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 12 章 ...
-
西南·恩托
碧空如洗,谢桉刚醒,头昏昏沉地趴在床栏上,从他所在往外看见,远山流云徜徉,山矮重云嶂,晚风吹来,满眼秋色。
不远处是冬云在打点行装的声音,谢桉懒散着没动。
过一会儿一阵雀跃的脚步声自台梯上传来,谢桉听那泠琅清脆的声音便知来人是谁。
一个唇红齿白满头银饰点缀,身穿百夷族服饰的少年奔到二楼内舍门口,探头见里面人醒了,笑嘻嘻开口:“王爷,睡得可好?可要用些饭菜?”
谢桉没胃口,摆摆手拒绝了。
少年辛澄,是新任百夷族少主。
谢桉说不吃那就是不饿,他可不是外头那个碎嘴子的内侍,明明说了不想吃,还非得瞎忙活,抬脚进了内舍,倚着窗口的木板:“明日就要动身了,你不开心吗?”
他眼珠子转了转:“是因为清风先生不愿意见你吗?”
谢桉无神的眼珠终于动了下:“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他撩起盖在腰腹处的轻被子,寸着伤势一点点下地。
辛澄一点上前扶人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在谢桉没忍住皱眉头时笑了一计:“上回就让你离黑山族那群野人远点,这回为了一头貘兽闯了人家的地盘,活该你挨这么一刀!”
谢桉:“你以为我稀罕那貘兽?”
他奉旨归返玉京为父皇贺寿,貘兽也不知为何被玉京瞎眼老道人传成祥瑞长寿的存在,身为儿子,他不得已在一众官僚的目光下,亲去黑山族地捕捉。
坏了规矩,挨上一刀也活该!
“冬云,吩咐人仔细照看貘兽一家三口。”
人家好好的活在山林里自由自在,现在却被他捕捉一路跟随进献玉京,到时候父皇未必看上一眼,不过是占个名头罢了。
这想法一出,他心里顿了下。
一时有些苦涩翻涌,明明想的是困在牢笼中受人饲养的貘兽,却不知为何有种自怜的伤怀。
窗下的冬云遥遥答应一声。
“清风先生也真是的,对外关门弟子只收了你一个,如今你身赴玉京,辞去一别未必会有归途,竟也不肯见你一面,实在绝情呐。”
辛澄的话让本就郁闷的谢桉更加不好受了。
清风先生是他在恩托少有交心的人。
他们不止是简单的师徒情分,更有心灵相通的际遇知己之念。
只是清风先生如外界传言那般淡泊名利,不沾染红尘,一心只在轩山阵法内清居。
谢桉只见过清风先生一面。
那是他来到恩托的第二年,那一年恩托有战事,他不慎胸口中了一箭,伤势有些凶险,高烧一晚,险些没能撑到第二天天亮。
幸而老天爷保佑,他侥幸活了下来。
养病中途,意识昏沉之间隐约知晓有那么一人白衣气质清越独绝的,曾经守在他床榻许久,临走时还在他掌心留下一枚青玉平安扣。
醒来时,冬云等人都说是谢桉病糊涂了。
唯独谢桉握着玉石扣,感受到玉质透出来的暖意,确信那人就是清风先生。
“先生不恋红尘,我等凡夫俗子自然不能与之共比。”
谢桉维护过先生的清名,起身出了内舍。
三年前恩托的王府只是一间矮小的农家院舍,阔别经年,这一处院落早已扩建,百夷族的二架竹楼以高大粗木支撑,一层可作闲散舍,二楼寝居,如此能稍许松凉避虫害和走兽侵扰。
以谢桉所居住的矮脚楼为中心,拱卫之态新建起不少或高或低的房舍,分工略算明确,有些归属于杂庶房,有些则是当年百十护卫的房舍,值房水舍伙房等等样样不缺。
三年眨眼而过,谢桉适应了恩托气候,又逐渐习惯了本地酸辣的吃食,如今要走还真有些不舍得。
辛澄与他一块进到书房,随手拿起一根竹箭往角落处的铜壶里头投掷。
“我阿父让我跟你一块去玉京给宣帝拜寿,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一年,希望黑山族的人少来生事。”
