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终将为王》苏霖

19、可以看着我吗

　　那是十月的一个普通的傍晚。
　　部活结束后，赤司因为学生会的事务多留了一段时间。在收拾完文件后，习惯性地看向窗外空荡荡的校园，却在那本该一成不变的风景中看到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白发的少女一身黑色长裙，孤身一人站在校门口。间或几个晚留的学生跳着闹着跟她擦肩而过，他们的身影交叠又分开，渐行渐远，最后只留她一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是学姐。
　　她的特征太过明显，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可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一个人待着的情况，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几乎全校都知道雾绘是白化病人，也知道她的身体不好。除了她本人是个全方位的高亮度发光体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据说那是他入学之前的事了。当时一年级的雾绘因为找什么东□□自一人出了教学楼，结果十分钟后被人发现发病倒在一片血泊中，后面直接被送进了抢救室，似乎差一点就没命了。因为这件事，她有足足一个月没能回到学校里来。
　　自那以后，虽然并不清楚详情，但为了她的安全考虑，大家都非常有默契地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让她一个人独处。
　　更何况，明明现在太阳还没有落山，她却没有打伞。
　　想到这里，拎着书包下楼的赤司又转向教学楼，去一楼的伞架上拎起了一把临时用雨伞，加快了脚步。

　　离校时间的帝光格外静谧，清风拂过，楼前大道两侧的常青树树叶沙沙作响。
　　道路的尽头，白发的少女在校门口亭亭而立，长发翩飞，露出那不盈一握的腰肢。长至脚踝的裙摆在风中微微扬起，纤细的脚腕时隐时现。那墨色沉重的衣裙与她披散在身后的发丝产生了极端的对比，黑得那样冷郁，白得那么纯净。
　　被云层挡住的夕阳重新露出脸，重回阳光下的雾绘侧过头来，在温暖的光芒里看向远方。她眼神朦胧哀婉，薄薄的唇拉直了弧度，眉眼微垂，撤下了那面具般和蔼可亲的笑容，凭白染上了几分脆弱与苍凉。
　　她很美，却美得令人伤怀。
　　在夕阳的照耀下，单薄得仿佛就要融化在光里。
　　她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呢？
　　赤司不可抑制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学姐。”
　　为了不吓到她，在靠近之前赤司开口叫了她一声。
　　雾绘脸上的愁绪几乎在声音传进鼓膜的一瞬间消失无踪，看到他的瞬间先是下意识地蹙了下眉，而后重新挂上礼貌的笑，转过身来。赤司这才发现，不光是黑色的长裙，她的头上还戴着黑纱，手里抱着一捧百合花。
　　他曾经见过这样的打扮——
　　在她母亲的葬礼，和每一次扫墓的场合。
　　这是丧服。

　　原本准备问的问题就这样噎了回去，话到嘴边又换成了另一句：“学姐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出了什么事吗？”边说着，边打开雨伞站到她的身边。虽然这并不是可以过滤紫外线的阳伞，好歹也聊胜于无了。
　　雾绘有些意外，多看了伞上的帝光标志一眼。
　　这是专供帝光师生借用的雨伞，专门为那些雨天忘记带伞的人准备的备用品。赤司是看到她不打伞站在这里，专程绕路去教学楼那边帮她拿的吗？
　　真是……明明她已经不需要了。
　　“谢谢。我在等家里人来接我。”
　　“那我陪学姐一起等吧。”赤司理所当然地说道。
　　“不用了，可能要很久。”雾绘的视线从伞上转移到马路上，明明在跟赤司说话，却没有看他。
　　“司机路上遇到了车祸，人没什么事，就是处理相关问题需要时间。”
　　她说得很轻描淡写，但车祸这么大的事哪儿可能那么容易就解决啊。慢的话，四、五个小时都处理不完都有可能。
　　“现在已经很晚了，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他看了眼手表，上面的指针已经指向了18点17分。
　　“学姐要去什么地方，我送你去吧？”
　　雾绘摇头，刚想说些推辞的话，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就转过拐角开过来，停在了她面前。赤司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如果不介意搭个便车的话。”

