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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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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嘉和出行西夏的那日,裕彤随官家一同去送,巨大的画舫停在漱玉江边。
钦天监根据星象占卜,上谏嘉和的婚礼不应在本国举办,而是直接在到达西夏后再办为好。这虽不合往日的规矩,官家也并无异议,嘉和更加不会说什么。
启程时天已经将近黑了,漱玉江上摇摇摆摆飘着许多河灯,与灯火通明兰香桂麝的画舫交相辉印,太过流光溢彩,倒是显得天边月光都黯淡。
嘉和穿着水红色重衣广袖罗裙,戴满缀珍珠的金冠,贴了花佃,红唇娇艳,眼中璀璨像是落了星辰,即便是隔了很远,裕彤仍然觉得她十分惊艳。
庆帝带着众人在江边最后请郁律王子与嘉和饮下离乡的酒水,本来气氛还好,饮了几杯之后,庆帝抱着嘉和一下一下抚她的背,隔了太远,裕彤看不清她有没有哭。
他在后方跟着饮了几杯酒水,这时虽然已经不下雪了,夜里却还是很凉,冰冷酒液滑到胃里,并不好受。
一切仪式过后,画舫须在漱玉江边等待吉时出发,按照规矩,庆帝不可留下来一同等待,他与嘉和告别后,万万不舍移驾而去了,临行前裕彤看见他眼眶发红,灯火通明映照下更显老态。
庆帝叮嘱裕彤,“你送公主一程,该交待的要与平安交待清楚。”
裕彤应诺。
之后又与郁律平安话别一番不提,嘉和提前进了画舫,倒是没来得及说话。
临出发前半个时辰,众人皆去行出发前最后准备。裕彤独自坐在江边一个小亭子中,亭子处在背光处,没有多少光亮,唯有他脚边的一盏小油灯,另桌上摆着一碗已经冷透的应景元宵。
亭中四处漏风,裕彤却觉憋得慌,过了一会儿,估摸着他们很快就要出发,他站起身正要出去,忽听一阵脚步声,以为是有人来叫,便道,“是船要出发了吗?”
那人抬了头,一双眼睛星子般,裕彤手上一凉,被紧紧捉住,他大惊之余喉咙像是有什么哽住。
“…公主?”
嘉和紧紧攥住他的手腕,眼眶微红,咬牙切齿。
“和亲公主无故不能再返朝,你知道的是吧?”
“我此去千山万水,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你知道的是吧?”
裕彤本以为自己控制的很好,可在她盯着自己用发颤的声音说出这话时,在这样深冷的夜中,他突然觉得脆弱,无法说出残忍的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是公主,我有责任,郁律很好,你会说我是小孩子,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随随便便把喜欢说出口,我也知道你们说的很多话都是对的,我知道你根本没办法回应我……可是我一想到今晚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心就变得很痛很痛,我就忍不住要一直哭。你知道的,你最懂我的,我从来不会这样软弱的对不对?”
她嘴唇发颤,有些颠三倒四,说出的话让裕彤心脏疼的窒息。
“阿裕,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我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情大错特错,可若能选,我只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不做这个公主也好,永远离开这里也好,我们去…我们去找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她几度哽咽,眼里的泪让裕彤脑中所有大道理都说不出口。
嘉和扑在他怀里,而他根本没有力气推开她。
风越来越冷,连他手指也要结成冰,怀里的嘉和却是这样真实,这样滚烫。
裕彤的嘴唇也抖起来,他的眼眶也热烫起来,那一句我带你走几乎就要说出口。
而在那一刻,他看见了嘉和身后的张绪。
师父一向温和的脸上几乎结冰,他上前扶住嘉和。
“公主,时辰到了。”
嘉和一手捂住嘴,一手还紧紧攥住裕彤,眼泪不断涌出来。
裕彤看见师父几乎白尽的头发,看见嘉和鲜红的嫁衣和她满眼的泪。那一瞬眼前浮现过很多事情,记忆走马观花,她曾经每一次对他笑,她任性时说的话,每日清晨为她梳头,还有静心寺初见到如今,将近十年。
这时候他真想自私一次,不顾后果的说出我愿意带你走这几个字。即便如今看来已是不可能,但他想她知道。
但若他回应已经不可能的事情,嘉和要花多久时间才能走出来。
她会不会误以为,这真的是值得一生隐痛的遗憾。
......