西南边陲,本就少数民族多聚。
部落信仰迥异,冲突是很常见的事情。
谢桉整理桌案上的纸卷,翻倒最近一封清风先生的手稿,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风骨笔记,忽然感慨一声。
若非清风先生这三年的潜心指导,恩托复杂的情势下,他一个身无长物的闲散王爷还未必能过得如今日这般从容。
“你阿父与我汉人交好,在西南夷族的眼中便会有背叛的意思。”
谢桉道:“但你不必担心,恩托有唐将军的属兵看守,百夷族人又并非束手无策的贫弱之辈,莫说一年,就是走上五六年,黑山族还是白山族都没有胆子来恩托惹事。”
辛澄被他这话安慰到心坎上,他挎着腰间的小月弧刀,迈着得意的步伐走了。
谢桉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窗外石径,明白辛澄不过是辛族长专门派过来传话的。
他思索着恩托往后的情势,该打点的地方一一思量过,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之处,这才慢条斯理地研墨。
便是清风先生不愿意见他,他也做不到一言不发地离开。
动笔之后,不知觉辰光飞快,待到回神外边已经天黑。
冬云上来点灯,同时送了温热的饭菜。
谢桉封存好信件递给他。
冬云一看落款便知是要寄出给谁的,妥善收起来。
在恩托的最后一夜就在平静而又祥和的气氛中度过。
翌日天只蒙蒙青色,谢桉便收拾行装翻身上马。
唐如山在王府外恭送他离去。
谢桉与他没有太多留恋的话语,只是在对方肩头按了按:“我这一去不知来日如何,百夷族的人和恩托城就交给你了!”
唐如山弯腰领命。
这三年谢桉在恩托的行事都落在当地汉人百姓眼中,听闻那个俊俏又爱护百姓的睿王爷要走了,很多百姓等在恩托城的街道上预备送上一程。
谢桉一路骑马经过,与诸多熟悉的面孔一一告别,逢有阿婆碎步上前送蔬果,也不嫌弃,搂在怀中,把所有善意和关心都从容收下。
恩托城的百姓们踩在城内平整的路面上,看着他们心中的好王爷一点点消失在高高的城墙之后,默默擦干眼泪,在心底为这个真心守护百姓的孩子祈福保佑。
此一去,过蜀道越清溪,都是来时路。
辛澄曾打趣谢桉:你此番回家,是不是很激动?
谢桉泛泛笑了笑。
他端起桌案上的云雾茶品了几口,“还好。”
因为来时从未想过会回到玉京,所以这三年他早就做好跟玉京的人与事切割干净的准备。故而一朝奉旨归京,他心底有抗拒有恐惧不安,唯独没有激动。
渭运大船顺风顺水载着谢桉北上过淮洛。
各路消息渐渐归拢。
谢桉在茶燎亦或是街边码头等地听了好些玉京的大事。
原是三王兄与庆王相争斗法败阵了。
他看一眼随扈的孙阳:“玉京难归呐。”
孙阳听懂他话外之音。
梁王败阵,太子之位依旧空悬,意味着宣帝并不如外界传闻的那般满意庆王,相反能把各地藩王诏令回京贺寿,明面上已经是在打庆王的脸了。
“剩下的路,属下定会严加警惕!”
孙阳拱手道。
谢桉此行低调行事,对外只是蜀中给玉京贡茶的商船,并未大张旗鼓地招摇过市。
便是如此,依旧遭遇几场暗杀。
当年百十人的千牛卫在恩托磨炼得越发精粹,人人都在战场真刀真枪跟外族人杀过,拦下几个小刺客不在话下。
只是谢桉一行人出洛阳,距离玉京越近,路上大小麻烦数不胜数。
又杀退一波趁着车马陷入霜雪难以继续行进而扑上来的刺客,谢桉不得已随着孙阳等人的护卫暂时避至山林中。
越走越远,雪地白茫茫一片,一时众人走得失了方向,幸而寻到一处山间别院。
谢桉裹着氅衣,迟迟没有适应北地的清冷,他看一眼抖擞得快要打摆子的辛澄,示意孙阳去敲门。
过半晌,别院门开,是一位老者。
“此处是京城崔家的别院,不知几位...”
