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平行》上山杀猪

1、第 1 章

　　“什么梦？”

　　“我小时候梦到我来过这个商场。”

　　“你小时候的梦还能记得？”

　　“大家都会有一两个印象深刻的梦吧。”

　　“我没有。”

　　我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跟孙郡真是没得聊。

　　今天室友的微电影社团建，本来是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但我之前参与过他们的一个剧本，于是这次社长喊我跟他们一起出来聚餐。我这人极度社恐，杜佳佳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直接把害怕打在公屏上，一万个抗拒。然而杜佳佳这张嘴皮子会给人下蛊，她说你确定吗，全校华而不实耐看不耐用的花瓶男都在我们社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你真的不来一观吗。

　　淦，这角度真是推陈出新。不过帅不帅哥的倒在其次，总要给她一个还人情的机会，人情世故是笔流通的帐，予人方便也予己方便。

　　然而推开包间的门看见十多个陌生人我瞬间眼前一黑，后悔听了杜佳佳的妖言蛊惑。

　　杜佳佳这个女人别看长得拔不出尖，但她走的是另一条位高权重之路，本身是学生会的，还是我们系辩论队的队长，在这个微电影社也兼着副社长的位子，是绝对的人精。她附近当然也坐着来自各专业人五人六的人精们，我挤在中间肯定像一个被降智打击的工具人，除了给人递盘子屁都放不出来，我尴尬别人也不痛快，所以我提前跟杜佳佳打好招呼不跟她坐，直接去找孙郡。

　　孙郡是除了我室友之外我唯一认识的人，他坐在一众俊男美女的角落里，像是一个走错了的服务生，不说话就没人在意，说话了也未必有人听见。我们两个同班，谈不上认识，但总归不是生面孔。这个人很怪，谁都跟他处不来，除了上课偶尔跟室友坐一起，他基本是独来独往。按理说男生在文学院都是物以稀为贵，什么歪瓜裂枣都有女孩子喜欢。孙郡身边也会有女孩子贴着，而且络绎不绝。他长相挑不出毛病，五官周正，人也瘦高瘦高的，因为皮肤白净所以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好像一拳就能把这个一米八多的竹竿子锤倒。他每天都像得了重感冒，病殃殃的提不起精神，眼皮耷拉着，看着就像死鱼眼。有人背地里喊他“林妹妹”，甚至还有“孙答应”，后来被他听见了，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生气，根本就没反应，对方也觉得自讨没趣，渐渐地也就没人叫了。

　　然而在某种程度上，他这个样子更能激起部分女生的怜爱。老有人上课特意挨着他坐，尝试跟他搭讪，准备攻坚克难把他一举拿下，尤其是杜佳佳，她特别吃孙郡这类的男生，用她的话说孙郡是我们的“绛珠系草”。每一天都要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己的选修课不去上跟孙郡挤在一起，见不到面也在微信上对其狂轰乱炸。这种状态熬了一个月，杜佳佳终于宣布知难而退。我问她为什么，北极的冰川的融化了，你杜佳佳这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还点燃不了孙郡这堆干柴吗。

　　杜佳佳叹气说，这个人真的伺候不了，你跟他讲话，他也不是不理你，但是极度敷衍。我问他下课一起顺路去食堂吃饭吧，他说他不吃食堂。我又问他那你是去小吃街吃吗，他说不是，他回宿舍吃。我再问他，那你是在宿舍里自己做吗，还是有屯粮啊，挺可以啊。他说，哈哈。你注意，你有听过一个人皮不笑肉也不笑的干说出两个“哈哈”的吗？老娘累了，舔狗根本没有未来，我何必热脸贴着冷屁股，微电影社的小哥哥他不香吗？

　　“那问题来了，你是怎么把他拉进你们微电影社的。”

　　“嗐，他也挺惨的，他们宿舍有个神经病，王子成你知道吧，大一的时候半夜在宿舍抽烟触发了烟雾报警器，你说这瘾得多大，把整栋楼的男生都给滋醒了。王子成记过，其他室友连坐，学分扣光。他们宿舍挺多我们学生会的人，活动证书之类的多了去了，他们才不在乎，还把这事儿当个事迹拿出去胡吹。咱孙哥平时那高处不胜寒的架子能跟这群蠢货一样吗，别回头到了大四毕不了业，复盘后发现竟然是因为室友在宿舍抽烟，帅哥得多冤啊。老娘真的中文系女菩萨，管天管地还得管他孙郡，他命由我不由天，也没经过他同意，我经手的活动和社团我都给他挂了个名字。”