他努力忍住眼眶滚烫泪意,慢慢开口。
“嘉和,你从未视我为低人一等的奴才,我很感激。与你自幼年以来的情谊,我会一生珍藏在心里。只是人各有志,我已做了选择,也希望…你能尊重。”
最后几字,几乎是一字一字吐出,如重千钧。
嘉和定住,眼眶的泪直直坠落,滴在他的手背上。
陈绪道,“公主,不可误了吉时。”
而嘉和伸手抹了泪水,“…我懂了。”
她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
“陈阿公,我不会再刁难,能不能请你回避,让我和阿裕说最后几句话?”
陈绪看他们二人一眼,到底叹了口气,出门去了。
“王子殿下也许很快就要找来,阿裕,公主,你们...”
...
亭中冷风呼啸,而头顶圆月高悬。
嘉和道,“是真的吗?”
裕彤咬牙,没有直接回答。
他艰难道。
“无论是不是真的,这都是我的选择。”
嘉和道,“好。”
她慢慢松开他的手,转身而去。
最后一次回头,她努力挤出一个笑,轻声道。
“阿裕,无论将来世事如何变迁,我希望你记住…”
“希望你明白,这么多年,我于你一片真心,真切至无可再真切,并不是儿戏。”
她努力隐忍,却仍旧落了泪。
“上次说恨你。”
...
“是骗你的。”
......
她疾步而去,红色衣裙随风猎猎。
裕彤咬着牙盯住她背影,眼泪终究不可抑止。
十四
—七年后---
初夏时节,昨夜下了场雨,御花园一片粉色木槿上沾满了露珠,清早晨太阳还未完全出来,有微风,并不多么炎热。
裕彤身着天青色蟒袍,正从司设局回来,带了一行小太监去库房取了赤金珍珠顶冠,上好的翡翠盆景,烟霞纱和粉珊瑚等珍宝前去如今贵妃所处的明心阁。
年前,静妃怀孕了,如今已是三月有余,官家子嗣单薄,没有亲出的儿子,宫中又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他大为开颜,升静妃为贵妃,赐字宁,希望宁贵妃能平安诞下皇子。
到了明心阁,宣读了赏赐之物的名单,宁贵妃谢过之后,着人赏赐了裕彤,并亲自道,“裕大人辛苦。”
裕彤道,“贵妃言重,除却这些赏赐之物,官家另着微臣嘱咐贵妃安心养胎,不必日日前去御书房与他行礼,只要皇子平安,其余一概不须您劳心。”
这时一个娇俏的声音传来。
“哼,皇子就得平安,若是来个妹妹,父皇还不让他平安了不成?”
来人正是现年十四岁的清和公主,她穿着鹅黄色宫制罗裙,肩上罩了一层如烟似雾的薄纱,更显得肌肤似雪。
若论相貌,她不比姐姐嘉和明艳大气,却胜在娇媚可人。
宁贵妃立时斥道,“说的什么混账话!非要叫你父皇听了去挨板子不成!”
清和哼一声,一双妙目把裕彤来来回回扫了遍,冷笑道,“若裕大人不去告状,自然没人会来打我板子。”
又道,“裕大人,你不会去父皇跟前挑拨是非吧?”
自从当年因裕彤被嘉和当着下人的面甩了一巴掌后,她总想着找他的麻烦,嘉和走后尤甚,只是裕彤事事妥帖,为人谨慎,深得庆帝器重,竟找不出什么错处来发火。
即便如此,每每见面,清和也必要牙尖嘴利地刺上几句,裕彤早已习惯,便道,“微臣不敢。”
宁贵妃不说人品贵重,却也行事圆滑,见清和这般寻裕彤的不是,到底担心他在皇帝旁吹耳边风,厉声斥道,“裕大人也是你可以这般顽笑的吗!”
