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玉无瑕》烟水袅袅

5、第 5 章

　　顾玉莹在大院住了三日，三日里有一半时间都是在郑姨娘院子，跟顾容礼混在一起的。郑姨娘虽担心她打扰顾容礼看书，却知老太太爱护她，跟自己儿子联络感情也没坏处。除了对她嘘寒问暖，吃喝玩意都紧着最好的。比起徐氏掌家还要多照顾老太太，她倒是把顾玉莹照看得比正房更好。

　　别的倒也不用太操心，就是顾容崇，性子冷学业也一般，却完全不及弟弟的勤奋用心。她私下里说了好几回，也不见他有什么改变。

　　这么着三日过去了，老太太在床上干躺着，终于耐不住要下地走路。几个媳妇都劝，老太太拄拐一震：“都巴不得我躺在床上，再躺出点病来？！”

　　众人皆不敢再劝。而到了晚上，顾老太太就乐呵地叫人把顾玉莹接了回来，徐氏牵着她进了屋。老太太坐在正椅上，翡翠簪子背头髻，赭色圆寿绸缎衣，精神矍铄，目光炯炯。
　　老太太不喜病意，屋里那股子药味早散了个干净，小佛堂里的香火悠悠地飘着，悠远绵长，惯是顾玉莹记忆里的气味。

　　祖孙俩喜得说了好些话。徐氏一直陪着，等到顾淮仁郑姨娘并几个孩子也来了，才暗示地提起把顾玉莹养在大院的事儿。然而话一出去顾老太太就怒了：“你们若是要剜了我的心去，我还不如就病死过去！”

　　顾淮仁慌道：“母亲莫气！儿子也是与母亲商量商量，玉莹去不去自然是母亲说了算。”

　　顾老太太冷笑道：“没什么好说的，莹儿一向是我带大的，我不死，谁都别想把她带走了。”

　　顾淮仁脸色一白，尴尬地扯笑。顾老太太却当没看见，继续道：“我知道，你们都看我疼玉莹，一个个心底不平衡。可是你三弟和弟媳那样好，死在那荒郊野外，就留下这么个孩子，还差点没活下来！你三弟在时如何对你这个哥哥，如何对的众人，你们一个个都是心里有数的。现在倒是，人走了，也不念情了也不要脸了，都看着个孤儿不得好，巴不得连我这唯一的祖母也把这孩子扔在一边，看她自生自灭去了！”

　　顾老太太心里气愤，说着说着脸红气急，浑身都抖了起来。顾玉莹虽听得心酸，看老太太如此，急忙到桌边给倒了杯水递过来，一边安慰老人家一边看她喝了。

　　顾淮仁也看老太太生气，吓得不轻。徐氏连茶壶端近了来，连连抚背顺气，老太太才平静了些。徐氏又让大院的四个晚辈出去等着，顾玉莹看老太太气顺了，神色冷静了，也要跟着出去。老太太却道：“莹儿留下！今个这话说的是你那苦命的父母，你也听听！”
　　顾玉莹转头看了看顾淮仁，对方眼神同意了，她也便在塌边坐了下来。

　　顾淮仁深深吸气，温和道：“母亲您别气，您方才说的话，儿子都是知道的。儿子跟芸芬对玉莹向来也是视如己出，吃喝住用上那都是百般照顾，只怕这孩子出点什么病痛，这您也是看得见的。就说芸芬前些天得了一匹好料子，都没舍得给自己做衣裳，先给玉莹做了。母亲若说儿子夫妻俩不疼三弟的遗孤，那也实在是委屈了芸芬。”

　　徐氏很贤淑地立即配合丈夫，低头看顾玉莹浅笑：“不委屈，一匹料子算得什么，莹儿高兴便是了。”

　　顾玉莹却没看她，只低头看鞋不说话。

　　顾老太太却默了片刻，缓缓道：“我自问对玉莹，那是再好也不为过的。别的孙子孙女我不是不疼，可好歹有爹有娘还多两份呢，再差起码心上也有个依靠。有父母照顾担心，有父母打点谋划，可这孩子就只有我一个祖母，还不知道能陪她走多远！你们都是有父母的，其他几个孩子也都有，可谁能体会得了玉莹从小到大的难过。她从小就懂礼节知分寸，试问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是她这么点儿就懂人情的？我还怕这孩子想不开，她脾气大点才好，你们却是个个看她不顺眼，恨不得把她连皮吃了。”

　　顾淮仁听这番话说得是在情在理，急得都红了眼：“母亲说得是！儿子也疼玉莹，也知道她从小到大受了许多委屈。可是儿子跟芸芬提这话，也是为了玉莹考虑啊。”

　　顾老太太冷冷道：“那你们俩觉得，她在大院能比在我这好？”

　　徐氏忙道：“母亲，这话不是这么说。淮仁说这话，也是经了这次的事，怕了。母亲您年纪也大了，还有头风病，照看玉莹是多有不便。就说这回您几日不睡地照看玉莹，却把自个累得病倒了，差点就醒不过来了，急得淮仁也吃不下饭也睡不去觉。您担心玉莹过得不好，才把玉莹养在院里，但您要是病了倒了，其他人要如何？您常说要看玉莹长大了，嫁一户好人家去，那您要是操劳过度了，还不放心我这个伯母给玉莹指亲不是？”

　　顾老太太听闻不语，眼皮微跳，眉头深蹙，十分严肃。

　　顾淮仁见状，立刻再推进一步：“玉莹就算住大院，那也是顾家家里，不过来母亲这边远了些，晨昏定省要走些路。即便母亲不放心我和芸芬，那诸事还是在母亲眼皮下的，能出多大事儿？”

