山有信

2、二

　　【七】

　　他胡乱翻阅着母亲的笔记，即使不太明白，却也知道朋友口中“新科技时代的开创者”蕴含着怎样的伟大意义。

　　母亲的字体秀气而严肃端正，笔力较重，写在厚实不透字迹的纸上，看起来少了很多阻力，不象父亲的字，粗犷而枝桠横生，力透纸背，难以辨认。笔记里从研究的起因开始，一直写到最后的实验结果。其中每隔两三页，都被人为地撕掉，恰好跳过最重要的步骤，留下了一个悬念。

　　如一滴墨水融进水中，彻底的陌生感在他心里扩散开来，以至于合上笔记本的时候，他还是没有什么多余的现实感。母亲不再是记忆里温柔亲切、穿着白大褂的影子，而是一个严肃、专业、完全陌生的、纯粹的科学家。生物和病毒学不是他的专业范畴，他看不懂。母亲的字像最富有魔力的咒文般，牵着他的思想走向一个未知的可能性。

　　从他发出申请报告到他亲自来这里收回研究资料并销毁空间站，就像由那么一种隐约的使命感所支配，而非他的本意。即使疑惑，此时的他也感到精神上奇异的安心，就像在母体中一样安全。

　　他相信，母亲在保护着他。

　　朋友拿过笔记本，指着扉页：“你看，这里画着绣球花。”

　　他凑过去，看见一个一点都不像绣球花的东西，应该是百无聊赖之际的随手涂鸦，花球毫无美感，像菠萝的外皮。

　　果然是科学家的画。

　　“笔记的另一部分，我猜在花橱里。”他的朋友沉吟着走近花橱。然而，他本能地不相信那看似理所当然的猜测。

　　“就算在花橱里，我们也拿不到，”他耸耸肩，又翻了几页，“你确定它没有被改造成食人花吗？”

　　“绣球花会食人吗？”

　　“万一我亲爱的老妈研制了以花粉为媒介传播的丧尸病毒呢？我们的任务只是把它带回去而已，如果你执意要探险，也许我们都回不去。”突然，他沉默了，定定地看着花橱的方向。他的朋友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回头看去，一个立体投影的女性从天花板上倒悬下来，出现在他的身后。

　　“啊！”朋友应激地向后跳了一步，手打在玻璃上。他的朋友没有注意到，只有他看见——刹那间，绣球花诡异地一颤，向后缩了缩。

　　“我是C812的虚拟引导员，”倒悬着的投影女扶了扶眼镜，只一闪，就像普通人一样立在了地面上。她看着他们，淡定地说：“有三个人用假识别码入侵了空间站，现在在控制台篡改轨道数据，你们听我的，我保证你们安全地脱离。”

　　他吃了一惊：“我拿到的资料里没有，你怎么证明？”

　　“证明？除了性格以外，我的一切都是以你母亲为原型设计的，”投影女像模特一样原地转了个圈。

　　“我们需要这本笔记缺失的部分。”他的朋友说。

　　“缺失的部分？早就粉碎扔进宇宙了。”

　　他懊恼地看向天花板，三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八】

　　控制室里，高智商犯罪者冒着烟的焦尸仆倒在门边。间谍点上一根烟，和阴谋家坐在台阶上，隔着一个不疏远也不亲近的距离。

　　“他死了啊。”年老的阴谋家露出遗憾之色，说话间皱纹微微抖动，好像每一个细胞都在感叹人生无常。

　　“嗯，死了。”间谍冷淡、简短地回答。

　　“宇宙是离神更近的地方啊。”阴谋家瞥了焦尸一眼，意有所指地感叹道。

　　间谍莫名其妙地反感这个伪善的神棍的说话方式，因此只是抽烟不说话。半个小时后，阴谋家站起来：“我说，那两个人应该已经找到资料了吧。我们行动。”

　　间谍默不作声地扔下烟头用脚碾灭，站起来走向主机，小型病毒存储器一连接电脑，马上改写了空间站的登录资料。

　　“让它坠落在什么地方比较合适呢？让我想想……就让生产它的国家自产自销吧。”阴谋家脸上和蔼的笑容像一个诡异的面具。

　　间谍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手下依然麻利地改写着系统。很快，这颗闪亮的银色星辰即将陨落，然后回归故里。

　　就在他敲下最后一行字符的那一刻，整个空间里突然潮水般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绣球花系统启动。”

　　“绣球花系统启动。”

　　“绣球花系统启动。”

　　控制室轻微地震动起来，似乎有什么大型机械正在运行。

　　“糟了！系统要把本舱室排异出去！”间谍马上放弃主机奔向出口，但出口早已封闭。他奋力地砸门，阴谋家却一边无所事事地倾听机械运作的声音，一边陶醉地向着天花板伸出了双手。

　　“古老的技术！舱室间的连接是榫卯连接的滑块结构！榫卯由智能终端控制，如果需要‘排异’，内部就会沿着一定的轨道运行，最外层的舱室将避让后再回归原位！”