　　我寻思着，你杜佳佳哪是什么女菩萨，活脱脱一个蜘蛛精织了一个天罗地网，等着把人家圣僧吃干抹净。

　　“他倒是还识相，说要请我吃饭。我当时心想，谢谢，机会来了，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选的地方还挺好，是一家新城百货的日料店。我剧本都给他写好了，我们一起吃日料，小酒一喝，再去看个电影，意乱情迷的两个人摸着黑顺理成章的做出点什么不过分吧？我那天光化妆就化了两个小时，盛装出席，我迎新晚会都没搞这么精致。结果去了之后发现还真就纯吃饭，菜都上好了，我一落座他就开吃。这小子看着文质彬彬，柔柔弱弱的，谁想到他是个大胃王，吃饭的时候像个没有感情的吸尘器，筷子夹到什么吃什么，我眼看着他吃了四碗乌冬面，嗝都不打一个。”

　　杜佳佳说话爱用夸张句，三分实七分假，需要带脑子听。我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大家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只有孙郡头也不抬一下，吃饭的过程像井然有序的流水线作业，烤肉的时候不耽误吃寿司，吃完寿司肉也烤好了，夹起来用生菜包好整个塞进嘴里，一点都不狼狈，甚至还有点观赏性。

　　“你要不慢点吃吧。”我把紧挨着他的纸巾盒拿到一边，害怕他把餐巾纸当生菜叶子包着肉吃进去。

　　孙郡终于抬起头，被人打断好像有些茫然，两颊鼓起来像只小仓鼠，努力地细嚼慢咽。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距离他这么近，对视的一刻竟然感到紧张，只能把视线偏到他略有自来卷的头发上。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等了半天只说了句“谢谢”。

　　“你真的好能吃啊。”我光坐着玩手机也无聊，干脆和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来。

　　然而就这么聊着他也没放弃吃，“还行吧。”

　　“那你吃不撑吗？”

　　“不撑啊。”

　　有问有答，但就是没有聊下去的欲望。偶尔有人发现了这个潜藏在角落里企图吃垮自助餐老板的人，但是孙郡两耳懒得闻窗外事，他敷衍人的那一套实在不走心，我也干脆闭嘴，替他接过那些被冷落的话茬。我之前还奇怪孙郡这种人怎么会稀罕社团的团建，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他就是来蹭饭的。

　　后来社长提议说吃完饭去ktv唱通宵，我跟杜佳佳推辞说我回去了，她也不强求。除了我之外还有孙郡，他果然吃饱饭就达到了目的，立刻走人。杜佳佳无暇估计他，她今晚认识了一个计算机系的大一新生，注意力已经彻底转移。爱来的快去的也快，微电影社的小哥哥果然很香，她今晚醉得不轻，我甚至开始担心。

　　但看着她就算醉了也知道跟社长算酒水钱的份上，还有一个同系的学妹跟着她一起，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于是突然就剩下我跟孙郡两个人。一时间谁都无话，我这人有替人尴尬的毛病，以一己之力承受着两个人的尴尬，他倒是酒足饭饱一身轻松，冷白的面颊上浮出心满意足的血色，可真是红光满面。实话讲我今晚根本没吃饱，现场看着他吃播，狼吞虎咽的样子给我自己也造成了饱腹的错觉。正好我们也在新城百货，临近商场关门，大多数店铺已经关门，只有远处的一辆美食车还亮着灯，估计正在收摊。于是我快走两步，想借买鸡蛋仔谎称自己迷路然后把他甩掉。没想到他腿长，我都快跑起来了他还在匀速走，结果就是我俩一人一份。我怎么也想不到他能吃到这个份上，还维持的这么瘦，下颌骨线刀工斧凿般的分明，这个世界真的公平吗。

　　然后就到了最开始提到的，他突然开口问我，你经常来这个商场吗。

　　我猜他担心我们出不去，耐心解释，“不常来，毕竟新城百货比中百和聚汇差太多，离我们校区也远。不过你不用担心太晚出不去，这个商场有海底捞，会留电梯口的。”

　　“这样啊。”

