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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八】长巷幽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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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长的巷子到了入夜时分正被遮出明暗分界,她是怕黑的,急着顺着那道尚有余光的一侧走,怀里是年幼时候喜爱的野花,放在建康这般的市集上连钱都卖不出,却让她辛酸难言。
怪谁?
怪这世道么。
若是他们没有逃出来,如今也还能够两人于会稽山上四野玩闹,也还能够安然在那小村子里每日炊烟相对,没了建康的浮华难定,依旧还是那一年漫山遍野的小花喜人。
若不是真的亲眼得见,很难想像那样孱弱瘦小的花朵能够慢慢地开成海,整整一座山头之上俱是鹅黄色的午时花。
依旧记得很清楚,她恐怕此生都不会忘记,分明是寻常的野花,映在蛮哥的眸子里是怎样燃烧起来的美。
他和别人不一样,从幼时起便知道,衬得那眸子的花海都是烈焰一般的极致。
郁书将脸颊贴在那小小花茎上,轻轻抚弄,"就连你……到了这里都变了模样。"
数步之遥,拉开得阴暗幽影之中赤色如血的红衣愣住不动,他僵在那里看她一个人慢慢走回去,海棠花树下关好了院门,便又是过了一日。
望不出,听不清她说得究竟是谁,一捧随意摘来的野花还是这多日不见归返的人。
是都变了么。
他本就想突如其来的离开,最好能够走得远些,得了自己的功业衣锦还乡才是真的让爹和郁书放心,却不想如今世情哪有这般的容易。
何况……手里握紧那柄剑,十二岁,十二岁时候的一柄剑给了自己太多的希望。他只是想去试一试,撑着自己这么多年的一种希冀是不是能够有结果。
韩子高愣在那阴暗的一侧巷子里百般无言,静静见得院落后方起了灯火,不多时候弥散出了点点药香,看这样子都无大碍,爹会好的,郁书也会慢慢地学着自己担负。
若是要走,便需得干脆一些不是么。
怎么还是觉得难过,绯莲色的衣裳缓缓向下,顺着那总处阴面的湿滑石壁俯下了身去,好似自己每一次受了责难受了非议又不敢让谁知道的时候,便喜欢这般蜷缩着靠在暗处,不能够被谁望见,不能够表露出来,如今这样的乱世,不会有谁来怜悯一个人的悲喜。
低下身去,周身酸痛难言,这几日一直都太过勉强,却偏偏不喜欢让人觉得自己只剩下这副好皮相,韩子高最是清楚,他厌恶对这张脸的一切评价,愈发深重起来的夜色遮住一切,直通向那宅子的小巷亦不会有其他人经过,他埋进自己的手臂里静静地靠着。
只是想要歇一歇。
不是不想回去的,不是不想安心地和爹和郁书一起向往日一般生活,只是他厌恶了逃离,厌恶了回避,这般朝不保夕的生活再不想熬下去,如果无法改变这南北征战的一切,起码他要试着去掌握住一些能够控制的能力,比如相信自己一直戴着的这柄剑。
会稽山上开得肆意散漫的小小花朵,整整弥散开去一直望不见尽头,春秋之际,愈是午后愈发灿烂,慢慢地充盈于视野之中,此时此地,全然不同了的一切,指尖握紧那上等顺滑的缎面,惊人眼目的绯莲红,就连自己的名字都变得不一样。
远远地秦淮之上飘过乐音,真的是暂得太平,立时开了腔去,"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宛宛转转胜上纱,飘落满城夜凉。
一面湿滑的石壁之隔,外街依旧喧闹,他独自一个人靠在这阴影里百念丛生,是好是坏?韩子高原是打定了主意,今日忽然日暮见得郁书一人捧花回去,这才觉得自己还是难过的。
总算见得他们如今都安好,郁书也有了齐整漂亮的新衣。
埋在自己的臂间微微睁了眼目,不过是无意识地瞥了一眼身侧,竟是隐隐透出些亮光,心里奇异,动动身子让开些,才发觉那光是从自己腰际散出来的。
弹指去摸索,竟是随身的剑,剑鞘之上饰有夜明珠,入了夜晚漆黑之所亦可获些光亮不至举步维艰。
韩子高突然晦涩难言,他想起陈茜暴怒的颜色和那一瞬间的颤抖,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一把给了下人的剑,竟用千金难换的夜明珠相配。
是不是这样自己不论遇上了什么境遇,起码这剑在,就不至丧失了一切依靠?