清和不阴不阳地瞧了裕彤一眼。”
“那自然是不可以的。”
宁妃捧着肚子骂她,“你是哪日不气我一回,就浑身不舒服!可快些回去吧,我真是懒怠见到你!”
清和屈膝行个礼道,“既然如此,女儿先行退下就是了。”
言罢提着裙子就走了。
宁妃气的仰倒,清和却头也不回。裕彤不好再留,只好也告罪去了,出了明心阁,却在前面的回廊撞见未走远的清和。
裕彤道,“微臣先行告退。”
清和冷笑:“我可不知道还有主子在这,奴才先走的道理。”
裕彤顿了一刻,“公主所言极是,奴才等人便侯在这里,请公主先行。”
清和拍掌笑道,“这是在催本公主走吗?你可真是好大的架子。”
“奴才不敢。”
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道,“公主若是有气,处置奴才是极容易的事,只是贵妃娘娘如今身子重了…”
话没说完叫清和打断,她疾言令色道,“你是什么东西,倒教训起我来了?真以为父皇给你几分面子,便能到我跟前撒野了?”
“他们要生孩子,谁来跟我说了吗?谁说是弟弟,谁要那讨债鬼弟弟!别在父皇面前巴结完了又来阿娘面前谄媚,你们这起子风吹墙头草我见的多了!”
话到如此,裕彤知道多言多错,便只垂着头听训,不再多说。他以为清和再骂几句也就去了,却见她又不怀好意笑起来,凑到跟前道。
“听说大姐姐入春的时候也有喜了,裕大人与她多年的主仆情分,也为她高兴吧?”
裕彤道,“皇家喜事,奴才自然跟所有人一样为长公主欢喜开心。”
清和盯着他看了会儿,似乎想瞧出什么似的,可裕彤就如同往常般平和,神情一丝不变,她便觉没意思,哼了一声拂袖去了。
……
近来宫中不仅因宁贵妃怀孕的事情而繁忙,众人也在准备北边藩国齐国来朝的事情,齐国与西夏一样是周国的属国,虽比起西夏还是有差距,却也是最强大的藩属国之一,近些年尤其突出。
此次要来的正是北齐的国王,耶律呈。
裕彤离开明心阁后,回昭阳殿找庆帝复命,去时正见他和几位大臣商议什么,庆帝见他便道,“阿裕来了,我们正说北齐国王来朝的事情,近两年国家的情况好了许多,他是北边不可不拉拢的人,招待不可怠慢。”
裕彤道,“很是,库里的东西都清点好了,能用到的都用册子录好,已开始准备了。”
庆帝笑道,“你做事寡人是最放心的。”
裕彤犹豫一下道,“只是还欠缺许多,比如官家曾说的,齐王此次前来需要在围场附近修行宫用以招待下榻,库存的石料朱漆还够,木料与砖瓦的缺口却非常大。”
兵部尚书林大人附和,“所要耗费的银两也非常多,国库内虽还堪取用,可因此事置使国库虚空,甚至挪用军队所需的,实在得不偿失。”
庆帝的脸色虽还不难看,却沉默了下来。
其实裕彤和林尚书所说不过老生常谈,朝里多的是人对此有非议,上柬的折子雪花一样飘上来。可赞同庆帝大修行宫的人也为数不少,这两年打赢了几场大胜仗,又查了江南几个盐商和贪官,缴上来大笔银子,如今西边也太平,更有西夏部落的支持和上贡,比起前些年实在好的多了。庆帝与一些大臣有此想法,想宣扬国威,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裕彤与林尚书等人非危言耸听,往年积贫毕竟沉重,即便情势好转,也并经不起这样大的消耗,若执意如此,朝廷必须尽快寻找新的进项。
庆帝道,“我今日找你们来,便是商议修行宫的事情,其他的不必操心。”
他站起身,神色冷冷。
裕彤言至于此,知道此事无法回旋,只好应诺,心下思索怎样尽量俭省些。
这日夜晚,他前去寻师父陈绪商议,途中经过嘉和曾经的宫殿-长公主昭和殿,一时顿步,夜风呜呜,修竹疏影,想起今日清和提起嘉和有孕之事,心里莫名酸涩难言。
她如今过得好吗,也许已经快忘记自己了吧。
他停住脚步,朝远处已有些萧索的昭和殿长长一揖,心里虔诚祈愿嘉和能够母子平安。
...