“无意叨扰,中途赶路家中车马不小心陷在坑中难以动弹,还请老丈给个方便,腾上两间空房舍给我家主子暂时歇歇脚。”
孙阳自怀中掏出一袋银子递过去:“一等我家马车修好,吾等立时离开,绝不久待。”
老者看他们一行人不少,又是刀又是箭的,竟然没有逞威风耍硬气,眼神往不远处被护卫在中间的谢桉身上打转一下,“进来吧。”
“多谢!多谢!”
一行人跟在老者身后进到别院。
纵是一深山林中的别院依旧修葺得十分雅致,越往里走才发觉此处玄妙。
“此山下有地热涌波,我家主人买来修缮,专是用来给主子们冬日避寒的。”
老者在前解释道:“看诸位言辞尚算和善,便请少些嘈杂。你等几位可暂歇在西厅小排舍,我家小主人近日正好在东苑清居,最不乐意听恼人的动静。”
孙阳连声说好。
一路走去,青竹丛生。
大概是因为地底活泉水,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道。
谢桉不适地打个喷嚏,辛澄反倒恢复了些精神,好奇地四处打量着。
西厅小排舍一数竟有五六间宽敞的推横间。
谢桉在最当中的一间歇下,左右护卫守在两侧,长廊之外还有别院树梢暗处亦有护卫看护。
直到夜黑,孙阳披着一身清寒入内,他方从山下归来,拱手回禀道:“王爷,今夜是走不成了。天又在下雪,我们的车舆要等明日城关开启后买来替换的轮轴才能继续赶路。”
谢桉点头,看他身上深衣很快晕开一团水渍,“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再来轮值吧。”
“此处乃是崔氏所在,寻常人不敢轻易招惹,今夜不会有什么大的麻烦。”
孙阳听到‘崔氏’二字时,眼神一动,上座的谢桉沉迷于跟辛澄手谈五子棋,并未留意到他的异常。
此处看院子的老者真是一个善心的人。
高门人家大多在乎名声吧,不仅送来食水,还给排舍送来炭盆。
“两位贵人若是不嫌弃,我家别院后山有几眼活泉水,诸位赶路疲劳,可寻下人带去泡泡也好解乏。”
谢桉在这位老者和善的笑容中摇头拒了,“只是借宿已经给您家添麻烦了,不敢再去多享受旁的,谢您善心招待。”
劝得太多,反惹误会。
老者便没有继续开口。
那头辛澄少年脾性,在谢桉面前乖乖不动。
一等出门领着两个护卫寻上别院下人,直奔后山汤泉。
一个时辰归来,辛澄泡得通体舒泰,整个人慵懒像个吃饱喝足的兽往谢桉跟前一瘫:“你真应该跟我一块去,这家主人真会享受!”
谢桉不为所动,此地不方便沐浴,只是睡前让冬云送了温热水帕子擦拭过后就算了事。
深夜
别院东苑
清舍书桌前
冷峻如山的郎君听闻属下回禀,半晌突然绽出一笑:“倒是比从前多了几分心眼。”
他不过是想着对方旧日在西南的伤,想让那小狐狸去泡泡,对旧疾恢复有好处。
“他既戒备,让别院暗卫离得远些,别把人惊着了。”
崔元得令悄声离去。
深夜寂静,别院东西各有灯火,百里之外,就是繁华昳丽的玉京。
崔珣借着灯火展开送到手边的信,眼底随着熟悉字迹的呈显慢慢露出笑意。
纸上情意浅,人总算回到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