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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灵希灵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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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发现了吗?”
这是师父的声音——师父在问谁?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这个声音,是师叔隽圳。原来师父在与师叔说话。可是师叔的声音听起来为什么似乎十分震惊,还有点惊恐?
“我早就知道了。你知道,因为我是灵希宫大司祭。”师父的声音与他记忆中还是一样,冷清,平静。师父原本就是一个情绪不多的人,他一直觉得,他的师父才是真正让人看不懂的人。他从不懂师父到底在想什么,但师父沉思的样子,他一直记得,在他刚刚成为灵希宫大司祭的时候,他也渴望成为师父那样的人。他的师父渃山,总有一张冷清无波的脸。
“这便是……你带他回来的原因?”千橒觉得师叔的声音似乎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师叔显然对于刚刚发现的事很震惊,而且一时之间似乎还不能平静接受。这与他记忆中师叔的模样似乎不太同,因为他一直觉得师叔与师父是很相像的。他们的情绪深埋于心,任何人都窥测不了。
“是。你知道,灵希宫大司祭的传承同司祷是不一样的,作为灵希宫的大司祭,其身必须拥有巫祖灵识,那样,他才能真正继承占卜推演术。”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确知道,所以,你是大司祭,我只是司祷。”隽圳声音里已隐含了一丝哀恸,“成为司祷,只需要十分的机缘;而成为灵希宫大司祭,却需要完全的机缘。”
“不错,你我都知,灵希宫自巫祖建宫始,而后巫祖陨灭,其灵识散于乐国,历任大司祭皆是因为有缘获取了巫祖的几分灵识,才能施行占卜推演术,也才能真正护导乐国国运。那是巫祖与乐国先祖之间的契约。但是,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个契约会到何时终结。”
隽圳没有回答。
千橒听到他的师父继续道:“历任大司祭对于其继承人的降生其实都会受到灵识指引,这或许是因为巫祖灵识之间的互相感应。所以,我的师父找到我,而我也能找到千橒。”
“我素来知道灵希宫大司祭就是这样传承的。”师叔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颓然了。
“但是,司祷则不然。其他人或许不知,但你我都知,司祷甚至不需精通巫术,而只看重心性。历任司祷都是心性坚韧不畏不惧的人,隽圳,我知道你也是。你今日之所以如此,是不是因为……南蘩?”在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师父的声音似乎终于多了一丝感叹。
师父为何会提起南蘩?
还有,师父的语气……
千橒还来不及深想,却忽地一惊。因为他眼前的画面突然变清晰了。
千橒清晰地看到师父与师叔二人就站在师父院中的长廊下,从庭院望见的天空阴沉而灰蒙,零星细雨断断续续地落在院中的小池塘里,偶尔激起一圈又一圈散开的涟漪,师父与师叔脸上的神情也正如他所料,都带着几分沉重之色,不同的是,师叔的脸上更多了几分懊悔、惊恐,还有哀伤。
千橒再凝神一看,发现在师父与师叔二人站立的屏风后,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虽然只一瞬,千橒能够确定,站在屏风后的人应该就是南蘩。南蘩小小的身影透过屏风隐约显现出来,若是师父与师叔此时转身,他们定然能发现南蘩小小的身影。南蘩或许只是因为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感到好奇,所以才稍稍探了一下头。南蘩还很小,应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也就是说,这时候的南蘩或许才刚刚来到灵希宫。她还并不明白师父与师叔到底说的是什么。
很久之后。
千橒才听到师叔叹息着回答,“若早知如此,我就不会将她带回灵希宫了。或许我之前也根本不该去南氏拜访。”
师父敛了眼中那一抹一闪而过的疼惜,冷静地说道:“无论你去不去,灵希宫自你之后,依旧会有司祷。不是她,也会是别人。只能说,这是她与灵希宫的机缘。”
“可是……”隽圳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历任大司祭与巫祖灵识也皆因这样的机缘。若非如此,灵希宫自巫祖陨灭后,就不可能再有大司祭了。”
“那么,他就是那个……终结吗?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是不是?”隽圳略带恳求地道。
渃山只沉默地看着隽圳,脸上是面无表情的冷静。
“我曾经偷听过师伯对你说的话。师伯说,他察觉存于世间的巫祖灵识越来越少,以他的能力,仅能窥见你之后,灵希宫必然还会有一位大司祭,但之后的事,他就无法推演出了。”隽圳终于将深藏于心底的事情说了出来。他希望渃山能够懂他的痛惜,懂他的怜悯,也懂他的心疼。
“我猜到,你可能猜到了一二。不然,你刚才的反应绝不会那么沉重。”渃山回应道。
“我也知道,你肯定已经猜到了,不然你也不会主动提起南蘩。”隽圳静静地看着渃山,希望能够从她的神情中看出更多,然而,她果然还是他熟悉的渃山,也是大家熟悉的灵希宫大司祭,渃山脸上没有丝毫的破绽,她的表情还是沉静得可怕。于是,隽圳妥协了,他再一次恳求道:“渃山,你能不能告诉我,灵希宫自你与我之后,到底还会有几任大司祭与司祷?”