陈绪如今更显得衰老了,精神大不如前,提起修行宫的事情,他并未过多评价,只道官家也许自有道理。裕彤便不再提,为他打热水擦洗了身子,用药酒按摩了膝盖。
陈绪感叹,“十几年弹指一挥间,你如今都二十二了。”他以拳堵口咳嗽了几声,“年纪大了,倒连累你服侍我。”
“师父折煞我。”
裕彤弯腰为他掖好被子,轻声道,“我当师父亲爹一般,能尽心一二,心中感激,师父不嫌弃才好。”
陈绪咳嗽的更为厉害,眼中有些血丝,他今日不当值,身上又冷,喝了几杯水酒,如今有些头晕目眩,看着眼前裕彤萧萧肃肃,如兰如玉一般,又想起自小看大的嘉和,心里登时难受起来,没忍住眼睛发红,抓住裕彤的手。
“阿裕,你不要怪师父。”
“这都是…我们的命。”
一颗浑浊的泪滑落在他嘴边,夜风侵袭,窗棂叫吹的泠泠响起来。
十五
入秋齐王耶律呈来朝时,用以迎接他的行宫也不过只修建了三分之二,庆帝日夜念叨这件事,急的不行,后来见实在不及,便下令命耶律呈一行人下榻在都城的长公主府邸。
长公主府是曾为嘉和修建的,虽不比行宫奢华,却也极尽华丽精致,只是她还未真正住进去过,便要叫别人去住了。
裕彤听了之后,怔愣了片刻,才道声是,领命前去安置。
齐王此来携带了大批进献的宝物,更有十二名美貌的胡姬。她们在欢迎的庆典上共同表演了一只绝美的舞蹈,伴着当夜的灯火和香气,流光溢彩,令人目不暇接。
后宫没有妃嫔参加夜宴,只清和作为庆帝如今唯一的公主,与他一同坐在上席,检阅齐国来朝的王和他的子民。
清和身穿鹅黄色深衣,许多金线以埋绣法点缀其中,如今在灯火通明之处,衣裙上闪烁着金光,举手投足间,风采斐然。今日她盛装装扮,又戴一顶点翠珍珠金冠,垂下的流苏迤逦生辉遮住上半张脸,看不清楚面容,却能觉出绝代风姿。
裕彤在庆帝身边服侍,看下面很清楚。这灯花酒气让他不由想起多年前郁律参加的宴会,耶律呈也是容貌出色的男子,相较郁律他的眉眼更为深邃,身材也更高大挺拔。他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不能算很年轻了,但看上去却有一种别样的气质,深深褐眸望过来时,让人不由定住。
裕彤余光瞥见清和颊上的绯红。
……
庆帝提起耶律呈求娶之事时,裕彤并没有过多诧异。他正在为庆帝斟茶,动作仍旧平缓,抬头看见庆帝的脸,他有些憔悴,白发比起嘉和出嫁时更多了。
他慢慢喝了口茶道,“我只这两个女儿,竟都要离我而去。”
那一瞬裕彤突然想说些什么,比如说如今境况并不差,他不必送出清和,但他没有开口。
庆帝可以在放弃女儿的同时说出伤感的话,他却不能顺势去劝。
庆帝早已做出了选择,不会因为谁说什么而改变,他不过想让别人知道他的无奈。
嘉和远嫁西夏后,裕彤对很多事的心都淡了下去。他还是事事妥帖完备,但除了师父,不会再竭力为谁去探听努力什么。
此次这位齐王,他并不了解情况,只知道他还有一个姬妾所生的幼子,如今不过五岁。裕彤在后宫见过这位小王子,他生的非常漂亮,棕色的卷发,带着猫眼石的抹额,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总是带着水汽,弯一弯,歪头就笑了。
庆帝似乎很喜欢耶律呈,不仅拨了长公主府,还不时允许他在宫内下榻。
裕彤曾有一次在御花园撞见了齐王与他的儿子,小王子阿羌,阿羌穿着紫色的华丽小袍子,头发绑成马尾垂在背后,他远远看见裕彤,便大叫。
“哥哥!”
