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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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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渺不堪困顿地打了个哈欠。
“路途遥远,车马劳顿,起岚受累了。”
堂屋里,吏部的沈尚书一脸关怀:“我已命人向圣上通报,明日再带你进宫面圣。你先安心在我府上休整,至于其他的,都不用担心。宅子我也吩咐人修着了,还有任职的事,都替你安排妥当……”
因为当年桑家在铄阳的宅子,几年没人住,虽然时常打扫,但前段时间,院里的老桑树被雷劈倒了,压塌两处房屋,要重新修葺,所以桑渺暂时寄住在老爹的门生吏部沈尚书的府里。
沈尚书絮絮叨叨地说了诸多繁琐的事,桑渺听得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只听进去他说准备好了厢房和饭食,她登时起身道谢。
“多谢沈尚书,谢过沈尚书,是开饭了吗?”桑渺咧着一口白牙。
沈尚书噎住,剩下的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憋得一张老脸都红了。
按理说,桑渺这芝麻大小的官儿,拿着朝廷的任职文书到吏部领了腰牌,就走马上任了,哪里需要进宫面圣。就没听说哪家府邸招个看守书阁的还要惊动老爷的。但桑渺的情况特殊,她回京述职的背后,是大晋文人对已逝的桑太师的精神寄托,若有纰漏,恐怕会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否则区区一个山院守藏吏,昭德帝也不至于连金翎卫都派出去了。
“山院的差事虽然清闲,你也万不可懈怠。”沈尚书初步见识到了她的散漫,怕她惹出是非,不免多费唇舌。
桑渺心里惦记着开饭,连连称是。活脱脱一块切不动煮不熟嚼不烂的滚刀肉。
沈尚书头疼道:“罢了。”
“起岚告退。”桑渺忙不迭地再次作揖。
“等等。”沈尚书又想起了桩事喊住她。
他皱起眉头,好比见到色香味俱全的饭食里掺进蚊蝇,不掩嫌恶之色,对桑渺道:“郁世子也入了山院,你小心莫要得罪他,惹上祸端。”
桑渺怔忡:“郁世子?”
沈尚书以为时隔久远,她忘了,就提醒道:“是靖王爷府上的郁世子。”
桑渺自然知道是靖王府的郁世子。
大晋宗室姓郁,先帝夺嫡惨烈,所剩的兄弟寥寥无几,一个与他同母同胞的嫡亲弟弟端王,一个是自幼寄养在先太后名下的靖王。在五年前,昭德帝登基未满一年,亲叔叔端王又率兵逼宫,失败后吞剑自尽。如今朝内除了靖王,剩下的王爷都是异姓王,他们的子嗣能否承袭爵位未可知。郁世子的尊崇显赫,是其他宗室子孙无法比拟的。
她犹疑道:“他不是跟着靖王爷回了岐州吗?”
“回来了,就在半月前。”
一说起此事,沈尚书气得胸膛起伏不定,滔滔不绝地控诉他的一条条罪状:“还在岐州几年学的愈发泯顽不化,短短数日,将皇城闹得乌烟瘴气,与外邦使臣大打出手,又封山围猎作乐,京中策马撞翻了迎亲的新郎,叫人落得个半身不遂。前天,又一把火烧了间书肆,陛下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桑渺听得咋舌,转念一想,又的确会是郁风摇做出来的事。
他在六岁就为了口腹之欲,将武帝养的一池龙鲤,逮了做全鱼宴。东窗事发,栽赃给还是太子的昭德帝。
可怜太子不知弟弟献给自己的鱼羹是武帝精心饲养的龙鲤,抄了五十遍大晋的建朝政论《顺德政要》。
七岁时他瞧着突厥献给武帝的美人有异香,能引蝶。该美人在武帝寿辰献舞,郁风摇突发奇想,命人将蝴蝶,换成了蜜蜂,导致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武帝震怒,禁了三个月的足。
八岁时……
若将郁世子闯过的祸写成小传,怕是比晋朝开国史还要厚。
桑渺默了默道:“陛下待人向来宽和,况且郁世子自幼与陛下感情甚笃,加之靖王护驾……”
她瞟了眼神色有异的沈尚书,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没再说下去,心中忖度道:看来铄阳对“加之”后面的内容,讳莫如深。
至于底下的反应,无非是上面的态度。
桑渺也能理解,换她做皇帝,对亲叔叔趁着先帝驾崩,谋反逼宫,也定然耿耿于怀。
“世事难料。”沈尚书亦有所感,长叹口气,道:“总之你多避着他就是。”