韩子高死死地握紧手间,异常酸涩不明的感觉堵在鼻腔之间教人分外无力,该用一种什么心态去继续,逼得人不进不退。
巷口的惊莲分外惹人眼目,如此高头骏马还有金鞍其上,难怪让人张望不去,那边垂柳之后忽如起来一阵惊呼众人闪避不及冲出了一人于马上急速归返,全是嚣张气焰不管不顾,两路交汇于花市中心,刚要向着前边直直过去,忽地见了街角的红鬓之马。
那人一瞬犹豫,立即勒马而止,路上来往刚要怒斥这人的唐突,抬首见了他面容惊散了一众市井闲人。
韩子高在那阴黑的巷子里只听得外边又是一阵繁杂,不自觉地捂住了耳朵侧过脸想要静一静。
回家去?还是真的从陈茜的命令回县侯府去?
他手执那柄剑怎样也不得法,愈发地复了那幼时起的习惯,反正四下无人,便仅仅只是放松这一刻的神经,蜷缩得紧了,唯剩得暗赤色的衣袍铺在地上。
"试药……若是还有替你试药这件事情……是不是也能算得韩子高不仅仅只是你的……"后面两个字自己都不耻于说出口,僵持不下之间,忽地觉得有人声。
蓦然抬起面来,身侧剑鞘之上的夜明珠影影绰绰照出来者,从巷子口一路踏着幽冷的残光进来,几近自己面前,却是看不清面目。
韩子高只觉自己周身血液上涌,这般模样教人看了去,正想着那人走至自己面前,静静站着格外迫人。
"你……"他骤然握紧那剑鞘,却突然看见面前的人居高临下般地伸出手,一如当日溪畔,永远便都是这般,永远都是同样的姿态,韩子高突然厌恶起来偏过脸去。
"起来吧。"他伸着手等他起来。
那暗赤色的莲华无声沉默良久,只是不动,忽地又想起了什么,陈茜墨玉一般的宽袍本就是极黯,这般光景全然隐入夜色,不动声色的压迫感,韩子高忽然出了声音,"你……当日也是这般,怜悯……我么?"
陈茜收了手,反倒是觉得这话可笑一般,声音还是平稳,"怜悯?你觉得我是仍存善念的人么?随意地见了谁的凄凉就要去施舍?"
韩子高止了声音,转过面来却突然看见陈茜微微地俯下了身子,竟是同自己一般靠着坐在了对首的巷子石壁之前,"今日本是想回去探探的,县侯若是不准便算作是子高之罪。"他反倒见不得对面那人如此这般,起身施礼便要离去。
黑暗里绯莲色的衣裳一动,齐腰之处的夜明珠放出一片珠晖晕开两个人的周身,韩子高分明是汗湿了发丝凌乱在颈侧,陈茜看清这衣裳下摆俱是尘污,"韩子高,什么时候见得本侯于下反有你站着的道理?"
他便是如此压得他无法,走出了两步又退后来,"是。"却也依旧是站在他面前,陈茜轻笑,"我不是可怜你,你须得知道,这天下比你可怜的人比比皆是。"
他也不语,额前的发挡住了一般脸面,唯剩得眉心朱砂清晰依旧。
"怎么了?入夜不归府,扔着惊莲在外面却也不进去?"
"无事。"
"袖子挽起来。"他随意地说着,全是不经意的样子,韩子高退后一步,略有疑惑。
"我看看伤口。"
他的指尖有些迟疑,到底是挽了起来,接着夜明珠的光影,陈茜看清那肘间的伤口用了药后虽是不再见血,却也还能看出皮肉绽开的痕迹。
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