声音脆甜。
耶律呈也微笑向裕彤示意,与小阿羌相比,他显得更加高大伟岸。
裕彤有些诧异,他不知这小王子的好感从何而来,面上却波澜不惊,先是向他们行了礼,而后笑着蹲下身,平视着阿羌道,“王子殿下直呼奴才名字即可。”
阿羌歪一歪头。
“好~”
他的眼睛像月牙一样弯起来。
“裕彤哥哥~”
裕彤一愣,没忍住也笑起来。
......
宁贵妃出事的时候怀胎近七月,已是暮秋,那日却有很盛的热气,天高气躁,裕彤照例去明心阁送滋补的饮食汤品,还没进门,远远就看见殿外站着黑压压一片宫女内监,脸上都带着焦虑恐惧的神情,在见到裕彤的那一刻,他们仿佛看见了救星。
贵妃的贴身宫女榴芳低声道,“官家和娘娘吵起来了。”
裕彤听见里面传来瓷器落地的清脆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静妃的尖叫和哭声。
“你卖了一个女儿不够,如今还要害我的清儿!你死了这条心!”
裕彤从未见过宁贵妃如此歇斯底里的样子,记忆中她从来对庆帝百依百顺。那一瞬他的心莫名窒了一刻,之后便见到庆帝满脸怒容夺门而出,脖颈上竟有指甲印。
......
宁贵妃孕七月而无事,却在太医断定此胎必定是皇子时落了胎,裕彤并不清楚具体如何,只是后来又听见她惨白着脸在跪了满地的太医面前哭道。
“也好,也好,生来作什么,叫他爹论斤两卖与贼人吗?!”
十六
殿外吹着微风细雨,竹叶簌簌而动。裕彤拿着清和的嫁妆册子,一条条细细查看,旁边的小桌上坐着个埋头奋笔疾书的小内侍,二人不时交谈。
眼前此景与七年前为嘉和操持嫁妆情形依稀重合,只是嘉和与平安都已不在此地了。
裕彤不由得恍惚了片刻,被小内侍叫了几声才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叫翠山的小内侍恭敬道,“大人,已经全部核对好了,没有错处。”
来回对过三次,确实不会再有什么错处,而且清和的嫁妆比起嘉和来少了很多,说来也奇怪,如今朝里的情况其实是比嘉和出嫁时好上很多的。
思及于此,裕彤不知道是该为嘉和庆幸还是为清和感叹。
翠山收拾了东西离去,裕彤还站在原地感慨了许久。窗外雨声以及竹叶飒飒声扑面而来,清新沁凉,这时又突然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
“哥哥!”
裕彤转身去看,是小王子阿羌,他穿了件嫩黄色小袍子,马尾晃荡个不停,嘻嘻笑着朝他跑过来。
裕彤即便对他并不热络,仍旧没忍住露出些笑意,正要招呼他小心些不要摔倒,却看从拐角露出一片烟霞色裙摆,定睛一看,正是清和。
她急慌慌跟过来,身后并没有跟着丫鬟侍从,似乎是怕阿羌磕碰到哪里,张手要护。裕彤不由得好笑,他还从未见清和对谁露出这样紧张的神色,更不提阿羌只是个幼童,看来她对耶律呈也是真的动心了。
清和的目光落在竹雨潇潇中长身玉立的裕彤身上,伸出的手僵了一下,似乎有些无措。
裕彤走上前去行礼。
清和反应过来,轻轻哼了一声,拉住阿羌的手道,“跑什么呀,摔着了怎么办?”
