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奴》云中破晓

26、又折腾他

　　“你们让开，你们赶紧……让开……”嘶吼随着马蹄声落下，一阵接一阵的，夺走了所有人的视线。

　　李姝听着那接近喊破嗓音的话，目光中有一丝愕然划过，这声音和阵仗，会是她吗？

　　七大世家中的谢家小女儿，谢湘湘。年十五，与自己同岁，但恰好比她大上整整一月，是前些日子的六月初七行的及笄礼。

　　真的会是她吗？

　　李姝的眼角里已然闪动着星点水光，缓缓往后转动的身体四肢，很想很想，却又不敢抬眼看向稍远处的青石街道。

　　“皇姐，此人是谁？我瞧她明明穿着一身墨色衣裳，可听声音，却像是个姑娘。”

　　一身黑衣，只有听声音才像是个姑娘。李姝骤然发笑了下，浸泡在略圆眼角中的莹莹光亮，也顺势往下流淌着。

　　是她，就是她谢湘湘。

　　莫说在七大世家中，哪怕是放眼整个南朝，也只有她谢湘湘，巾帼不让须眉，不好女工喜骑马射箭，且能上阵杀敌。

　　“皇姐，此人是谁？”

　　“皇姐，阿衡想娶湘湘为妻，你去帮我说媒好不好？整个京城也只有你能劝动她，也只有你才会帮阿衡了。”

　　两道截然不同的嗓音就在李姝耳畔不断徘徊萦绕，前一道是李衡，后一道也是李衡。

　　可正是这样，她才会愈加心痛难忍。前世的阿衡不是在此处遇见湘湘的，但他却问出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

　　此人是谁？李姝嘴角的笑已经变得苦涩起来，她奋力抬袖掩面，才勉强遮住了强忍不下去的颗颗泪水。

　　她此刻有点不敢看阿衡，生怕眼下这张略带惊讶却无忧无虑的稚气面庞，会和前世那张颓废至极的醉酒红脸，重合在一起。

　　但李姝的余光还是忍不住往李衡那边看，她是谁？她是你抗旨不尊，宁愿不要太子之位，不要李氏之姓，也要娶之为妻的谢湘湘。

　　只见水光婆娑，眼前视线渐渐迷糊之中，李姝好似又听到了身侧的另一道声音。

　　“长公主，依我之见，那位姑娘现在骑的黑马，许是还未被完全驯服。

　　听这越来越近的喊声和马蹄声，我们还是快些退远到街道两侧为好。”

　　因着李姝此刻的侧身掩面，李晞是看不到她面上神情如何的。

　　但莫名的，他有一丝心慌意乱，他仿佛又看到了周身悲恸且死寂无半点人气的长公主李姝。

　　李姝依旧沉默不语，但她能察觉到自己的喉咙间又干又涩，一股异常熟悉的呕血感在蠢蠢欲动。

　　“长公主，我们先行退到两侧可好？这周遭的人都所剩无几了。”

　　许是笼罩在李晞心尖上的那股惊慌太过骇人，他头一次在没有得到李姝的回话前，便伸手去搀着那拂柳一样的纤弱身姿。

　　白衣颤动，柔荑紧缩，就当李姝的小臂一触碰到那张粗砺大掌时，他的话音也在她耳边响着。

　　退到两侧可好？

　　自己前世也曾对湘湘说过同样的话，“既然京城已经守不住，那我们便退到京城之后的城池可好？”

　　噗呲一声闷哼，李姝喉咙间的血腥还是翻涌而来。她记得湘湘是怎么和自己说的？

　　“姝姝，我们可以退，那京城的百姓能退吗？再者而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宋太子的大军都快到京郊之处，我们又能往哪里退？”

　　那日出征，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湘湘。尚且那时她还看到，湘湘那件鲜少穿着的枣红戎装下，小腹是微微隆起的。

　　是，谢湘湘最后一次披上战袍时，她已怀有四个月的身孕。

　　但身为太子的阿衡劝不住他的太子妃，自己这个一无是处的长公主，更说动不了湘湘那颗为国战死的赤诚之心。

　　啪嗒一声。此刻的李姝用尽了全身的所有力气，才扬袖挥掌，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须臾，李姝的两只纤细胳膊都堪堪垂落，方才打过宋长渊的那只手掌，更是还在发麻地颤动。

　　并且，她的冰冷杏眼还在注视着他，好像在透过眼前的他，看向另一个人。卷翘蝶翼微颤，李姝唇齿间的那股血腥，终于被她压了下去。

　　“李晞……”

　　她弱弱地开口喊着，胸膛之下的撕心裂肺也在不断地发问，就仿若回到前世一般。

　　“宋长渊，明明差点要了你性命的人，是我长公主李姝。你为何不来杀我？反倒夺了如此多无辜人的命，血流成河，死伤无数。”

　　此时李姝身侧的李衡，已经被吓得不知说什么好，他觉着这个李晞也没有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可皇姐怎么就无缘无故的打了人一巴掌。