　　不是什么便车，这是赤司在看到雾绘站在门口后专门打电话叫来的。
　　从上中学开始他就坚持一个人上下学，不想因为家世的问题影响同学间的关系，更不想被人说娇贵。所以入校至今，帝光除了绿间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他跟赤司财阀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这一点，雾绘知道。就因为她知道，才明白赤司做到这一步根本就没有给她继续推辞的余地。对他这样的好意，她必须接受。毕竟做人不能太不识好歹，对吧？
　　只是没想到她这位学弟啊，似乎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温和的人啊。
　　“那就麻烦赤司君了。”

　　在雾绘报出那个地名的时候，赤司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五年前的今天，从太空飞来的巨大陨石坠落，恰巧落在了日本神奈川县的东部，在地图上砸出了一个可怕的空洞。因为撞击中心似乎有放射性物体，所以这片废墟至今还处于封锁状态，禁止通行。
　　根据官方统计通报，那次天灾至少造成了70万人死亡。
　　在那个大到让人失去实感的数字里，也包括了学姐的亲人吗？

　　“嗯，学校的同学送我过去，您不必担心……是……车牌是XXXXX，麻烦您帮忙联络一下放行。嗯……是，我知道的，会按时回去，不会耽误吃药时间的。”
　　雾绘的声音轻缓温柔，似乎字句之间总是含着笑意，不疾不徐地回荡在安静的车厢里，让人如沐春风。与此相对的，她呼吸的频率比普通人快一些，却很浅。这代表她每一次吸气都吸不进多少空气，所以才不得不加快呼吸的速度，以保证身体拥有足够的氧气进行活动。
　　这是平时在校园里擦肩而过绝对无法发现的细节。
　　学姐这个人的表情不管什么时候都太过完美，根本看不出来她仅仅为了呼吸这点小事，就花费了旁人数倍的气力。
　　直到她挂断了电话，赤司还在想，雨宫雾绘的这张面具，大概就是父亲经常说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标准范例。冷静，沉着，绝不从面部表情泄露出任何内心的波澜起伏。
　　若是不去考虑她在面对自己时那些异常的反应，大概她就是父亲心目中最完美的“成品”了吧？赤司看着她，总觉得像是在看着未来的自己。

　　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像是疾驰而过的时间，与此刻彻底静默的车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不问吗？”还是雾绘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她一改平日的拘谨，放松地靠向椅背，但仍旧没有转过头来看他。窗外霓虹灯渐起，五彩的光影在她的眼中交替打出浓墨重彩的色泽，却在眨眼间又熄灭，留不下一丝痕迹。
　　“我……”
　　赤司原本想说点社交辞令的，但此情此景在前，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
　　“确实有一个问题想问学姐。”这本不该是可以诉诸于口的话语，但他有种特别的直觉，现在不管他问什么，学姐都会认真回答他。
　　“学姐你……是不是讨厌我？”

　　她顿了下，不咸不淡地问： “有吗？”
　　“学姐一直没有正面看我。”
　　然后，他就看到了学姐脸上那堪称完美的面具在眼前剥落。
　　雾绘心里一惊，突然意识到了今天的失误。
　　一直以来，她所有的异常反应几乎都是身处人群中时才会有的。当两人面对面时，她基本上都保持了正常以上的克制，理论上不会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或许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没办法很好地控制自己情绪，却偏偏又跟赤司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又或许是许多事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浪费时间伪装，雾绘难得没有打哈哈，无奈地叹了口气，问：“……很明显吗？”
　　“就像白纸上的墨点一样。”
　　“是赤司君太敏锐了。”
　　换了其他人，还能够用自己今天心情不好糊弄过去，但是在赤司面前，这一招行不通啊。
　　“是我做了什么惹学姐不高兴了吗？”
　　“没有，赤司君你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她将一缕垂下的发丝勾回耳后，垂下眼不去看他身上那些会灼痛双眼的色泽。
　　“我也没有讨厌你，我只是……不喜欢红色而已。”
　　不喜欢三个字过于轻了，她不只是不喜欢红色，她恨一切跟红色有关的东西。