　　因外部电力断开，控制室自动启用储备电池，仿引力地磁开始减弱。

　　“把你的赞叹留到活下来再说吧！”间谍恨不得撕了这个生死关头还不忘虚伪地赞叹一下人类伟大发明的家伙。

　　“猪队友！蠢货！”他愤愤地在心里骂。这老狐狸处变不惊，一定有办法平安离开，念头一转，停下了砸门的动作。

　　“伤脑筋啊，”阴谋家像慈父一样微笑着，深沉的目光看向间谍，“这次要靠你了。”

　　【九】

　　绣球花并非真正的绣球花，而是代指空间站灵活的结构设计和应急控制程序的云系统，随机甄选，每个分系统均有成为主系统的可能性，信息共通，即时更新，无论哪一个出了问题，其余的系统也将正常运行并保留所有的信息。

　　“原本是没了，可是一切都在这里，原版扫描版和电子版、二次和三次修改版，所有的资料都在。”她扶了扶眼镜，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你能告诉我，关于母亲的事吗？”年轻人放下笔记问我。他的眼睛和她很像，让我有一种亲近感。也许是不经意启动了搜索系统，刹那间，所有与她有关的事件被分门别类地整理成词条在我的记忆库中按时间顺序出现。

　　“比如说？”我问他。

　　他犹豫片刻，问道：“妈妈……喜欢吃什么？”他的声音迟疑而飘渺，似乎不敢相信。

　　“你父亲做的菜。”

　　“她喜欢什么颜色？”

　　“金色和深蓝色。落日和大海。”

　　“她在研究什么？”

　　“主课题是意识移植，比如使植物具有人类或其他动物的意识并且通过某些方式捕猎……捕猎好像没有成功，但意识移植经过了三代实验体，已经成功了。这是第三代，它的智力相当于一个十岁的儿童。”

　　他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看了一眼那盆绣球花，心里紧了紧。

　　绣球花沉默着，静立在玻璃后，纹丝不动。

　　“她是怎么死的？”

　　她摇摇头：“她没有死。”

　　“没有死？那她为什么不回家？”他失控地吼了出来。

　　“冷静点，”一直旁观的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问道，“那么，飞船坠毁是怎么回事？”

　　“被击毁的是那群冒用识别码的教徒，在此之前除了他母亲以外的科研人员，全都被狂热分子用化学品处死。你们之前看到的白骨，一部分就属于她的同事们。那已经是第三次实验开始之后，你的母亲已经将意识转入绣球花，真身隐藏在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你说她没有死？”

　　“精神存活。”

　　“就是像植物人一样？”他的朋友马上明白了。

　　“有人要来了，你们带着存储器快走吧。”她指了指桌侧的一个小方块，说完马上消失了，留下他和他的朋友，面对着花橱后那盆巨大的绣球花。

　　“那个——，毕竟是你的母亲，我们还是拜一拜吧。”他的朋友讷讷地提议，然后双手合十向着绣球花深深地鞠了个躬。

　　在这个舱室的地板下，透明的高分子冷冻玻璃棺中，她安详地睡着。许多线接入她的头部，仪器不断闪动，使得她好似沉睡在深海的磷光之中。系统唤醒功能早已停止，只有本能在促使她时刻吸收着来自外界的营养，然后将脑电波通过仪器反射出去。是她创造条件并且拘束混沌产生低频电波促使高智商犯罪者产生精神恍惚，继而触电。

　　她是“绣球花”的根茎，是C812真正的控制者，是唯一的神。

　　【十】

　　“嘿，小伙子们，把笔记交给我，然后见鬼去吧！”阴谋家一脚踢开门，光线枪擦着他的头发在他身后的舱壁开了个洞，空气流动起来。

　　“趴下！”他的朋友突然一把将他按倒在地，按下了他的头罩按钮，透明的玻璃自动升起。

　　阴谋家的枪口指着抱头扑地的二人，脸上带着狰狞的笑：“把笔记交给我！”

　　“在那边。”他的朋友指着橱窗的方向。千钧一发之际，他把笔记扔了出去，借着空间站本体制造的仿地心引力，厚重的硬壳笔记本的一角在玻璃上砸出一道细微的裂痕，绣球花整个有所反应，微微倾向裂缝，就像在感受外面流动的空气。

　　——呼吸般摇曳着。

　　“它……是活的。”刹那间，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畏惧。

　　阴谋家走过去，单手捡起笔记，翻了几页，露出了愉悦的笑容。但是他的笑容很快僵硬了，来回翻了几次，震惊、愤怒和不解充满了他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阴谋家走过来，枪口指着他们，口吻像一位宠溺的父亲在管教过度任性的儿子，“中间缺的页数在哪里？”

　　“原作者撕了。”朋友说。

　　阴谋家恨恨地踢了他一脚，看着橱窗里的花，皱起眉头：“你们两个，砸了这面玻璃。”

