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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冥鬼劫浩泣英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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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月带上剩余的弟子,迅速赶回隐雾山庄。然而抵达之时,山庄里已是一片火光。横尸遍野,漫天血花。往日里憨厚的守卫与温和的侍女姐姐都变成残片,四处零落。冥军不断地向中央的正院涌去,一股强大的力量正从那里无限发散而出,吸引着所有冥妖的注意力。
是父亲的院落!烟月疾驰而来,在还没有进入主院的时候,便听到院内传来的冥妖的嘶鸣与惊天的怒吼。那是数十年前威震江湖的豪侠的怒吼,是属于曾经震撼整个西炎的最强的术士的怒吼。烟月心中一片悸动,即惊喜又恐慌地跑入院内。于是他看到了在他的一生中所见的最为壮烈的一幕,即使是在多年之后,他历经百战,见识过无数的腥风血雨,也没有任何场面能够比他这一夜看到的景色更加的凄美与惨烈。
尸体交杂,横呈遍野。殷红与黑紫两种颜色的液体混在一起,形成奇诡而鲜艳的基调,映着金色的光茫,像一副有着奇妙底色的画纸。画的中央是一道从天而落的金色闪电,如同一条降世的蛟龙,华美而威猛。吸引金色蛟龙的,是立于地面,周身燃起金色火焰的男人。他披散的长发与飞扬的衣角被火舌缓慢地舔舐入腹,高大而结实的身体将雷电牵出几条分支,如同金色的游蛇迅速窜出,死死地咬住被同伴浓厚的血液气息所吸引而来的冥妖们,咬断它们的咽喉,扼止它们的呼吸,然后将尸体重重要摔到地上,任新的紫黑的血液注入到这幅画卷中,把底色染得越来越深。
金色火焰中的男人似有所觉,微微将头侧过,火光中的双目与烟月的视线对在了一起。沈凌的脸上一瞬间突然出现了恍惚的神采,似乎在回忆着逝去的美好的时日,唇色轻勾,再现昔日名动天下的最强术士的风采。
“爹——!!!!!!!”
预感不妙的烟月立即挥锏而上,不断地砍杀着周围的冥妖。然而就像是没有尽头的噩梦,天际的阴云愈加密布,将黑暗的天空压下数万丈,几乎要吞噬整片紫云岭。
“……少庄主……快走……”
跌撞着向他跑来的老管家身边带着几个年纪与烟月差不多大的弟子,而老管家的胸口却破了一个大洞,已无力回天。
“徐伯!”
掺住往下倒的老管家,烟月用自己仍显娇小的身体支撑着他,与几个年幼的弟子一起将他放到了地上。
“……庄主暂时用法术牵制住了冥军……”老管家艰难地吐出话语,“但是……还有更多的冥军……正向山庄而来……庄主……弟子们和少庄主……先走……”
“爹爹……!!”
抬头看着慢慢被金色火焰吞噬的男人,烟月心下一片绞痛。他曾无数次地埋怨父亲自甘颓废,但又何曾想过父亲心中的苦涩?他在想念母亲的日子里向父亲哭闹,然而父亲眼中的悲伤,他又几时读懂?