“无论如何,你都知道,我不能,隽圳。”
“是,你不能泄露任何你提前看到的事。我也不能强迫你。因为是你把我带进了灵希宫,也是你让我成为了司祷。可是……”隽圳知道有些话,早已不该提起了。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然而,他还是在心里对自己道,可是,我宁愿你永远把我当作相依为命的邻家兄长,而不是现在的灵希宫司祷。
渃山如雾的眸子淡淡瞥过隽圳,她到底还是了解隽圳的,但是,在她成为灵希宫大司祭的那一刻起,她就只能是灵希宫大司祭了。她的一生,只能是大司祭。千橒的一生,也只能是大司祭。
渃山没有回答隽圳。或许她以为她该说都已说了,或许她已觉得一切已不必再说。总之,渃山没有再说任何的话。
然后,千橒发现,师父那双仿佛比远山更加淡漠的眸子突然看向了他。
师父仿佛在看着他,又仿佛并没有看见他。他在看着师父,也仿佛在看着已消散在时空之中的某一位灵希宫大司祭。他们的眼眸俱都定定地看着彼此,穿透了时空的界限,也穿越了所有阻碍的一切,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获得了奇异的共鸣。千橒知道,这是只属于灵希宫大司祭之间的共鸣。然后,在最后的最后,千橒看到有一个人影渐渐从遥远的时空中浮现了出来,他慢慢在向千橒走近,随着他的慢慢靠近,千橒终于也能渐渐看清那个人的面容了。那个人与他很像,相貌很像,气息很像,但唯独双眼似乎并不太像,千橒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拥有那样的眼神。站在他对面,正与他面对面相望的人,他的眼里藏了乐国的万千山河,也藏了乐国的星辰日夜。那是他以契约守护的所有。他终于走到了千橒的面前,然后,他朝千橒露出了微笑。那样的微笑似乎也是万古倾世,无可比拟的。蓦地,千橒脑中突然猝不及防地浮出了一个名字,巫祖风纬!
原来,他们所在谈论的是——他与巫祖。
千橒就这样从梦中醒了过来,带着梦中的记忆。虽然,这似乎并不应该是他的记忆。千橒也从来没有想到,南蘩心底会藏有这样一段记忆。他昨日才在溯溪泉边因妄施推演术而受到了极重的反噬,今日又因梦中这一番前缘之窥再次受到反噬。因此,千橒虽然醒了,但是,房间内,很长时间内,却一丝声响也无。
千橒没有动,他也难得地不想动分毫。他猛然觉得,他的心底有很多的事亟需他去理清。这其中既有灵希宫的事,也有很多其他的事,关于他,关于南蘩,还有关于横波,关于钟秀,关于子央。
这些事,应该并不是完全没有关联。
譬如,他为何与巫祖长得如此相像?
又譬如,师叔隽圳到底发现了什么?