　　“不行，这是生化实验的……”他话音未落，肋下就被重重地踢了一脚，他滚到玻璃橱的墙脚，蜷成一团，几乎失去知觉。恍惚间，他看到满开的绣球花，它们像满天的星辰一样，怜悯地俯视着他。

　　“砸开，我要把剩下的资料找出来！”阴谋家用枪指着他的朋友，咆哮着，用力踹了一脚玻璃。

　　时间仿佛静止了。

　　【十一】

　　蛛网状的裂痕以阴谋家踹的点为中心，慢慢地布满了整面橱窗。

　　“没用的东西。”阴谋家脸上浮现出阴狠诡诈的笑容，食指搭上扳机，“看起来留着你们也没什么用了，死吧，我会为你们祈祷的。”

　　“你这个杀人凶手！”突然，一直蜷在地上的他从地上弹起来，凄厉地叫着，从后面抱住了阴谋家，枪口一歪，打在了舱壁上，空气的流速开始出现明显的变化。

　　“是你害死了妈妈的同事！你这个罪魁祸首，为你的罪孽下地狱吧！”他一只手臂箍住阴谋家的脖子向后拖，直到后背抵上橱窗。而阴谋家垂死的挣扎也让他吃了不少苦头。这是一场没有胜负的生和死的较量。

　　意外地，一道光线穿透了阴谋家的头颅，他双眼圆睁，脑袋一歪，整个人无比沉重地向下滑去。

　　“该死的！竟然想趁着脱离控制室杀了我！”间谍举着枪，愤怒地吼着，冲了进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局势已经逆转。另一个人——阴谋家的前同伙枪杀了阴谋家，他们二人又一次成了被胁迫的一方。

　　那本笔记躺在墙脚，书页在空气的流动中微微翻动，似乎是怜悯，又像是嘲笑。

　　间谍理所当然地发现了它，当然也发现了玻璃上的网状裂纹和里面的巨型绣球花。于是下一秒，整块玻璃都碎了。绣球花倾向外面来，就像俯视着阴谋家死不瞑目的尸体。

　　间谍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抹了把脸——踢碎玻璃的时候，一大片花粉扑在了他身上。他的脸涨红了，弯下腰，用手抠着喉咙，痛苦地扭动、挣扎着。极短的时间内，他已经从一个鲜活的坏人变成了一具余温尚在、无善无恶的尸体。

　　“花粉里移植了速生病毒！”他们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投影女出现，她的影子接触不良似的，闪了几下。她用收到电波干扰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喊道：“‘她’要把你们留在这里，带上资料快走！”

　　“我们走！”他的朋友当机立断地拔下存储器，他捡起笔记抱在怀里。二人捡起地上的枪，向着舱壁的同一位置连发数枪。紧接着，他们拆下一条桌板，在重力消失之前，合力打通了这条通往宇宙的求生之路。

　　地面之下的空间里，磷火般的幽光逐渐暗淡，所有仪器渐渐停止运作，整个空间陷入了最原始的沉睡。

　　【十二】

　　间谍和阴谋家静静地躺在地上，重力的消失使得他们悬浮起来，在狭小的室内随着气流的运动缓慢地漂浮着，偶尔轻轻地碰撞一下又马上弹开，仿佛已经消除了所有隔阂。

　　激光打出的洞口，金属外翻变形，原本坚硬的太空塑料和强化玻璃纷纷碎成薄片，随着舱内气体的流失，被抽入太空。

　　气压的变化使得整个舱体开始变形，地板被掀起，露出了玻璃棺的一角。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棺中的人，就被朋友拽着走向出口，隐约地，他看到一张似女性的脸，在幽光中一闪而逝。

　　二人破壳而出般钻出不断扩大的破洞。在稍远处回过身来，惊魂甫定地望着脱身之处。

　　空间站急剧地坍缩，大朵大朵爆炸的火花此起彼伏。曾经如星辰一样闪烁的银色圆润外壳像被什么无形的重拳大力击打般出现数处凹陷，最后变得像一团沉默、皱缩的易拉罐。

　　“妈妈……！妈妈！”他突然崩溃地哀嚎，面部肌肉因悲痛而扭曲，“放开我！那是妈妈送我的出生礼物！放开我！”

　　太空中没有重力，他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的朋友沉默着，使劲箍住不断踢打挣扎的他，任由他尽情发泄压抑了多年的感情。恍惚间，灵魂分裂成了两极，一半喧嚣到寂静，一半沉降到无声。

　　隐约有儿童稚嫩清脆的读书声从脑海中遥远地浮现出来：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伏惟道，善载且成……”

　　他目送C812不时闪出火花的残骸无声地脱离轨道，漂向无尽的星辰之海，就像之前每夜的夜空中一闪而逝。——然而，这次是永远的分别。

　　他突然安静下来，望着它。

　　那宇宙中的漂流，像生与死之间的泅渡。

　　她与这颗星辰，从此泅向永恒。

　　永别了，C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