　　对赤司而言，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直白地因为外表的原因嫌弃他。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帅气，就算是在部里，也有不少外貌上比他优秀的人在。可因为这头红发和这双红眼被人讨厌，还真是全新的体验。
　　“实话说，我有点意外……”
　　“我以前也以为，我绝对不会有以貌取人的一天。”雾绘知道自己这么做非常失礼，可那种深入骨髓的厌恶和恐惧并不是想要压制就能压制的。
　　“惹你不快的话，都是我的错。如果赤司君因此而讨厌我，我也可以现在就下车。”

　　学姐没有说实话，或者说，没有说出全部的事实。
　　如果不讨厌，为什么要时时刻刻关注他？单纯不喜欢他的发色的话，一眼也不去瞧他不是更好吗？何必非要去人群中找到他，再多此一举地移开视线？
　　疑问没有消除，反而变得更多。
　　可看她现在的态度，明显是不会全部告诉他。

　　“在学姐心里，我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吗？”
　　雾绘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说是的话，就是故意找茬。
　　说不是的话，就是道德绑架，利用自己的病弱和他的气量。
　　“……对不起。”结果，还是只能道歉。
　　“我不是为了听学姐道歉才问这个问题的。如果你真的觉得抱歉的话……”他提出了第三条路给她，“学姐，可以从现在开始试着看着我吗？”
　　“……什么意思？”
　　晦暗的摩根石转出了一抹异彩，雾绘的视线重新落回了他的身上。
　　“我是赤司征十郎，红色不是我的一切。”
　　不要通过我，去看别的什么。
　　赤司的眼亮晶晶的，如他所说，并不是红色与红色的堆砌，而是落满了五光十色的霓虹。雾绘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明明经常去“看”他，却从来没有真正地“看到过他”。
　　而他，希望她能够看到他。
　　“……好。”

　　就在这时，车停了下来。
　　这里是政府划定的最靠近封锁区域的广场边，几座巨大的石碑屹立于此，其上篆刻了全部遇难者的名字。每年的这一天，都有无数的人前往此处献花，哀悼。即便是已经日落的现在，灯火聚焦之处，仍然滞留了不少的人。
　　“麻烦您沿着路继续往里开，我要去的地方还在里面。”
　　雾绘收回看向广场的目光，轻声对司机说。
　　赤司不发一言，默许了她的要求。

　　引擎重新启动，将那座人头攒动的广场抛之脑后。
　　车辆行进在封锁区域内，道路两侧一片漆黑，唯有昏黄的路灯一盏一盏，偶尔在视线中划过，如同黄泉的引路灯，将你带去深渊。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很少能感受到这样静谧又有点阴森的夜晚，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下意识地用力，视线不住地往两边瞟，生怕黑暗中跳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挡住去路。
　　然而奇怪的东西没有出现，一道铁丝围绕的封锁线先一步出现在了面前。

　　全副武装的人抬手示意停车，走近几步看到车牌后，对着车窗的方向敬了一个奇怪的礼，挡住去路的栏杆慢慢升了起来，露出了后方几乎连路灯都快消失的路。
　　“少爷？”气氛实在太过诡异，司机忍不住回头。
　　“继续走。”赤司面不改色地吩咐。
　　话音一落，那昏暗不明的道路突然亮了起来。几台大功率的探照灯照亮了前进的方向。而道路尽头，差不多一公里外，能够隐约看见凹陷的地面，坠落的楼宇。
　　那就是陨坑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