在宫里呆了十几年,裕彤也没听到过清和这样温柔的声音,他低着头悄悄地露出个笑。
阿羌却挣开了清和的手,跑到裕彤跟前扶他,“哥哥起来。”
见清和没有发难,裕彤便谢过阿羌后站了起来,躬身笑道,“小王子殿下折煞奴才了。”
“折…傻?”
阿羌的发音生硬,他歪着头慢慢吐出这两个字,清和和裕彤破天荒一起笑了出来。
两人目光对视,清和为自己没绷住恼了片刻,皮笑肉不笑道,“裕大人倒是男女老少通吃,谁见你都喜欢。”
这话说出难免有些歧义,话音刚落清和便觉得这话不好听,更不该当着孩子这样讽刺,脸微微红了一层。
裕彤却八风不动,只是顺着她道,“奴才不敢。”
他的帽子上沾了薄雨,连带额发和面颊上也湿漉漉的,这时候微弓着身子,含笑看阿羌,风雨漫漫卷进围廊,侧脸竹影闪烁,如兰如玉。
隔了许多年,清和第二次靠他这样近,本想发作些什么,却莫名看愣了,心里想起不日也要和姐姐一样离乡远嫁,便再看不到眼前这个讨人厌的太监。
她的夫君虽然已经有了儿子,却高大俊伟,是一方的王,更难得对自己温柔小意,比这姓裕的好到不知哪里去。
一时间心里又是痛快,却又是有几分莫名难过。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裕彤时的场景,那时他才十来岁,还不像现在这样清冷疏离。
那是个夏天,嘉和在翼然亭和几个宫女滚铁环玩,她离了母亲偷偷溜了去看,不小心被她们的铁环打着腿,当时就扑到了地上,眼泪迸出,哇哇哭起来,嘉和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小女孩,见她膝盖一片乌青,有些无措。
裕彤几步过来,将她抱了起来,放在亭子一边的凉椅上,蹲在地上帮她揉膝盖,又嘱咐一旁的宫女去寻药膏,轻声问她疼不疼。
那时候清和还不到五岁,小童记忆中只不过父亲母亲,若还要说一个,那就是裕彤。她至今记得那天他抬起头时看她的褐瞳,这么多年,好像也不曾看见第二双那么清澈明亮的眸子。
记忆隔着风雨,落在眼前年轻男子的侧颜上。
裕彤抬头,正看见清和微红的眼角。
光线不分明,他没看清,清和见他讶异表情,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抹了眼睛。
“进沙子了。”
她似乎突然来了气,拉着阿羌疾步而去。
…
清和出嫁那日排场虽不比长姐的典礼纷华靡丽,却也称得上结驷连骑。婚礼上裕彤看见久不露面的宁贵妃,她轻减了很多,短短数月,像是老了几年,鬓上夹杂了许多白发,虽然敷了盛妆,但因为憔悴,胭脂水粉都像是飘在脸上,一层面具似的。
静妃拉着嘉和的手,即便是竭尽全力也止不住眼中热泪,她不停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清和哽咽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还是耶律呈拉着她的手对宁贵妃真切道,“娘娘放心,远臣绝不会辜负公主。”
裕彤以为宁贵妃不会给耶律呈好脸色,她却浑身颤抖着轻轻朝他鞠了一躬,“我只这一个女儿,千千万万言语如今不足道,只一句拜托您了。”
裕彤哪里见过宁妃今天这般无助凄惨的样子,说的不好听些,在番人面前,她几乎是失仪了,官家的脸色果真不好看了起来。
裕彤心中却颇为震动。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若不是身份所拘,他不怀疑静妃简直想要在耶律呈面前跪下。
画舫最终飘摇而去,裕彤站在岸边,又像回到几年前。
叹儿女浮生一梦,聚散总空。
十七
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护城河愈发的深,宫里到处都湿漉漉的,早上晚上冷的厉害,不比冬天的干冷,这会儿是深入骨髓的湿冷,苦了早起站在城门外等着上朝的大臣们。
