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林裳 ...
-
我姥姥家住在一个村子里面,村子的边上是个山坡。
这是个很老套的开场,但这是真的。村里的人家都管那个山坡叫林鬼坡,因为那个山坡上是片山林子,那传闻里的鬼就住在山林子里头。
因此,这鬼就得了一个林鬼的名号。
村里的老人都说,林鬼厉害得很,什么都吃,里面没有活物,进去的都出不来,所以千万别去。
我严重怀疑这是以前的人用来吓唬小孩用的,是后来越传越牛逼,就传成了这个鬼样子。
但总而言之,没有人敢靠近那个林鬼坡。
除了七岁的我。
*
我七岁的时候,进了林鬼坡一次。
毕竟小孩儿都很勇,尤其是六七岁的小孩。
事实证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撞上鬼了。
那是我七岁那年的夏天。作为一个正在接受城市的九年义务教育的良好少年,作为祖国刚正不阿的正义花朵,我绝不容许这种灵异事件荼毒淳朴的农村人民。
说得简单点,就是我他妈太年轻太憨。
那年,我挑了一个满月的大晚上,打着手电筒,带着满身阳气,义不容辞地进了林鬼坡。
结果一进去,我就看到了一个吊在树上垂着大长舌头面目狰狞的鬼,瞪着一双眼看着就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的血红眼球,深情地与我对视。
于是我作为一个正在接受城市的九年义务教育的良好少年,作为祖国刚正不阿的正义花朵——很出息的白眼一翻,当场昏死了过去。
但在我意识模糊之时,我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等我再醒过来,就看到一个一身红衣的长发男人仙气飘飘地站在一片空地上,背对着我,面对着银白的月光,乌黑的头发和衣袖都被夏日的炎热夜风吹得飘飘。
那就是林鬼,是村里人挂在嘴边常说的那一位什么都吃的鬼。
我坐起来,他听到了动静,回头看向了我。
妈的,那是我这辈子见过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那就是林鬼。我眨了眨眼,还有些没完全清醒过来,只懵懵然地问他:你是谁?
他看着我一笑。他一笑起来,身上的红衣被风吹的飘飘然起来,我一时间看得恍惚了。
他却浑然不知,回答我说,我是林裳。
我又傻乎乎地问,林裳是谁?
他就又轻轻笑出了声,说,林裳是我。
我眨了眨眼,还是不懂,又问他,你为什么在这儿,你怎么穿成这样?跟要结婚似的,你不热吗?
他确实穿得跟要结婚似的,若是仔细看,能看出他一身红衣上有龙凤起舞,就是一身喜服。
他笑着朝我说,我不热,我在等一个人。
我问,你等谁?
他没立刻回答我。
他歪了歪脑袋,噙着笑意看着我沉吟了片刻后,才笑了一声,对我说,不重要,反正他应该不会来了。
我不明白:不会来你为什么还要等?
他又说,我怕他万一会来呢?
我更不明白了,只觉得他莫名其妙。明明都知道是一个大概率不会来了的人,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苦等,还给自己找理由?
奇怪死咯。
我就说,你等他干嘛,听你这意思,你不是知道他已经不会来了嘛。不来的人你还等啥,快点下山回家吃饭得了。
他就又笑了一声,说,嗯,好,听你的,不等了。
我撇了撇嘴,总觉得他这话说的很敷衍,好像在哄小孩,令我很不爽。
我不服,想跟他多吵两句,可他却突然问我,小孩,你叫什么?
我怔了一下,然后就站直了身子,仰着头回答他说,我叫姜歇。
姜歇。
他喃喃着重复了一声,莫名地想出了神去,怔愣着说,好名字。
他也不再跟我多掰扯了,又回过神来,对我说,好了,小孩,我等不等人这事,跟你没多大关系了,你还太小,不会懂。
我哼了一声,心想你才不懂,我都七岁了,已经长大了。
林裳又笑着跟我说,好啦,这儿不是小孩该呆的地方,我送你下山。
*
我那时候七岁。
那是一个熊孩子最皮的年岁,那是一个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年纪,那是一个……不打就飘的年纪。
我是真的那样。
所以我说,我不下山!我要找林鬼!
林裳怔了怔,再次朝我笑了。
你已经找到我了。他说,我就是林鬼。
我:?
我不信。
我绝对不信。
传说中是个活的都不会放过的林鬼,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
我质疑:他们说林鬼吃小孩,我看你也不吃啊?
林裳很无奈地对我说:害,都是流言闹的。我只是在这里等人而已,怪我执念太强,吸了一堆不干净的东西过来,久而久之就都变成我做的了。我已经很努力地在赶他们走了,可是我赶多少就来多少,我也没办法。
我:……
听起来他还挺可怜。
我最后还是被林鬼送下山了,平安无事。
我临走时,林鬼还跟我挥手,笑着跟我说,以后不要再来啦。
我就也朝他挥了挥手,又说,你也是,别傻等啦!
