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剥肤椎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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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因事件激起的风浪在日往月来中逐渐消弭，最终只余下无风无波的恬静。柳芊绫时不时上后院里吊会儿嗓子，爱丽丝对诸多杂事日益得心应手，女仆们习惯了小姐与管家的小打小闹，何路回国的行装也打理的差不多了。一派祥和之中，克莱因府迎来了新的管家。
杰克形象合适，专业对口，甚至还有十年往上的工作经验，就任管家后，只用一个下午就接手了前任遗留的各项事务——何路整理到一半就得撂挑子的那种。
美中不足的是，因为他的存在，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随之浮现。
到底该怎么称呼他们的新管家。
就这个问题，柳芊绫与何路已经争论三个小时了。就杰克本人而言，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他认为“杰克”这个名字就已经足够，但对于柳芊绫与何路而言……
始终无法对着这位精神矍铄，银发满头的老人直呼其名呢。
“杰克？你叫起来不害怕吗？就好比，你在念你班主任的全名……”
“那叫什么？”何路扶额，“他说可以叫他老杰克，但……”
“但是听起来像是在骂人啊……”柳芊绫捂脸，接下他未尽的话音，“诶，比如叫杰哥？”
“辈分乱了啊伶哥！而且按西方人的思维模式，这么叫才更像骂人吧？要我说……叫船长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但你怎么跟他解释呢我智慧的米哥？”
“啊这这这……整个克莱因府，就像一艘巨大恢宏的航船，所以我们将那个至关重要的掌舵人称作——船先生！”何路扶了扶眼镜，正色道。
“顺着你的逻辑往下走，我们还可以使用借代的修辞手法，以身份代整体，叫他管先生……”柳芊绫绝望地埋进枕头里，闷声道。
“得了！”何路一拍大腿，“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管仲当年是齐国国相对吧？就叫相国了！”
两人狼狈为奸的大笑声从克莱因的卧房爆发，走廊上的女仆浑身一颤，回头犹疑地望了望紧闭的房门。
“你……站这儿干什么？”爱丽丝闻声而来。
“里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爱丽丝偏过头，翻了个不甚明显的白眼:“走吧，没事，又犯病了，习惯就好……”
而后得知新代号的相国大人:地铁，老杰克，看手机……
新管家的到来犹如清风拂过湖面，波澜微漾，不久后就重归于平静，直到……
“我们不能再这么怠惰下去了！！”清晨六点半，何路的话似平地一声惊雷，激起了……柳芊绫又倒回床上去了——什么都没有激起呢！
“克莱因伯爵在社交界的赫赫英名不能垮在我们手里！伶哥你觉得……你给爷把眼睛睁开！”何路指着几乎半身不遂的柳芊绫，愤然道。
“自从相国大人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封建大地主之后，我就不想努力了……那么多人名您觉得我对得上号？”柳芊绫把自己翻了个面，半死不活地出声。
“闭关锁国，固步自封是没有好结果的——我走之后，克莱因府立即启动对外开放政策！”
“你走之后？你就是不想搞接待吧混蛋！”
何路无视了柳芊绫的抗议，继续道:“还有几天时间，你好好准备……”
爱丽丝推门而入:“我这两天想回趟家，应该能在何路启程前回……”
“我陪你去！”柳芊绫蓦然跃起，如同见到了救命恩人，“路途遥远，你一个女孩子，我怎么能放心呢？”
“可是……”
