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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大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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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番瑞香 3
老林子是北方常见的松林,树木不高,枝岔生得极低,人走在其中都要弓着腰躲避茂盛密布的树枝,马在这片林子里头根本一步也迈不开。
但是祁山等人很快就发现了黑店老板的险恶用心。与别处松林的生长环境不同,这一片老林子底下并不全是坚实的土地,越向深处走脚底下越松软,及至发现已经踏进一片沼泽的边缘时,一众人已经无法回头了。
也许是附近有某处热泉,这一大片松林生长之处湿烂泥泞的地面上弥散着缕缕淡淡的白烟,郎塔一马当先,又身高体重,一脚踏下去泥污直没过脚踝,竖起耳朵仔细听,还能听见远处沼泽更深的地方,有气泡缓慢向上翻腾的‘扑扑’声。这片沼泽里不知道淹没了多少动物和枝木,越来越浓的腐臭味充斥在鼻端,闻之令人欲呕,两只眼睛都有些刺痛。
此时再回头,身后的追兵不知道数量,完全隐在黑暗中,手里还有催命的利器。向前走,谁也不知道这沼泽的深浅,一旦陷进去,再好的身手也难以招架。
所幸靖安王府的侍卫们久历阵仗,很快就想出了应对的方法。同样也是利用松林中的黑暗故布疑阵,祁山隐身在一棵高大的松林之上,剩下的侍卫们沿着沼泽边缘兵分两路诱敌而行。
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当此际并没有人惊慌失措,计策一旦制定立刻得到执行,郎塔对着一名身量与祁山相仿的侍卫道:“你背元嘉公主,与我同行。”说完他又对身手较好的那名女侍卫说道:“你将头发打散开来,守在王爷身边。”
宁无瑕全程听见了他们的谋划,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些侍卫们只把靖安王的安危放在心上,全然不顾她的死活。祁山则拉住了宁无瑕的手腕:“我与元嘉公主留下,你们各自分头行事,一定要注意安全。”
郎塔立刻拒绝:“那可不行!不能留您一个人!”
祁山轻笑:“我一个人带着公主,即使打不过,逃也能逃走,你少废话,赶紧走。”
七名男女侍卫立刻依言分成两队,郎塔极不情愿,但在靖安王沉肃的眼神之下也不得不离开,临走的时候看了祁山好几眼,也看了宁无瑕好几眼,那意思很明显是在说,万一有个意外就把这女人扔下,王爷您独自逃命要紧。
祁山左右打量着选择了一棵枝叶繁盛的松树跳上去,找根结实的树枝把宁无瑕放好,自已执剑在手,凝神屏息向松林之外的方向看过去。
宁无瑕两只手环抱着松树主干,松针戳戳挂挂地扫在头上脸上,黑夜里感觉就是不知道有多少只虫子在爬,让人全身汗毛倒竖,她咬住嘴唇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心里一个劲儿地唤着父王皇兄,平时再怎么神气活现,现在也被吓得心惊肉跳。
郎塔的大个子在黑夜里是很好的目标,没过多一会儿,果然有三个黑衣人从松林外头跟进来,略一观察,向着郎塔的方向追去。祁山皱着眉沉住气等了一会儿,又见两名黑衣人跟来,跟上了另一队侍卫。
密林里没有一丝儿风,这么寒冷的夜晚,祁山的额前渗出了一层细汗,又静待了片刻,确定所有的追兵已经越过他与宁无瑕并远离后,靖安王立刻抱着元嘉公主跳下松树,背起她拔足往离开松林的方向狂奔。
宁无瑕再也没有了来时的矜持,两条胳臂死死抱住祁山的脖子,耳边全是他发力奔跑时悠长的呼吸声,有一股带着阳光味道的热烘烘的气息从他身上传来,隔着两人的衣衫侵在她的皮肤上,隔开了一些冬夜的寒意。
忍不住的泪水因为跑动时的颠簸滴在了祁山的脸颊上,他顿住脚步,扭头贴着宁无瑕的侧脸略有些紧张地问道:“怎么了?哪儿伤着了么?”