林鬼没回答我,他只点了点头,朝我安安静静地笑着挥着手再见。
我往山外走,走了好远好远出去,突然听见一声“江玉”。
声音很轻,轻得我几乎听不见,但我下意识地知道有人在叫我。
即使那不是我的名字。
我回头,林鬼仍然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对我挥着手。
那一声江玉,如同我的错觉。
或许是夜色太晚,林鬼离我太远,他的笑看起来摇摇欲坠,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那是林鬼留给我的最后的记忆。或许是“鬼”这个字总给人一种难送难走的印象,那之后我一直都觉得,只要我再进那座山坡,一定还能再见到林鬼。
但终究谁都不知道我进过林鬼坡。林鬼坡还是老样子,村人说林鬼什么都吃,活物进得去出不来,所以不要进去,一切都没变。
我也再没有进去过,只是每每想起时林鬼都在我的记忆里向我笑着挥手,说再见啦。
时间一晃过去很多年,我上了大学。上大学的时候,舍友里有一个历史系的人,他是个很喜欢自己专业的人,特喜欢讲一些野史故事。虽然其他人都不太感兴趣,但他一个人就能很自嗨地讲下去,是一个很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
他那天回来,兴高采烈地跟我们说,嘿兄弟们,我今个儿听到个断袖故事,凄美得一批啊!
除了他,其他舍友都是些对历史根本没什么兴趣的人。他说这些的时候,其他人要么在给女朋友发消息,要么在打游戏,而我——在看小说。
和往常一样,他接着很自嗨的把话说了下去:你们听我说,以前有个叫林裳的古代男人,跟一个公子哥定下约定要私奔,结果他到了约定的地点,那个公子哥却迟迟没来哦!好惨的!
我听到这个名字,怔住了。
舍友没发现我的异样,他接着兴致昂扬地把话讲了下去。
他说,这个林裳啊,原本是家里的末子,他出生在一个特别穷的村子里,上面还有两个哥哥,父母本是打算生下来让他帮着做点农活,可谁知他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根本干不了活,没办法,父母就把他卖给了勾栏……就是妓院里啦。林裳虽然是个病秧子,但是长得好,老鸨好生养了他几年,把他的病养好之后,就让他出去接活了!
林裳就那么接了七八年的活,后来外出的时候遇到了公子哥。这个公子哥叫江玉,风流倜傥又温文尔雅,虽然看起来就是个花花公子,但根本不近女色。
林裳一下子就被他勾了魂去,两人后来就情投意合。可是怕遭江玉嫌弃,林裳迟迟不敢同他表明自己的身份,可后来两人逐渐陷入爱河,林裳心中过意不去,还是把这件事说了,可没想到对方根本就不在意,还替他赎身了呢!
之后啊,林裳就入了江家的宅子。江公子虽然中意他,可江家是名门,当然容不下一个男人做正房。这江玉倒是为人坦荡,当即就决定死不负他,可惜性子直,一下子就把这事儿给说出来了,就跟家里说除了林裳谁都不要。
江玉性子一向温文尔雅,又尊敬家里长辈,江家就没看他这么疯过,一气之下就把他关了起来,还把林裳赶出了家门。
但两人毕竟感情是真好,林裳就又趁着守卫不注意在半夜的时候溜了进来,江玉却叫他快走,说是让他去一个小山上等着他,毕竟江玉白天刚被打了板,伤得太重动不了,等他伤好了就去找林裳,然后两个人就一同跑远,永不分离……
于是呢,林裳就去了那个地方乖乖等着了,谁知江家家门无情,江玉是排在最后位的庶子,当时那个年代龙阳之好也没办法登上大雅之堂,就为了保住家门名声,把江玉投到湖里淹死嘞!可怜林裳哦,也不知道他在那儿等了多久嘞……
舍友说完这些后,就啧啧啧了几声,似是惋惜,又像是唏嘘,还好像在感叹。
我没吭声,又翻了一页,接着看起了小说。
但我一个字儿都看不下去了。
*
那个周末,我回了趟姥姥家。
姥姥看到我很开心,我陪着她过了一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和七岁那年一样,翻了窗出去,捏着手电筒进了林鬼坡。
可这次又和我七岁那年不一样,一路走下来,我一个鬼都没遇到,也没遇到林鬼。
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山坡顶上。那里是一片空地,是我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林鬼的地方。
我看到地上插着一根粗树枝,树枝上挂着断掉的大红袖子,就安安静静地垂在那里。而它旁边,就是一块石头。石头上,似乎刻着什么。
我走过去,看到石头上被人用什么东西刻下了三行字。
【愿你此生平安顺遂,公子。】
【听你的话,我不等了。】
【林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