柳芊绫连忙搂住爱丽丝的胳膊，一双明眸定定望向她，发梢不经意间拂过她的肩膀:“求你了，我再也不想听他叨叨了……”
“你出卖色相起码别让我看见啊！”何路朝二人怒吼。
不论过程如何，总之，配爱丽丝回娘家的行程顺利填满了为何路饯行前的所有时日。
马车从克莱因府的后门驶出，迎向午后的暖光。这是伦敦难得的大晴天，云絮丝丝缕缕，绵软的白色边缘轻轻扫过蔚蓝的天空，宛如沙鸥的翅膀划过波涛，荡起一串清浅的泡沫。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修长白皙的手挑起窗帘，让进金光满地。柳芊绫微微探身，马车的震感让她想起小时候坐过的绿篷三轮，那时，车外的景色也是这样，一重又一重退去的。
马车在乡间的小路边停下，两个身影一跃而下。女孩的着装轻巧简便，面料却绝非寻常人家消受得起。马车悠哉悠哉地转了个弯，少女们则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爱丽丝拉着柳芊绫一路向前，鹿皮小靴的鞋跟触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天空零零散散飘了几朵云彩，阳光毫无阻碍地落下，空气似乎也被染成了灿烂的颜色。
少女们的发尾就在这片灿烂中跃动，笑声在旷野上传到很远，惹得诸多路人回头张望。
“到了！”爱丽丝松开手，回身向她张臂，动作间，似邀清风入怀。
柳芊绫倒退几步，捂着胸口，身子摇摇欲坠:“我觉得、做人要懂得、循序渐进……这个运动量，我……”
“贵族老爷？”陌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柳芊绫连忙站定，回头向后望去。
那是奴隶的眼神，戒备与畏惧并存。
那是爱丽丝的父亲。
柳芊绫一顿，一股冷意从心底升腾起来。
爱丽丝拉住她的父亲，似乎急于解释什么，柳芊绫背过身，把空间留给他们。
老爷。
一别多年，闰土后来也是这样称呼鲁迅的——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态度恭敬起来，分明地叫：
老爷。
她回头看爱丽丝——她们也会……被那层可悲的厚障壁分隔两边吗？
察觉到目光，爱丽丝向她走来，手上拿着一个粗布袋。
“爱丽丝？”
“走吧，达勒姆新搬来一户贵族，我们得去找他交租，顺便……去看看我奶奶。”
“你说……如果我们很久没有见面，再见时，你会不会也叫我……老爷？”柳芊绫的声音难得有些迟疑。
爱丽丝疑惑地望着她，不假思索:“我为什么要这么叫？那是何路的叫法。”
“他……什么时候？”
“……骂你的时候。”
柳芊绫扶额，继而释然地跟上了爱丽丝的脚步。她到底在担心什么？爱丽丝的思想早就在何路的引领下，向着离谱的彼岸一去不复返了——就算她某天真叫了“老爷”，这个词里也绝对不会带一丝恭敬！
“爱丽丝。”
“又怎么啦？”爱丽丝的脚步缓了缓，回头看她。
“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我家看看吧。”
“好啊。”爱丽丝笑起来，“是不是和这里一样？东方的景色……一定很美吧？”
“你知道了。”柳芊绫扬起唇角，“何路怎么说的？正好，我还愁怎么解释呢。”
“何路可没说。”爱丽丝转了回去，留给她一个恶作剧得逞似的雀跃背影，“你们一起告诉我的——太明显了啊，阿伶。生怕人不知道一样。”
柳芊绫一愣，脑海中浮现出何路意有所指的话——
“不要因为信息差的存在，就把所有人当傻子啊……”
柳芊绫仍在神游天外，爱丽丝已带着她在一处水果摊前停了下来。
摊主闲散地叼着烟斗，目光似笑非笑，跟柳芊绫记忆中的居委会大妈一模一样。
“爱丽丝——看来过得不错啊，刚才离得远，我都没认出来，还以为又来了两个贵族老爷呢……”
话这么说，倒也没错，但……为什么有种阴阳怪气的味道？
“这是琳娜·克莱因，确实是伯爵哦——阿伶，这就是我奶奶。”爱丽丝介绍道。
“……奶奶……好……”柳芊绫低着头，拘谨道。