　　尚且从他这边远远看去，都能瞧见那清晰无比的细长手指印。不过转念一想，皇姐打了就打了，指不定是李晞做了什么惹怒了皇姐。

　　李衡虽不敢出声，但他也招呼着人将那些个管家和流民，都远远挪到一旁去了。

　　所以如今的青石宽街上，应该只剩下他和皇姐，还有那个红肿了半边脸的李晞。

　　李衡时不时偷摸瞧着李姝的面上神情，他都已经打算好了，若待会那匹黑马真的闯来，那自己一手抱起皇姐就跑。

　　至于那个李晞嘛，他原本就是奴隶出身，应该能自己活命。倘若伤了或是更惨的，那就只能说他的命不好，反正自己是不会救他的。

　　一阵阵贴近的嗒嗒马蹄声在耳边响起，李晞却依旧站在李姝身边，丝毫未动。

　　他唇齿稍微嗫嚅，硬生生将那缕血色吞下去之后，才用满含歉意的语气说道：“长公主，你打得对，李晞不该牵你的手。

　　但这道马蹄声真的近了，长公主……你可否挪步一二，去到宽敞些的空地？”

　　垂着双手的李晞稍加思索了番，才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两句话。

　　即使自己不知道长公主为何要发了狠地打他，但至少她打过之后，月白成影的周身又有人的活气。

　　他就这么害怕自己有丝毫的损伤吗？

　　明明自己才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了他一巴掌，他此刻应该有怨有恨，大抵都不该是眼下这般乖乖认错，还仍然担忧自己。

　　李姝忽而对上那双澄明见底的丹凤眼，回神之后的她不免有些自嘲，她心中竟会问出了，如此显而易见的蠢话。

　　现在的宋长渊当然害怕她有一星半点的伤了，倘若自己有所不适，那他就是第一个跑不了的人。

　　因而，李姝脸上突然扬起了抹狡黠的浅笑。她就直勾勾地望着宋长渊侧颊上的手掌印，贝齿轻启，樱唇翕动。

　　“驸马你说，若是本宫挪了步的话，你又应该在何处呢？”她的细音略带疑惑，但这还是需要想的吗？

　　当然是一起走到空地，难道还要站在这被马踩伤？哪怕是在一旁看好戏的李衡都脱口而出着。

　　“皇姐，这李晞当然是跟着我们一起走了。他又不是什么铜墙铁壁，还能挡在这让马停下不成？”

　　李衡本是顺口一提，也没想着皇姐能回他。毕竟自己眼瞅着那黑马就快到了，他们总不能真的不走吧。

　　“那还不然呢？”李姝缓缓回了李衡的话，继而说道：“驸马是在围猎场待了一整年的人，小小一匹马而已，他能制服得了。是吧，驸马？”

　　李姝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心尖上的刺痛滋味也丝毫未减。

　　自己就是在刻意的折磨宋长渊，她甚至还想着，湘湘的马若能将他伤了更好，姑且还能报报仇。

　　李晞原本一听着李姝的话，便立刻明白了其中深意，长公主又要折腾他。但当自己亲耳听见她将话都说出来时，心头还是堵得慌。

　　因为她想要故意折磨自己，所以在围猎场上的种种，他都认了。

　　毕竟那是两人第一次相见，她身为高不可攀的长公主，而自己只是贱命一条的奴隶。

　　可现今，此时此刻，她明明都亲口承认了自己会是她长公主一辈子的驸马。并且她还让他看了那卷书，她连今日这样的时刻都愿意带着他。

　　为何，为何她又要收回已经好转的心意，再次折磨他？

　　“怎么，驸马你不愿意？”李姝笑意盈盈地看向沉默的宋长渊，心中痛感好似轻了些。

　　对，宋长渊现在的反应才对。他不应该是一条乖乖听她话的狗，而是一头被自己百般压制，而又不得不顺从的狼。

　　“长公主，李晞只是在听那马，还有多久到。”

　　李晞一面迎着李姝的秾丽笑靥，一面也将嘴角两边勾出一抹坦然的笑，好似眼下所有都被他掌控在手心之上。

　　李姝知道宋长渊生得美，但红胀着半边脸，都还能笑得如此勾心摄魂的人，世间唯独有他。

　　一瞬，李晞的笑意没停，但目光却看向了李衡。“太子殿下，还请你与长公主快些离开，十……九……”

　　什么十九？李衡脑子一下犯懵，还是被大步迈开的李姝拉着走的。两抹身影虽走了，但李衡还能听见那浑厚嗓音在不紧不慢地念着，“八，七、六……”

　　呀，敢情这个李晞是在数着十声掐点，那自己还得走快些。李衡比李姝高出不少，他箭步一迈，娇小身影便落了后。

　　就当李衡要等着将自家皇姐拦腰一抱时，那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突然蹿出个哭兮兮的小孩。

　　那小孩估摸还不到他的腰边，但哭天震地的喊声倒是比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还要响。

　　“阿衡，你是东宫太子，南朝储君，要以天下的百姓安乐为己任。”

　　李衡耳边不知怎的就响起这话，于是他骤然变了方向，径直朝那小屁孩跑去。

　　李姝只见着李衡飞奔而去，但是那匹正前方的黑马并未停下。并且她耳边还响着宋长渊的嗓音，“五……”

　　刹那间，李姝也闭上双眼跑了过去。她听着两侧的飒飒风声，心底的痛已被宽慰填满。

　　这个小哭孩，虽不是她安排的，但太子的这番动作，她很欢喜。她李姝的弟弟，终于学着长大了。

　　最终风声停在“二”的掐点上，而李姝李晞都未有半点不适。那他们怎么还闻到了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