“起岚谨记。”桑渺本不在意,既然沈尚书特地提了,她自会留意。再者,如非必要,她八竿子也和天皇贵胄打不着边。
沈尚书见她虽然性子散漫了些,但实则通透,叫人省心。料想是老师去世后,无人管束,缺乏鞭策,她才懒怠了些。因此,对桑渺的又生出几分谆谆的教诲之心。
桑渺抢先道:“既然尚书大人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她佯装没看见沈尚书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脚底抹油地溜了。
别说是郁世子,就是圣驾亲至,也阻拦不了天要下雨,她要吃饭。
桑渺从樾县到铄阳,历时四十三天的长途跋涉。前脚踏进铄阳城,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后脚就被得到消息的吏部尚书带着若干官员团团围住,嘘寒问暖。
她饿得饥肠辘辘,还要陪着他们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不知晓原委的还以为大晋要亡朝了。
“回京便好,回京便好,若是起岚沦落在外,我等百年后,无颜面对老师。”他们挨个宽慰桑渺。
桑渺的唇角抽搐,这才知道自己回京述职,老爹在朝的学生们出了很大的力。
以沈尚书为例,她的三年孝期未满,沈尚书就风风火火地命人制好了她的官牌,三天两头上书,提醒当今是时候召桑太师之女回京了。
她拖着不肯回京,沈尚书等人心急如焚。桑渺从尚书府的下人口中得知,此次她若再执意不回,沈尚书决意死谏向当今施压,绑她回京。
桑渺吓得赶紧喝了一碗老母鸡汤压惊。
万幸她回京了,若是远在樾县,背负上这么条人命,她就罪孽深重了。
但眼下沈尚书不仅健在,瞧着还能继续为大晋效力几十年,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吃好喝好,沾着枕头就睡,一夜好觉。
翌日上午,桑渺跟随沈尚书进宫。
尚书府的马车停在门口,桑渺自觉地等沈尚书先上马车,沿街的百姓看见,纷纷投去探究的视线。
沈尚书膝下年纪最小的千金前年也出嫁了,府里突然有年轻女子,他们能想到的就是近日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桑太师桑水镜之女了。
天下皆知,桑太师号九如居士,当朝三代帝师,饱览六经,通晓古今,创设白石山院,有“天下桃李,悉在公门”一说,其女也必定不凡。
但是桑渺离京五载,还记得她形貌的不多,只有曾见过她的人口耳相传,言桑公之女虽无十分姿色,却有十分才情,仪容不俗,性若幽兰。
百闻不如一见。
桑渺的德行另说,外在向来很能唬人。
生来窄肩薄背,神清骨秀。特别是穿长袖宽袍,走起路来,有风盈袖,自成一种恬淡不争的风骨。又生得脸若鹅卵,细眉长眸,绛唇不点,色薄而不淡,瞧着的的确确有几分兰草的质雅。
外加桑渺是见过大场面的,坦然地收下他们打量的视线,还回了恰到好处的笑容。
他们看桑渺瞬间就多了几分敬仰。
就连沈尚书都老怀甚慰,仿若看到老师的影子,叮嘱道:“起岚不必紧张,我记得当今还在东宫时,与你是见过的。”
桑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岂止是见过。
昭德帝是东宫太子的时候,桑渺跟着奉武帝旨意教导太子的桑水镜,日日进出东宫,整整两年,一同受教。这么算,还有几分同窗之谊。况且,东宫脾性温良恭俭,宽柔简廉,对宫里的宫女太监,也鲜有疾言厉色。桑渺在东宫的两年,可谓如鱼得水,武帝赏赐东宫的糕点,有一半都进了她的腹中。
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桑渺不敢妄加揣度她在昭德帝那儿所剩的情谊,本本分分地恪守君臣之礼。
经内侍通禀后,她得到恩准,进殿拜见。
“桑卿不必多礼。”
昭德帝高坐殿堂之上,吐属依旧温和。桑渺并没有因此放松,明黄的龙袍终究是道不可逾越的沟壑,何况年轻的帝王,在经过皇权与朝堂的熏陶,已经有了大权在握、不怒自威的风仪。
“经师易遇,人师难遭。”昭德帝见到故人,心生感慨:“桑太师循循善诱,博朕以文,约朕以礼,深恩难忘。”
“家父在世时,念及陛下,也是深感陛下长才博达,敏识高妙,能遇到陛下,对家父也是件幸事。”桑渺从善如流地道。
昭德帝又随口地询问了桑渺几句。
桑渺一一作答。
昭德帝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朕听说桑卿二十有三,尚未婚嫁。”
桑渺内心的平静哗啦碎了一地。
“回陛下,臣暂无此等打算!”