这么说应该没有问题吧？西方人是不是一般叫什么什么太太？可她到底叫什么？不对——她为什么表现得跟见家长一样啊！
“奶奶，你刚才说……又？”
“对啊，”摊主磕了磕烟斗，拖长了音，“达勒姆这片土地，代代被两家名门统治——一个是居住在南边的达布林男爵家，另一家，数年前没有了后继之人，宅院就此荒废。而前两天，一户贵族买下了这片土地，搬了过来——好像是伯爵，叫……莫里亚蒂。”
“呐，那边的小姑娘——他们和你平级呢，你认识吗？”摊主的目光转向不敢说话的柳芊绫，道。
柳芊绫茫然摇头。爱丽丝递来一个橘子。
“据说……这家人和其他贵族老爷不一样呢——没有什么贵族的架子，倒表现得跟平民很亲近，似乎是想和我们搞好关系——看你手上的东西，是打算去送租金？”
爱丽丝回答:“是的，刚才我父……”
“不用去了。”柳芊绫蓦地出声，一改刚才的不知所措，缓声道:“他们不会收的。”
“怎么？”摊主饶有兴致地问。
“因为他们要和平民‘搞好关系’啊。”柳芊绫自顾自地剥开橘子皮，“先是流露亲民的态度，下一步必然是削减税赋。”
“但他们这样做，必然会引起达布林男爵的不满，他们怎么会为了平民而损害贵族的利……”
“一个野心勃勃的君主，想要不动兵戈地蚕食掉相邻的国家——他应该怎么办？”柳芊绫悠悠道:
“答案是——思想先行。夜半学狐，高呼自己是天命之子也好；幡旗高招，宣扬自己乃皇室遗孤也罢；或者现在这样，体现自己与其他‘肉食者’的不同——总要使些手段，聚拢一部分民心。
其后，以经济为主，轻徭薄赋，休养生息，邻国之民闻此，争相迁至。这时候，民心、劳力、民声，对方已经一个不剩了。最后……随便找个理由，把那个众叛亲离的光杆司令干掉——两地合一，大功告成。”
“你是说……他们这样做，是想杀死达布林男爵，独占整个达勒姆？”爱丽丝皱着眉头，忧虑道。
“我是指‘杀死达布林，独占达勒姆’这件事，一定在他们的计划中，但……这是计划中的一环，还是最终目的？谁说得清呢？”
“看来，你对他们很不信任。”摊主的声音带了点幸灾乐祸，仿佛一个观众席上，静待马戏开场的旅客，小丑面具下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话说的，真让人害怕。”柳芊绫这样说着，却连抬眼也懒得，不紧不慢地摆出一个橘子金字塔，“我可不是针对他们，只是对未来的垄断形势表示担忧啊——
一家店铺，前期靠着价格上的优惠，逼得其他店铺纷纷倒闭，此后，只有这一家店会提供你的日常所需……接下来发生什么，不全看经营者的良心吗？……至于良心？呵……”
“错了。”老摊主难得地直起身子，“你说的，是店主，国王争夺顾客，甚至臣民的手段。人们因上位者一时展现出的仁慈而选择他，最终酿成苦果——
而这片土地上的人，从来没有选择权。
我们是奴隶。”
太阳逐渐滑落天幕，光尾坠进群峰的背后。长久的，没有人出声。
“所以啊……我很期待他们将带来的改变呢……”摊主捶了捶背，又恢复到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时间不早了，去看看吧。”
“对啊，至少要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爱丽丝拉着沉默的柳芊绫离开了。橘子堆成高塔，果实连带着枝叶在晚风中微颤。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传说中的……莫里亚蒂少爷。”
被称作“莫里亚蒂”的男子不慌不忙地露出一个微笑，指节敲了敲塔尖的橘子:“您好。请问……可以给我来点苹果吗？”
“要苹果？……我这小摊，还是第一次见到贵族老爷……”
“刚刚不是才见一个？”
“你听见了。”摊主诧异挑眉，语气却十分肯定，“感觉怎么样？
好像……连同类也不信任你呢……”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剥肤椎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