他悔自己的肓视与无情,不愿去看会伤到自己的真实,他恨自己的幼稚和无能,再也无法保护生长于斯的隐雾山庄。
“少庄主……请快点……带弟子们……咳咳……”鲜血无可扼止地从老管家嘴里涌出,“来日……重建……隐雾山庄……”
老管家的头颅无力地垂下,一声悲壮的吼声再次震荡了整个隐雾山庄,几道巨大的黑影轰然倒地。金色的火焰已经将男人完全包围,只剩一个健壮的人形立于火焰之中,金蛇仍在继续咬杀不断涌入的冥妖。
突然间,火光中的人形发出最后的悲鸣,一声巨响震慑山野。耀目的闪光之后,冥妖的尸体已在院落中堆积起来,却再不见沈凌的身影。只是一截断臂的残肢滚落到烟月脚边,满是血污与灰尘。
悲恸的哭泣再也止不住,哀号自烟月的口中溢出,最初还能够克制,但越克制,心中的刺痛便越强烈。于是烟月不再顾忌,解开心中的禁制,放声痛哭起来。悲鸣突破阴云,自九天之上引下一道赤雷,落于痛哭者的头顶。光茫尽散之后,站立在大地之上的少年全身带着烈焰,将这股非同寻常的炎气在紫云岭之上飞速扩散。
再度抬起的眸子已不再清亮,被解禁的心魔蒙上了一层深得发黑的红。天与地是红的,人与妖是红的,草与树是红的,山与物也是红的。世界却被染上了不祥的血红,与冥军的阴云连在一起便更加的黯淡。烟月抬起了手中的金锏,然而金锏却不再闪出金色的光辉。力量从他的手中传达到了金锏里,绯色的火焰将之烧成了另一种不祥之红。
赤色的闪电源源不断地自九霄落下,缠绕在了烟月身上。凌乱的长发随风起舞,每一丝似乎都带着闪电红色的火花,舞出寒冬暴风雪般的狂乱。破碎的衣裳一条条地在风中纠缠,被它的主人不耐烦地将那些碍事的布条撕去,也不管失去血色的肢体就那样裸露在冬季的寒风之中。
然后,烟月迈出了一步。这一步之后,步步紫血,在他所过之处,冥妖的尸体一路倒下,召示着他所行之路。而在之后的战场上,还存活着的冥妖们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邪魔。那场地狱般的战役中,成千上万的冥妖零碎的尸体堆积在了那个周身缠绕着雷火的少年脚下,使原本平缓的地面渐渐地拔起了一座柔软的高山。站在山顶的少年只消一眼,便使冥妖溃不成军。
紫云岭保住了,冥军溃败了,然而杀戮却仍没有结束。血红的双目并没有恢复昔日灵动的神采,俊丽的脸孔被紫色的血液掩去神色,像是戴着一张恶魔的面具。不断地追击着冥妖,赤焰锏在冥军溃逃的一路之上铺下层层尸体,用冥妖们深紫的血液划出一条属于它们的溃逃之路。
那是仇恨所生出的心魔,死死地纠缠在他的脑中,再也无法散去。那是悲恸所养育的邪兽,成为他的驱使,就此诞生。那一战成就了他西炎邪神的威名,就算是最温宛的女子将他的名字读出,也能在空气中听到血腥。
他胜了,年仅十七岁的少年,以一人之力杀敌数万,在从来都是给人类布下恐惧的冥妖的心中,也埋下了恐怖的种子。他保住了家园赢得了天下的安宁,他是西炎最强的邪神。
但他也败了,败给了自己的心中所眷养着的那头邪兽。他把它放了出来,任它驰骋沙场,助他成就功业。但他却无法将它收回,所以邪兽不断地吸食了冥妖紫色的血液,越长越大,他还没有发现,他与它的位置已经置换,他成了它杀戮的傀儡。
于是烟月带着那头自他心中养出的邪兽,追着冥妖们的脚步奔跑,浑然忘我。
“晚了吗?”