宁无瑕埋首在他肩上,轻轻摇摇头,祁山扶住她双腿的手掌微微用力,了然地说道:“别怕,有我在。”
宁无瑕哑着声音极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功夫多耽搁,听见她这一声回应,祁山马上又开始奔跑,两个人的身影紧合在一起,在这旷寂的寒冬深夜里渐行渐远。
按照预先说定的,脱身之后所有人回到黑店所在的小集镇,在镇西头入口处集合,天亮之后设法找到马匹再赶到芝澜江边寻找船只渡河。
他们离开黑店时刚入夜不久,到镇北老林子里绕过一圈用的时间也不长,可是祁山和宁无瑕躲在镇西土地庙里一直等到天光乍亮时,七名侍卫也不见一人回返。郎塔和他亲自挑选的这些侍卫在靖安王府及所属部族军中算是武功最高的几个人,他们以七人应对五名高句丽刺客,没理由全军覆没、没有一个人能逃出生天。
祁山情知有些不妙,只是一个纸片儿一般无力自保的元嘉公主就坐在旁边,连鞋子也只剩下一只,他不能扔下她一个人回老林子去查探侍卫们的生死。祁山有些暗悔离开大队时太过匆忙,没有把高句丽刺客这一节考虑在内,只是想着保住元嘉公主的安全,不给京城里那些人找他和大哥麻烦的机会,没成想越是躲麻烦,麻烦越会找上门来。
天已经亮了,如果侍卫们没能回来,那么也许很快来的就会是高句丽刺客。小镇西头是一片田地,现在大冬天,平整的田地里空空一片什么庄稼也没有种,视野极其开阔,只要一出土地庙,刺客站在二里地开外也能清楚地看见他和元嘉公主。躲在庙里不出去,迟早会被人瓮中捉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早一步离开。
想到此节,祁山没有再迟疑,在土地庙墙上留好了约定的花押印记,背上宁无瑕走了出去,没有选择离开小镇的路,而是又回到了小镇。
冬日里北方农家并不象另外三季那样早出晚归地侍弄农活,而是都躲在家里猫冬,天已经亮了,也没几家的门户是打开的,大家伙还都窝在炕上酣眠。
北遥国以芝澜江为界,江南与卫国相接的这一片国土多半是数百年来打了胜仗后由卫国割地赔让而来,老百姓的生活还保留了一些卫国传统,只有过了芝澜江才算是进入了草原,回到了北遥民族真正的聚居地。
这间小镇上的人以种地为生,整间镇子上也找不出几匹象样的马,祁山只得把主意重又打回到黑店老板身上。闯进店来,他一手拉着宁无瑕,一手执剑,没费什么功夫就把一众爪牙打落在地,黑店老板第一次见到这样惊人的身手,被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抵住咽喉,他再不情愿,也只得准备了一套姑娘家的换洗衣服,并献上一匹挽马。
宁无瑕不会骑马,祁山只能与她共骑。这匹挽马是骟马,体形肥壮,但都是虚膘,比起祁山之前那匹战马差得太多,不过总算是比马车的速度快一些,逃跑起来活命的机会也要多一些。
一领北方农村常见的羊毛毡披风斜披在祁山左肩头,宽大的摆幅扯开来把宁无瑕连头带脚全盖住,他一手勾着她的腰一手驭马,在黑店老板等人变幻莫定的目光中,离开了这个小镇。
祁山不是只会享乐的皇子,他从小也算是历经磨难,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就上阵打仗,但到底没有独自在江湖上打过滚,出门在外的经验极度不足。带着宁无瑕跑出去一个多时辰后想着要吃一点随身带着的食水,但这时才突然醒悟,临行前忘了让黑店老板试毒,眼前这一包夹着牛肉的干饼和两皮囊清水就算是安全的他也不敢吃喝。
不吃饭还好,已经很久没有喝过一滴水,祁山的嗓子眼开始冒烟,宁无瑕也渴得厉害,她看见祁山把一大包食水扔在了路边,再看看他发干发白的嘴皮,想了想,从腰带上的小荷包里竟然取出一片盐津梅肉,举起来递到祁山嘴边。
