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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2、上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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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南北游历,东西纵横,去过的名山大川不计其数,这极北之地的会宁府却还是初来乍到。听闻金太祖当年伐辽,连一处像样的宫殿都没有,住的是军营大帐,再早一些,女真部族夏则逐水草而行,冬则寻洞穴而居,一直是一个以打渔狩猎为生的游牧民族。
曾经强大不可一世的契丹帝国,一夕之间为崛起于白山黑水的女真人所灭,当耶律大石被驱逐至西夏以西,正踏上漫漫征程时,遥望东方,他可曾感慨万千?
秋风萧瑟,万木凋零,第一场雪开始落下来,掐指一算,比之汴京的初雪提早了一月有余。头顶鹰唳九霄,那巨枭海冬青翅展三尺有余,平日里也难得一见,此番却扎堆似的在西侧大青山顶上不住盘旋。京道上商客打扮的男子遥遥一指,对身旁剑客打扮的男子道:“数数,一共有几头?定是皇亲国戚在围场狩猎呢!海冬青乃神鸟,当年女真部族受契丹人欺负,最受辽国皇帝赞赏的贡品便是美女和海冬青,部族间常为求一鸟而互相残杀。谁能想到,今日之大金,已灭辽进而伐宋。”
马车上的剑客举目凝望,略有所思,他年约三十上下,浓眉大眼,样貌出众,只面有忧色,鬓染微霜,看起来似乎比之同龄的男子更成熟稳健一些。加之满头青丝夹了些许白发,不髻不冠,只在脑后草草束成一道马尾,白衣玄袍之外披着红狐大裘,脚上一双厚羊羔皮靴子,一副宋辽边境上的北人打扮,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寂寞萧煞。更奇的是,他手里的黄绢布包内裹了两柄利器,商客见过他出手,剑是好剑,锋青刃白,削铁如泥。而另一柄,看外观也该是剑,一直好生收着没有出过鞘。这剑客凭一技傍身,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还走南闯北替人押镖,攀谈之间说是家中原有一个弟弟。数年前金人铁蹄踏过来,屠村灭寨,他与弟弟失了散,听得人讲会宁城里似乎曾见过他弟弟,是以一路寻来。
同车的商客原是渤海人,做些以物换物的买卖,途径太行山时路遇捍匪,亏得剑客相救,遂邀他同坐马车前往会宁,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两人一路行来,商客先是称剑客为恩公,渐渐变为侠士,最后已经称兄道弟。他也是见过世面之人,江湖草莽没有这番学识谈吐,有这样学识谈吐的又无江湖草莽的豪气干云武功盖世,知他必不是寻常镖师,只不过既然人家不肯说,也不便问。
这剑客自然是戚少商,两国交战,他不好以宋人身份潜入会宁,只得自称宋辽边境上的契丹人。多年在连云寨带兵,这副业已习惯的装束倒也不似宋人了。这些年里北地各国兵戎相见,马贼山匪、溃兵游勇、商贾胡姬,什么人都有,往来频繁渐渐地也分辨不出彼此,沿途所过之处,本以为该是一派异地风情,正头疼金人的话不知怎么学,却原来,出口都是汉话,连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学的是汉地景致。最最吃惊的是,拜道君皇帝多年潜心修道所赐,京城内外不少道观,到了金人的地界上,因得皇亲国戚尊儒术,竟然能看到不少新修的孔庙。
戚少商目力所及,会宁城头的双阕已在眼底,巍巍城墙一片青砖色,年代并不久远。待得近了,还可看见每隔百丈便有一马面斜探而出,假使遇攻城的敌军,这便是极好的防御。洞开的城门内看不见街景,瓮城的高墙阻挡了视线。戚少商不由道:“怎地这会宁城像极宋人的都城?“
“听闻督建的官员便是宋人,绘的图纸很得皇帝喜欢,前几年大兴土木,城里富丽堂皇的宫殿楼宇不胜其数,虽比不得鼎盛时期的开封府,可如今两相一比,还真是不分伯仲。”
马车停在城楼之下接受盘查,戚少商正待摸出早就准备好的通关文书——自然是吩咐杨无邪去寻人伪造的,突见头顶黑影一闪,一只巨鸟展开双翼从城墙下的门洞内“哗”地掠过,卷起的劲风扫得马车上众人皆是一凛,那商客吓得一个倒载葱滚到了地上。
不是未见过鹰,如此嚣张贴地而飞,翅展近四尺的海冬青却是头一次见着。想是有人就在附近放飞,它从瓮城俯冲而下,穿外城的门洞而出,最后振动矫健的翅膀,直上云霄,越高越远。
一伙人都看得呆住了。
半晌,一名守城小校如梦初醒般嚷道:“我认得这只海冬青,辽王殿下驯养多年,皇上问他要都没舍得给,却听说赠了一位南边来的年轻公子。”
“什么人,面子竟比皇上还大么?”