不知多久之后,一声叹息悄然入耳,于是烟月止住了脚步,茫然地站在那里。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了,连冥妖们在耳边的惨叫也不能听到。他的脑海里已经空白了很久,只记得眼前那一片血红,被血染成的深得发黑的红。
烟月静静地站在那里,想要从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找出点什么。那个声音似乎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住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你果然已经长大了呢,虽然被迫成长的过程往住异常的痛苦与残忍。”
烟月茫然地呆立着,他听到了那个声音,却不能理解那些话语的含义。
“西炎最强的术士不再是沈凌,而是你。你的血脉之中融有贯通天地的秘密,所以你拥有最强的力量。”
突然间,眼前的血色在一阵云蓝色的华光之下慢慢淡去,仿佛一阵清风拂过,吹走了眼前血红色的层层纱缦。之后,迷蒙了多日的视野渐渐地开阔了。最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抹轻逸的云蓝。一片空白的脑海中,突然间就慢慢地多起一些画面。翠绿的草地,明媚的溪流,那抹云蓝就站立在那里,如同水墨的笔法晕出的轻远。
烟月张了张嘴,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想将手伸向那抹云,然而视野中伸出的手却沾满了殷红的血污,灰黑的泥土,与深紫的粘物。他顿了顿,怯怯地将手缩回,胸中一阵不知名的剧痛。烟月惨叫一声蹲了下来,但他竟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一幅幅与自己手上的颜色相同的画面浮上水面,渐渐地占满了空白的脑海。他伸出手拼命地挥舞,想要将那些掩盖了那幅云蓝色的明媚图案的脏东西全部拨开。只是越来越多的深红的画面纷纷涌上,将他方才开阔的眼睛又一次迷蒙了起来。
大哥哥……大哥哥……
烟月不断地大叫着,但是他却不能听见,无法看到。空白的脑海已被占满,那是他站在积成高山的冥妖们的尸体上,比冥妖更像冥妖。
“你的力量太强大了,却没有相应的控制力。”
挥舞的手被另一只手拉住,清逸的气息立即漫入心扉,将缠挠着他而无法除去的烈炎消去。烟月慢慢地安静了下来,紧握着那只手不放,像是生怕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块石头叫做‘鳞骨’,乃上古龙神的遗物。我且用它将你的力量封印,等你拥有了相应的力量的时候,再给你解开。”
刚才拨去血红纱缦的那道华光再次出现,一只白皙纤雅的手正托着一块鳞形的石头,见于眼前。那块石头非金非玉,周身流转着七彩虹光,宛如九天玄云,美伦美焕。
伸出脏污的手接过那块漂亮的石头,之后,烟月脑海中那片腥血便消失了。意识迅速离自己远去,之后便是无梦的安眠。
醒来时,眼前是满目创痍的山岭,自己正躺在原本属于隐雾山庄的一间破旧的小屋里,身边是一身狼狈的师弟师妹们。
一个师妹告诉他,是一位穿着云蓝色衣服,长得十分俊俏的公子送他来到这里,并将大家都暂时安置好。烟月一下子坐起身,想要跑出去。然而无力的身体却跌到在地,一个清脆的声音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块鳞形的漂亮的石头,从他的手中滑落而出,躺在地上发出安宁的气息,静静地流转着七色的华彩。
“师兄,那位公子七天前送你回来之后就已经走了。”师妹急忙拉住想要去烟月。
“走了吗……”
抚摸着掌心中冰冷的石头,烟月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真的是他吗?时隔七年的重逢却是如此匆匆。
“师兄,这是什么?”
“这是……是鳞骨……”
他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什么情况下与他相遇并送他回到已经破败的隐雾山庄。他只知道这块石头是他给的,他说它叫“鳞骨”,他从他的手中接过了这块漂亮的石头。
山下的镇子已被烧成灰烬,倒塌的房屋中隐隐能够看到血淋淋的残肢与焦黑的人形。年幼的师弟师妹们都呜呜地哭了起来,烟月横扫过破败的紫云岭,回过头来时脸上已是一片坚毅。
“不准哭!”
转过身来,烟月狠冽的声音把几个年幼的师弟师妹们吓得止住了哭声。
“想活下去的话,以后就再也不许哭!谁再让我看见了他的眼泪,就别怪我狠心!”
烟月咬着嘴唇,黑眸更加地清亮,“从今以后,我们都不再是孩子了,知道吗?!我们是术士!隐雾山庄并没有倒下,有我们在的地方,就有隐雾山庄!”
孩子们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被悲伤笼罩的师兄,然后默默地抹去脸上的眼泪,跟着师兄站起之后坚毅的背影,在破晓的紫蓝色朝霞中,渐行渐远。
飞花过境点朱翠,紫气东来绕奇峰。明霞晚照烟凝露,晓来残月入梦中。美丽的紫云岭已成往事,今夜之后,隐雾山庄再无紫雾,即使飞花过境,也只能入得残月之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