　　徐氏语重心长道：“母亲，只有您好了，玉莹才能好啊。您不好，整个顾家都不好呀。”

　　这一番番话说得是很有道理。大院夫妇俩同心协力，语气诚恳，听得顾老太太微微动摇了。

　　她的确是年纪大了，有时顾玉莹生病咳嗽，不仅照顾她费力，还得担心自个的身体会不会受影响。若是哪一日她去了，这孩子才是真的没人能护了，反倒是不是好事了。何况儿子儿媳都是为她的健康考虑，语气里感情深厚，多有屈意，她也是听得出。只是自个养了七年的孩子，这一下不在身边，她这心里还真搁不下。

　　郑氏一直在旁边坐着，听这些话也都明白了过来，她自然是希望顾玉莹住到大院去。这一住远了，顾玉莹跟老太太就见得少了，见得少难免略微疏远，其他孩子才能被老太太看见。便善解人意地跟老太太提议：“母亲，要不，问问莹儿的意见？”

　　顾老太太听言，转头看坐在塌边的顾玉莹，见小丫头低着头，也不说话，刘海儿挡着脸，似有所思，一时更是心疼不已，只能缓缓低哑道：“莹儿……你想跟你大伯父住吗？”

　　顾玉莹分毫不动，悬空的脚前后错了错。

　　郑氏和婉地走到塌边，拍着小丫头的肩：“莹儿，你祖母问你，你……”

　　密雨一般的眼泪像断线之珠一样，噼里啪啦跌了下来，啪啪哒哒地打在黑棉褂和粉荷裙上。

　　郑氏心疼地“哎哟”一声，连忙把顾玉莹抱了起来，这才见刘海挡着，脸已是全湿了，睫毛沾水，身前的头发也浸得黑亮。那一张圆脸俱是悲伤，她竟是默不作声哭了好久。

　　前世的顾玉莹是几乎不哭的。除了顾老太太去世她哭得要昏死过去，那之前之后，顾玉莹都没怎么哭过。她总是抱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哭就是示弱，哭就代表她熬不住。她从很早之前就立志，一定要过得好，一定要过得让所有人都羡慕。她就是无父无母，可是一点也不怕。反而会比有父母的，还要过得幸福体面。

　　所以她从来都不哭。

　　心上人被夺不哭，被设计嫁给陈处宁也没哭。被所有人骂不知廉耻没哭，花光嫁妆补丁满衣也没哭。陈处宁冷淡对她不哭，他娶一个又一个小妾也不哭。哪怕最后被关在柴房日日挨饿受冻，她也是一滴眼泪没有掉，与前来看她的陈处宁冷静地谈判。

　　她知道生活不易，不自个给自个找出路是不行的。所以哭是没有用的。她不怕别人同情她侮辱她谩骂她，因为她压根就不在乎。但她怕那些对她好的人看懂了她，心疼她爱她，会让她没办法不难过，会勾起她很久很久之前就不想的念头：

　　如果有父母，就好了。

　　顾玉莹的哭并没有持续很久，她已经不是那个心性不坚定的小女孩了。现在的她有了前世的积淀，对世事看得更清楚明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没有一点惧意。

　　反倒是她哭了一会儿，郑氏抱着她哄住了，顾老太太心疼得站起身来，什么也不管了，只跟着泪目道：

　　“莹儿就住我这儿！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护住我孙女儿！淮景就这么一个女儿，菀棠拿命才把她救下来，谁都不能带走了！”

　　顾淮仁夫妇俩听了这话，都是郁闷不已，只道方才让顾玉莹出去便好了。

　　“母亲，您不能只看眼前，得从长远出发啊……”

　　顾老太太厉目一闪，眸子里透出一股狠劲来：“你现在这个官都是因着淮景才得的，怎能对他女孩儿这么狠心！”

　　顾淮仁给说得脸色顿变，希求的表情僵死，身子半屈，怔愣无言。

　　徐氏闻言也道这老太太果真是太偏心了，明知淮仁不是她亲生的，还说得出这样伤感情的话来。知道劝也劝不住，见老太太已把顾玉莹拉到了怀中，便只跟已哭停的顾玉莹道：“莹儿，你觉着为了你祖母的身子好，你愿不愿意跟大伯母去大院住？”

　　这话很有诱/哄意味，顾玉莹有多敬爱老太太徐氏知道，也是因着她懂事，才更可能答应。
　　顾玉莹给老太太半抱在怀里，祖母长祖母短地说了几句话，老太太的气也消了些。她这才转头，吸了吸鼻子道：“大伯母，莹儿愿意。”

　　徐氏欣喜不已，却听小丫头又接着沉重道：“可是祖母疼莹儿，莹儿要是走了，祖母想莹儿，心情不好，就更容易生病了。”

　　徐氏宽解道：“那大伯母带你，多往你祖母这儿来几趟便好了。”

　　顾玉莹心底冷笑，装天真道：“可是莹儿觉得太麻烦了，莹儿想日日都跟祖母在一起。”

　　顾老太太听得心软，摸着顾玉莹嫩白的小脸道：“嗯，祖母也想日日都看着莹儿。”

　　徐氏看这祖孙俩同仇敌忾，毫无办法地坐了回去，顾玉莹便道：“其实，大伯母也不用忧心。莹儿觉得，这事好解决。”

　　老太太眼睛一亮，若有兴味道：“如何解决？”

　　顾玉莹小脸抬起，笑得伶俐可爱：“莹儿觉得，大伯父和伯母都是担心莹儿生病了，祖母要照顾莹儿，可能会像这次一样，累病了。那不如，日后莹儿要是生病了，就去大院让大伯母照料，若是没病，就在这边陪祖母。这样祖母也不会累着，莹儿也能常常跟祖母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