生怕昭德帝一个兴起给她赐婚,桑渺两腿一软,噗通跪在大殿,声音之响亮,内务太监的面皮都抖了抖。
昭德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罢。”
桑渺强忍下泪花:“谢陛下体恤。”
日照当空,烤灼着宫墙黄瓦。
沈尚书一直在殿外候着,门一开,他就立马转过身,只见桑渺一瘸一拐的出来,眼眶发红,疑似含泪,不由得紧张:“怎么了?”
桑渺当然不能说自己被昭德帝问起婚姻大事,激动地磕到了膝盖,讪笑道:“圣上提及东宫往事,难免伤怀。”
沈尚书松了口气,复而道:“我有些要务缠身,给你找了个人,下午领你去量量身寸,好叫人做你的袍服,再带你去山院逛逛,正好给你讲讲你离京这些年发生了的事。”
讲白了,就是铄阳现今的局势和利害关系,别犯了大人物的忌讳。
桑渺不甚在意:“但凭尚书大人安排。”
沈尚书笑道:“这人,你也认得,与你是老熟人了。”
“哦?”桑渺这才来了兴趣。
她在铄阳认得的人挺多,但能在沈尚书这里排得上号的老熟人,还真没几个。
沈尚书道:“户部司员外郎,姓沈。”
“沈逍?”桑渺脱口而出一个人名,诧异地道:“他如今做上户部司的员外郎了?”
沈尚书点头:“我这个侄子虽说有时意气用事,但多数时候还算稳重,由他领着你尽快熟悉铄阳,我也放心。”
两人说着朝宫门走。
桑渺的膝盖还刺痛着,那一跪,她跪得太瓷实了,八成是破皮了。好在皇宫不准疾走,她勉强跟在沈尚书后面,慢慢走着。
“咴——”
忽然一声嘶鸣。
烈马夹着疾风迎面袭来。
“小心!”桑渺眼疾手快地拉住沈尚书,有惊无险地避过了烈马的冲撞。
“起岚,可有撞到哪里?”沈尚书看着眼睛鼻子拧做一团的桑渺,忙问道。
“无妨。”桑渺摇头,只是扯到了膝盖。
忽然她心中有感,抬头,冷不丁对上紫金抹额下郁沉的漆弯眉眼,深而遂,狭而长,淡极冷极。
仅打了个照面,就叫人遍体生寒。
桑渺眨了下眼,眼前只剩下恣意乱扬的马尾,和马背上绛红的衣袍。
再眨眼,什么都没了。
倒还能听见,飞驰的铁蹄将方砖踩得哒哒作响,似要踏破整座皇城的肃穆庄静。
四下的皇城守卫居然无动于衷。
“郁世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沈尚书怒目圆睁地看着烈马远去的方向。
“郁世子?”桑渺堪堪回神。
沈尚书义愤填膺:“不是他,还能是谁!”
桑渺有一刻的哑然。
“我居然没能认出。”
刚刚那人的戾气太甚,竟然和记忆里,修皙隽朗、打马蹴鞠、嗜远游的顽劣少年,完全重叠不上。
“认他做什么!你往后只需人堆里一瞧,哪个最碍眼,哪个便是他!然后赶紧离这瘟神远些!”沈尚书就差三令五申,明眼人可见他对晋朝唯一的郁世子深恶痛绝。
桑渺深以为然地点头。
单凭那张时人最不屑却又最无从诟议的皮囊,不愁认不出郁风摇。
沈尚书又骂了会儿,才消了气。
他道:“也到了午膳的时辰了,你先乘车回去吧,仲归应当已经在府里候着你了。”
仲归,是沈逍的字。
桑渺目送沈尚书进了吏部的官署,也打道回府。
“吁。”一声叱喝。
消失在皇城的绛红身影再度出现,骑着皮毛锃亮的红骝马,立在红墙下,看了眼尚书府马车离去的方向,拨转马头,复又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