还有,师父的陨灭。他一直并不理解师父为何会选在那个时候陨灭。她明明比师叔年龄小,其时师叔都尚不到四十岁。而他才刚满十岁。
千橒思索良久,然后,他终于忍耐着起身,推开门,向供奉灵希宫历任大司祭的祭殿走了过去。
祭殿里并没有灵希宫历任大司祭的画像,也没有任何供奉的牌位。整个大殿空无一物,千橒只影站在圆形的大殿中间,默默地闭上了眼睛。然后,等到千橒再次睁开眼时,大殿之内已然变成了另一番的景象。圆穹顶的大殿顶部如深蓝夜幕拉开,一闪一闪的圆点犹如夜空闪烁的灿星,错落漂浮在祭殿中,冷星荧光环绕着千橒,千橒犹如身处银河。千橒睁眼,瞥了一眼完全不同的祭殿。
他知道,灵希宫历任大司祭在选择陨灭时,都会留一抹灵识在祭殿中。但是,这一点,师父却从来都没有对他说过。他的师父也从来没有告诉他,他是否也要留一抹灵识在这祭殿中。之前,他从未想过走进这里,但是,刚刚自梦中醒来后,他突然很想来到这里,他以为这里或许会看到巫祖风纬的画像,他以为这里会有他心中那些疑问的答案。但是,他似乎错了。
在千橒的印象中,师父从未对他提起过巫祖风纬,也从未对他提起过巫祖灵识。因此,在今天之前,他一直并不知道历任灵希宫大司祭都是因了巫祖灵识才能成为大司祭。依照师父与师叔的对话,灵希宫大司祭与司祷的传承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前后两任大司祭往往能够通过巫祖灵识产生感应,可以说,历任灵希宫大司祭自他降生起就几乎已经注定了,师父似乎就是通过感应找到了他并将他带回了灵希宫;而司祷的传承则相对不拘,师叔是因师父成为了司祷,南蘩因为师父的拜访来到了灵希宫,但灵希宫自此也成了他们的枷锁,他们的一生再也无法真正离开灵希宫,直到最后,他们还必须献祭自己,护佑乐国。成为灵希宫大司祭与司祷,就注定了他们幸与不幸的命运。
但是,为什么师父从未对他提起过这些?
就连巫祖风纬,他也只是从灵希宫的某些典籍里知道的。师父缄口的原因——
“你很好奇吗?”
祭殿中,突然凭空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千橒环视四周,只见错落漂浮如灿星般的灵识开始渐渐聚拢,不一会儿,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阵耀目的白光,然后,有一个人影从白光中虚浮地显现了出来。
千橒看着那个人影,轻声道:“我很好奇。”
“真是难得听见你说出一点心里话。你不像我。”人影脸上绽开了张扬恣肆的笑,他的神情似乎有一种任何人怎么也模仿不来的沉凉、夺目和冥昧。他的气质很矛盾,的确不同于他,尽管他们长得如此相像。
灵识聚拢,竟然变成了巫祖。
千橒想,这或许是师父也根本都不会想到的事。但千橒同样也知道,他眼前所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巫祖,他不过就是灵识聚拢所形成的一个虚幻影像,就像历任大司祭陨灭后幻化的觋灵,因为历任大司祭将属于自身的巫祖灵识留在了这里,所以,时隔近千年,巫祖才能以这种方式穿越千年现身。而且,千橒能够明显感觉到,即便只是巫祖灵识合成的一个虚幻影像,他的巫力也比他强太多。巫祖风纬的确是一个非常非常强大的人。
“我只是突然发现,原来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千橒平静地回应道。
“那你想知道什么?我现在都可以告诉你。”巫祖风纬看向千橒的眼神动作丝毫未变,他似乎对于千年后竟会孕育出和他如此相像的一个人也感到了一丝好奇。
“我想……”千橒仿佛像看着自己般看着对面人,“知道师父为何会选择在我十岁那年陨灭。”
“好问题。”巫祖笑了笑,“我当然可以告诉你。毕竟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也的确是为了让我能与你见一面。他们不知道到底在经历着什么样的因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终结,但是,他们其实也都在期待着终结的到来。所以,他们之间竟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这个祭殿,本来就是为我与你的会面而建,而且一直存在的。”
“他们”显然指的是灵希宫历任的大司祭。千橒想。可是,为何他们有这样的默契?为何他与他们之间竟然没有形成那样的默契?千橒心中其实已经有答案隐隐浮出。
“这一切源于我唯一的弟子,他叫太越。他也应该是你所知的灵希宫的第一任大司祭。他只知道我散了自己的灵识,却并不知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知道我与乐国先祖之间的契约,所以,他认为我想保乐国的山河。因此,灵希宫一直作为护导乐国国运的存在,他是在替我践行契约。然而,以他之力,实在窥不到千年后的事,他又很想知道契约的终结到底是什么时候。所以,他寻找携有我灵识的人作为灵希宫大司祭的继承人,因为身负我灵识的人于占卜推演术上的确能够更快精进,这便是灵希宫大司祭传承的由来。但其实,身负我灵识的人千千万万,他不可能寻到每一个人,灵希宫的大司祭也不可能从很多人中选择,所以,这其中或许真的有一种机缘存在。因为我灵识之间的相互感应,有的人必须担负起灵希宫大司祭的使命,譬如灵希宫的历任大司祭,譬如你的师父渃山,又譬如你。我甚至也无法推演出你们到底谁会成为灵希宫的大司祭,但事实上,的确有什么选择了你们,并且使你们成为了灵希宫大司祭。”
千橒的确没想到,巫祖风纬会将所有的起因毫不隐讳地对他道出。
“你的师父很强大,是灵希宫历任大司祭中非常强大的一位。她在你还未降生的时候,便感应到了你即将出生。所以,你甫一出生,她便将你带回了灵希宫,并让你很快就学会了一个人独自长大。起初,她的确是很欣慰的,因为你比她预期成长得更快、更强。五岁之前,你可能感觉不到她的默默注视;但是,五岁之后,你一定感觉到了。即便于外人言,她时常不在灵希宫,但是其实她一直都在注视着你。那几年,她一直只在越阳周围游历。我知道,你认为你人生最大的改变是在你十岁那年,但是你不知道,那一年,同样也改变了她的人生。她推演出了钟秀必成为你的弟子,也推演出了钟秀的七岁之劫。如此,你应该明白了吧。她之所以选择陨灭其实是因为你。”
因为她看到了你的未来,然后她又发现了你与我的渊源,所以,她顿时便明白了那个终结已经到来。同时,她也明白了灵希宫的未来。
可是,师父真的当时已经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吗?千橒相信巫祖所说,却也有点不愿相信巫祖所说。如果说,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注定的话,那么——千橒突然正色,敛声道:“或许也是因为你,不是吗?”