戚少商的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那头海冬青,鹰击长空万里,黑色的小点最终隐没在浮云之上,有那么一刻他真希望自己背上也能幻化出一双翅膀,带着他去寻找那个人。
海冬青御风而翔,在会宁城外大青山顶盘旋一周,最后轻盈地落下来。早有鹰奴将绑了皮革的右臂伸出去,巨鸟落下时,羽翼扫过,震起的风将身旁数人头上皮帽的紫貂毛身上大裘的蓝狐毛都吹得七倒八歪,根根轻软的细针让人不由想起秋日里跌宕起伏的麦浪。
海冬青收拢长翼,咕咕叫着,难得温顺。
白衣少年颈间的狐毛围脖早松开了,只一枚红宝石的卡子扣着,搭在肩头没有落下来。他一手握缰,一手持弓策马上前,临到一丛干枯的蒿草前,只身型略略一压,持弓的手已经顺带抄起了斜插的羽箭,箭尖上挑着一只红毛稚鸟。少年眉清目秀,此时更是神采飞扬,高声道:“我射中了!”
马后百步之遥的青年淡淡一笑,脸上略带嘲意,他头上围着黑色蓝狐筒帽,满头青丝全裹在帽中,只腮边漏出一二,打着卷垂下来,落在颈间的围脖上。身上的大裘直盖到膝下,只从马蹬子旁露出一截青色的衣角,似是极畏寒的样子。全身的黑,又骑了一匹通体黑亮的骏马,那青色就如春草萌生一般,倒显得分外盎然了。
青年身旁一位五十开外的男子,须发皆已灰白,见那少年一派得意洋洋,忍不住道:“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又是靠了我这许多海冬青相协,这才射下那红稚鸟。若是射狼射虎,我看是难!”
少年不屑,撅着嘴道:“顾左使缘何不出手,难道射术不精?”
顾惜朝一扬眉,抬头看了看,答非所问,“落雪了。”
辽王殿下眼光掠过顾惜朝的肩头,直望到他身后苍青色的山间,喃喃道:“我印象最深的一场血战,也始于这样的深秋初雪。当年十万辽兵追着完颜部一路向北,我们有好多次突围夜袭的机会,他却始终隐而不动。直到白灾当头,敌军兵马深陷大雪,冻伤冻死者过半,方蓄势而发,大获全胜!那一仗后先帝挥剑指西,发誓灭辽。也是那一年,他提出来联宋的策略,与我商量后,起奏先帝派人南下与宋帝结海上之盟。当时宋金之间远没有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却因得事迹败露,为向辽人有个交代,刻意挑了事端,演了一出与宋人交恶的戏码。可惜了,甄家原不该卷入这场是非……”
顾惜朝眉宇间十分寡淡,仿佛他说的全是不相干的事。“古往今来,从不缺冤死的亡魂,只是你也未想到自己的一员大将会折损于如此微末的事端吧?”
不远处几个王公贵族带了一众亲随早已策马向前,似乎并不理会越来越阴霾的天空。鹰奴臂上的海冬青此时也跃跃欲试,顾惜朝从袖管里摸出几颗捂热的小石子,指尖一弹,那海冬青一声欢鸣,呼啸着直飞出去。顾惜朝的眼睛追随着那道黑影,脸上却不动声色,少年时的心潮澎湃,全然化作如今的深讳如海。
“听说戚少商月余前已动身南下,算算日子,也该到会宁府了。”
辽王见他眉宇间似轻轻一跳,宛若飞羽,无声无息。
前方白衣少年见他俩未跟上前,拨转马头挤到二人之间,笑道:“啧啧,才晓得来!顾左使,你看看本教主,多么体恤属下,一听说你在会宁现身,马不停蹄地就赶过来了。这份情,你可要如何相报才好?”
见他言语轻佻,眉眼斜飞,顾惜朝微晒,“却不知教主大人想要什么?”
“以身相许,如何?”说着手已经伸过来,作势要去摸顾惜朝的脸。
辽王眼明手快,扬鞭在他白马上一抽,那骏马吃痛,哀鸣一声已向前疾奔而去。少年慌里慌张去勒马缰,在前面不断骂骂咧咧起来。
“真是个祖宗!”辽王嗤笑,见顾惜朝满脸不高兴,遂道,“何必当真?”
他策马向前,冲前方的少年高声道:“我们先回去了。过几日大雪将至,你到北边地里走一圈,红毛稚鸟全埋在雪里动弹不得,捉将起来就跟拔萝卜似的有趣。届时,我们去山中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