望梅止渴这个成语不是平空说说的,一见了这一小片梅肉,口中顿时有唾液分泌,虽然不能止渴,但多少缓解了一些连张嘴都费劲的困境。祁山低头看看宁无瑕指间拈着的梅肉,再看看她从披风里探出来时头上凌乱不堪的发丝,张开嘴就着她的手把梅肉含进了口中。
宁无瑕缩手不及,指尖在祁山的嘴唇上轻触了一小下,她袖笼里的玉兰花香和着梅肉的酸甜味道一起被他吞进口中。
一直跑到午时,行人和车马渐渐变多,道路渐渐变得拥堵,都是因为芝澜江洪水被困在江边的,眼下好不容易等到大江重又通航,谁都盼着自已能早一点找到船位过江。北遥这种军事集权国家等级制度极为森严,祁山没有表明自已的身份,只是亮出了一名侍卫的官牒,立刻就被领到江边一处稍僻静的码头,和宁无瑕一起被分配了一间一层甲板靠船尾的小船舱。
关上舱门,终于有了点儿彻底放心的安全感,宁无瑕第一件事不是先喝点水解渴,而是立刻用手扒拉着头发,想找个能当镜子使的东西,把仪容整理一下。可四壁全是木头,转了一圈,宁无瑕无奈地坐在小小的铺板上,以指为梳大概地梳理起长发。耳边‘呛啷’一声响,一股寒意逼人而来,宁无瑕吓得向后一缩,看见祁山拔出了长剑,把两指来宽的剑刃横在她面前。
剑刃锃亮象一面细长的镜子,将从舷窗外照进来的一缕阳光反射到了宁无瑕脸上,一道同样两指来宽的白光斜画过她的脸颊,她收回视线,从剑刃上看到了自已的片段模样。
宁无瑕忍不住笑了,在这一道白光里,她的笑容显得格外明亮。可她只笑了一下,便垂下眼眸:“为了救我,让你那么多手下涉险,若是他们有什么伤损,我……”
祁山微滞,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船只随水晃荡,他手中的长剑也晃荡,白光画过宁无瑕花瓣一样红润的嘴唇,祁山静默不语,没有告诉她现在刺客的目标已经换了一个人,就算手下涉险伤损跟她也没关系,反倒是他把她拖进了这个险境里。
甲板上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小舱室里的宁静,显然是有一大拨人上了船来,顺着舷梯走到了二层和三层甲板上。因为芝澜江的洪水只是减弱,水流较之往常还要丰沛许多,船行江中想过渡岸须得走出一个角度极小的斜线,才不会被江水横冲侧舷造成什么意外。这样一来,一段并不算太宽的江面,渡过去之后下船的地点往往要远至下游数里甚至十数里处。
这艘客船是江边停靠的船只里最大的一艘,想来安排上船的也都不是寻常百姓,这一拨人带着数量颇多的物品全数登船后,客船在经验丰富的水手的操控下以极慢的速度离开码头,一旦脱岸,马上被急速的江水冲刷着向下游航去。
祁山透过舷窗仔细打量过岸边,并没有发现郎塔等人的踪迹。人已经在船上,只有等过了江再寻人。江水太急,客船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提高到了最高的航速,船身难免地开始摇晃,宁无瑕一个不留神从铺板上出溜了下来,被祁山从地下捞起来之后,象仍然在马背上坐在他身前一样,她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腰。
最狼狈的样子也就是这样了吧。宁无瑕不好意思揉摔疼的腰臀,只好在心里哀叹,垂眸看着他胸前。黑衣,黑布,看不出什么花花儿来,可也只能盯着看,目光稍一移动,就要看见他白色的衣领,衣领外头修长的脖子,和每一吞咽时上下滑动的喉节。
眼睛能不见,鼻子怎么堵住?被厚毡斗蓬包裹在他怀里整整一上午,还没闻够他身上那股子说不出来有多么独特、但很好闻的气息。宁无瑕眼睛眨动,长长的睫毛抖了抖,不由得在想,这位靖安王的二哥、北遥的当朝太子、她的未来夫君,如果能及上眼前这个男人……或者及上他的一半……那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