“的确也可以这样说。她预料到你将会是灵希宫最后一任大司祭,而世上也即将再无携我灵识的人出现。她终于看到了太越想看到的那个终结。她将她所携的我的灵识留在了这里,然后欣然地选择了陨灭。”
因为师父知道,以后的路,只能我一个人走;之后的选择,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做出。世事发展果如师父所料,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刻。千橒再次抬头,看向了巫祖风纬。
“你还有疑问。”巫祖风纬肯定地说。
千橒平静地道:“我与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世上承载着我灵识的人有千千万万,他们都是独立迥异的人,可到底为什么只有你与我长得这么像?这应该是你今日最想弄明白的疑惑吧。
“没有关系。”
四个字,格外简单。巫祖风纬说得也格外地坦荡,干脆。
千橒一时讷言。
却听巫祖风纬又道:“或者你以为,我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也希望是,没有关系。”千橒想,他明白了巫祖风纬刚刚所说的那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与他不过是相隔千年时空,根本都触碰不到的人,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干涉不了各自的人生,也不会干涉彼此的人生。他们的人生,都是要独自一个人慢慢地走下去的。千年前,巫祖风纬在他的有生之年创立了灵希宫;而千年后,他成了灵希宫最后一任大司祭,但灵希宫将会依旧存在。灵希宫见证了乐国的历史。他与他却不是历史,他与他只不过是身处不同时空的,两个普通的乐国人。
离开祭殿后,千橒便径直去了师父生前所居的小院。
那个小院,一切如旧。风景如旧,陈设如旧,唯一少的只有时常站在廊下沉思的主人。
千橒站在面向小院的长廊上,回想起梦中所见,再忆及时,心中思绪竟一下子变得无限清明了。巫祖风纬的确解答了他所有的疑惑。过往的,现在的,甚至还包括未来的。巫祖风纬也的确如历任大司祭所预料的那般,他代替他们终于看到了那个终结。
关于灵希宫大司祭的终结,却不是关于灵希宫的终结。如此这般,千橒想,他应该不算辜负前人吧。
最后,千橒也终于彻底明白了师父与师叔所说的话,还有师叔陨灭之前最后的眼神。三十年前,当师叔同样陨灭于祭礼台时,师叔最后既看了他,也看了南蘩。就如师叔对师父所说,如果师叔在带着南蘩进入灵希宫前就已知晓了我就是灵希宫最后一任大司祭,那么他当然会十分心疼南蘩。灵希宫司祷本就是为乐国万民而存在的,南蘩是其一,师叔悲怜南蘩的命运,所以,师叔的最后一眼看向的是南蘩。因为是他亲手将南蘩引入了这样的命运。
当千橒在深夜悄无声息离开灵希宫时,走在他从小所熟悉的无垢山道上,千橒望着层层蔽月的深深密林,他突然想道,那一年,南蘩九岁,是不是上天赋予南蘩唯一轻松而无忧的时光?因为,千橒蓦然发现,之后,他再不曾看到南蘩像那一年一样看着他笑,与他絮叨。
也许之后南蘩便明白了她的命运吧,就像此时此刻的他一样。
倏尔,千橒长长一啸,敛思负手,然后彻底地隐入了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