今年不知怎的,还未入冬就寒风侵肌,官家体恤,给宫人们额外做了棉衣,给妃嫔们各自添了柴炭棉布的份例,裕彤才从司设局出来,路上遇着人说行宫那边的工程叫水淹了不少,求他去看看,心里一紧便又往行宫赶去。
清和出嫁后,修行宫的进程明显缓下来,虽说外人看着那边成天还是进进出出的,仿佛干的热火朝天,掌着宫中内务的裕彤却觉察到,各种物料都减少的很缓慢,比起前阵子的大手笔,这些天单从耗材来说,工程竟是没有进度的。
那为何每天还是有工匠进去,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裕彤心生疑惑,却没有打听,今天碰上这件事,正好去查看一番。
所看的正如他所料想,进度跟清和还没出嫁那会儿相差并不大,工匠苦力仍旧不少,却大多在做些维护花草围墙类的微末小事,这几天的大水将行宫内一个还未完工的人工湖灌了个满满当当,工匠涕泗横流跪在地上冲着裕彤猛磕头。
“大人,老天爷要下雨,咱们能有什么办法,这湖要照官家说的来,就得等雨停了把水抽干了再填花种草移假山,可这雨下个不停。”他的眼泪鼻涕也流个不停,“要在工期前完成,实在是无法做到,还请大人体恤,在官家面前给小的们美言几句……”
裕彤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担心,这不是你们的过错。”
裕子风裕大人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执掌后宫内务大小事,一向深得眷顾,他向来一字千金,说是没事,必定就是没事了,跪在地上的工匠们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说着说着又一阵雨来了,瓢泼似的,裕彤走的急没有带伞,连忙避在一旁的回廊中,和他一同来的翠山打量这雨势道,“大人,这雨眼看着一时半会儿恐怕不能停,奴才去找人借把伞,您稍等片刻。”
裕彤道,“也好,你去吧。”
若是在平时,只等雨小些,略微淋着些回去也无妨。只是裕彤这几天着了风寒,湿冷交加心里有些不好受,额角跳着疼,便着翠山去了。他在拐角寻了一处坐下,风雨不断拍打进来,不一会儿衣摆袍角都湿了,正想起身换位置,听见一阵簌簌声响,两个小黄门一前一后担着两桶黍米饭来了,只听他们道。
“这些当兵的真难伺候,除了吃饭还要这要那,这么大的雨,哪里去寻黄米糕来,有米饭吃便已经很好,真是晦气!”
“你这话可小声些说,那些兵爷可不好惹,脾气一点就爆,叫他们听见了,一顿揍是少的。”
到拐角处一转身,打头的小黄门抬眼跟裕彤的目光撞上。他腿一软,立刻就想跪下,只身上还担着重物。
“大人…裕大人!”
裕彤摆手,“不必多礼。”
他皱眉忖道,本朝兵力并不强,绝不会用士兵来修建行宫,那此处为什么会有兵?听这二人的口气,还并不少。
两个小黄门战战兢兢,站又不是,跪又不能。
裕彤道,“你们送饭去给兵爷?这么大的雨,还能动工吗?”
听裕彤语气温和,其中一个讨好似的急忙答道,“他们在地底下操练,下些雨哪有干系。”
裕彤心中一凛,见二人瑟缩,一摆手道,“你们去吧。”
两个落荒而逃。
风雨愈发大了,回廊外的花草摇摇晃晃,几乎要被拔了根,这么冷,裕彤背上却细细起了一层白毛汗。
眼下四处都还安稳,并没有需要征伐的地方,官家却在暗地里练兵,为什么?
他早就疑惑,北齐不比西夏强盛,西夏来朝时庆帝尚且没有大兴土木,却在北齐来时修建行宫…如今看来,行宫范围广大,若是为了私下练兵,确实能解释的通。
这时翠山携两把油篷伞匆匆赶来,“大人,您久等了。”
裕彤轻轻咳嗽两声,“无妨。”
“雨势这么大,大人不若还在此地等待片刻。”
“不等了。”
裕彤手心发冷,“不会停的。”
他撑开伞步入了瓢泼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