　　又陷入了沉默。商场的主灯已经关闭，只剩下一些店铺的余光，忽明忽暗，在瓷砖地上映出斑斓的色彩。我不是新城人，但新城是我妈妈的娘家，小时候隔三差五都会来这里住一段时间。要说对这里不了解，新城的每一处街道我都走过，在老城区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外婆家的门。可是我对这里始终有一种隔膜感，并不是因为我不是本地人，不亲近这里的水土。我的老家原是新城划出去的一个地级市，两个地方本来就没什么区别。然而走在这里，住在这里，认识的每一个人，说出的每一句话，在当下总会使我陷入一瞬间的恍惚。

　　犹如雾里看花。

　　甚至是现在，我看着旁边的孙郡，他单手拿着刚出锅的鸡蛋仔，咬下去一口香气四溢，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恰好踩在瓷砖的边线上，而我竟没有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的实感。会不会是刚刚吃饭的时候人太多，我挤在里面有些缺氧，毕竟我本身就低血糖。我这样想着，然后鬼使神差的，竟然伸手抓住了孙郡的衣服。

　　“对不起，我……”，反应过来的我赶紧把手缩回来，十分的不好意思，“突然就走神了。”

　　孙郡摇摇头表示不介意，“你刚刚说，你梦到过这里，可以具体讲讲吗？”

　　我有点意外，但我不爱深究什么，别人给我台阶我就欢天喜地地下，“我想一下，是一个很奇怪的梦。”

　　“我小时候新城百货刚刚建成，商场拔地而起，被看作代表新城蓬勃发展的地标性建筑，远看富丽堂皇，近看花里胡哨。在二楼的女装区的西北角有一家商铺，大概是因为地段偏僻的缘故，店面装饰的特别惹眼，也呼应了整栋建筑华而不实的主题。墙壁，隔断，全部铺满了镜子，就连地面也是光洁的白色瓷砖，人站上去影子倒映的清清楚楚，就跟踩在镜子上似的。整个店铺就像一个巨型的万花筒，人站在里面晕头转向。”

　　“我梦见我和妈妈走了进去。我其实很害怕，本能的害怕，没有理由的。可又意识到这是梦，我也就低着头跟她一起走进去，小心翼翼地提着一口气，实际上我很少这样，我妈经常骂我像一条疯狗成天乱跑。”

　　“中午客流不多，因此店员全都朝我妈围拢过来。我紧贴着妈妈，但小孩子的天性是好奇，后来我逐渐大胆起来，跑到一面镜子前用嘴哈气，又跑进试衣间里，试衣间也是镜子围拢组成的。不同方向，每一面镜子都倒映着一个小小的我，我抬起手，六个我像分身一样同时动作。”

　　“这又使我害怕，我准备离开回去找妈妈。然而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我正前方的镜子却没有动，面无表情笔直地站立着。我以为看错了，于是下意识的挠挠头，上下左右包括身后的镜子里的我同时挠头，只有面前的这面镜子，里面的我一动不动。”

　　“我惊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恐怖的是镜子里的我竟然自己动了，她探头探脑，用眼神把四周巡视了一遍，兜了一个大圈才落回到我身上。”

　　“‘你是谁？’镜子里的女孩问我，然后我就醒了。”

　　我完全沉浸在回忆里，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商场外，孙郡在用手机叫车，手机屏幕的亮光投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我有些失望，他大概没有听吧。难得我说了这么多，我很少对人提起这个梦，每一次想起镜子中的我，明明是同样的面孔，那双天真烂漫的眼睛却令我不寒而栗。

　　到了学校门口，孙郡又说送我到宿舍楼门口。我让他别麻烦了，不是跟他假客气，是我单纯的觉得尴尬。“我送你吧，这个点路上人少。”

　　平静却不容异议的声音让我的心多跳了一拍，一会儿我一定得把这件事告诉杜佳佳，我觉得她还能再拯救一下。

　　“谢谢你孙郡。”我在宿舍楼门口道谢，顺便低头看了一下时间，这个时间刚刚好，他也来得及回去。

　　“没事，后天见。”

　　后天？下周一不是清明吗，后天没课啊。

　　我念叨着推门进楼，一阵对流风吹的我有些发抖，回头看到孙郡还没有离开，风把他宽大的风衣掀起，露出颀长的身线。他目送着我，眼神有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