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友》苏云泉

1、禅达驻防

　　1942年的滇边小镇禅达，也传来了炮火声，打了五年的仗，日军把战场拉到了缅甸以及紧靠缅甸的中国云南。
　　而在禅达驻防，保护禅达的军队领头者叫虞啸卿，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军人，有着英雄人物所有的优点，当然也有普通人的缺点。两个月前他奉上峰之命率整编过的远征军川军团赴缅甸打仗，打了没多久又一封调令让他回腾冲。虞啸卿也觉得失落，他从不怕死，可上峰每次都把他从舍生取义的想象中拉到现实。
　　这还要多亏他的父亲，虞啸卿家世显赫，父亲是个军长，可不是杂牌虚职。是握有实权的甲种军军长。更何况身边还有父亲派来协助他的唐叔，自然能保他万无一失。
　　就这样，虞啸卿有些不甘率残部又回了腾冲。其中他的一个营，准确的说是半个营，比虞啸卿先头部队去的晚一些，后又飞机失事，虽然九死一生活下来几个可与虞啸卿失去了联系就这么落在了缅甸。虞啸卿是知道的，他的队伍里肯定还有失在缅甸联系不上的人，因为祁副团长也没回来。可他对这些人没有愧疚可怜，反而羡慕，羡慕这些人可以完成远征军的责任。而他只能半途而废。
　　日军从缅甸打到了腾冲，虞啸卿临危受命增防禅达镇，他看到江防的第一眼气的脑子疼，这种防御，日军一个炮弹轰过来全部完蛋，他跟上峰争了一上午把禅达防务全权交给他。最后上峰答应了他并派出原驻防的师属特务营营长来背江防不力的锅。
　　虞啸卿用短短几天时间就把江边布的坚不可摧，挖的掩体既深又长，上覆坚硬木石。哨点也用了钢板加固。日军炮火盖来也只能伤皮毛。
　　就在驻防期间虞啸卿听爱将张立宪说了件事，对面有中国军人在阻击日军，而且打的很有章法，挡住了日军十几次进攻。他眼中多了一丝神采奕奕的光，佩服。因为这是他想做的而做不到的，他也想打过江去，可就这点人员武器，能守住江防就算不错了。随后张立宪又打听到这伙人是几日前在英国人那冒充自己骗装备的人。虞啸卿惊讶之余则害怕这些人突然英雄气短。颇有深意打算把防卫不力的特务营营长拎到江边枪毙，震慑一下他们，以抱绝死之心。
　　他带着自己的人雄赳赳走到江边，亲手毙了特务营营长，用望远镜观察着对岸的每一个人。
　　“何书光，打旗语”虞啸卿最想和他们说的话，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想这样做便要求对方也做到。“诸位无退路，若渡江必被日军追歼，或冲破江防。不如决死山头，玉碎成仁，必振奋友军。此战过后虞某当请东岸自军长以下为诸君浇奠。尽管身份不明，亦会为英魂请首功。”
　　虞啸卿看到对面有数十人，为首军官是一个眼熟的人，不知哪里见过？再想却想不起来了。
　　过了一会，对岸传来旗语——知道固防首要，但日军来袭，分秒必争。请求炮火支援。何书光在等他的答复，虞啸卿犹豫片刻“不允，既知固防首要，我军炮弹有限。无炮则无防。” 他的炮火并不多，总共一个基数。炮弹打完，只有挨打的份。防御更雪上加霜。
　　而后无论对面再传来请求的意思，虞啸卿也只有两个字，不允。可看着对岸衣衫褴褛的人，以及为首那个人跪在地上叩拜相求。他许久未动过的恻隐之心在悸动，不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在乎人命，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他觉得所有军人都该死，只要护住疆土付出再多人命也是值得的。可眼前这个人让他心软了。算临终之愿吧，该满足。虞啸卿对自己暗示着。随后对何书光说“跟他们说，物资奇缺打半个基数。这是弟兄们的血偿他的临终之愿，望死得其所。诸位前行一步，虞某随后就到”
　　可事实并非如此，炮刚打过去，对岸那个人就借着他的炮火掩护逃回来。于是虞啸卿肺都快气炸了...
　　他怒火万丈下令查那个人的底细，李冰多番询问终于查到了——此人叫龙文章，川军团中尉军需官，一直跟在祁团副身边，当时打散了没跟上回国的队伍。知道底细后虞啸卿派出人满禅达城抓龙文章，终于在一个人群拥挤的包子铺前看到了穿军装的他们。
　　出奇的是，龙文章见了虞啸卿的坐车没有跑。而是屁颠屁颠跑过来，非常敬重的朝他敬礼。并非装腔作势是真心感谢。
　　龙文章第一次近距离看虞啸卿，倒是改变他想象中凶神恶煞的模样，甚至有些...单纯之气。
　　虞啸卿跳下车忍住扇他一巴掌的冲动，给他回礼。
　　“幸好虞团座力挽狂澜，重铸江防”龙文章回过神来耍起嘴皮子，一本正经的拍马屁。
　　虞啸卿显然不想听“命里事，分内事，说你的事”
　　“又一言九鼎及时发炮，这里无分军民，一条命都是团座的”
　　“老百姓的命是他们自己的，你们的命临阵脱逃得来的，那就不是分内事，是我最恨的事。”
　　“我下的令，他们一直都不错。”
　　这句话比拍马屁管用，虞啸卿朝龙文章面前走了几步，饶有兴趣的盯着他“让一伙散兵溃勇打这种绝户仗，你本该如此对他们，与他们无关，我知道了。”
　　龙文章又恢复的久违的笑容，虽然是他极力挤出来的。“总之，大恩不言谢”说完把缴获的日军副联队长立花奇雄的配枪双手奉上。
　　眼前这个人杀了日军的中佐，虞啸卿不禁感叹“真货倒让假货毙了，可见英雄不问出处。”接过枪那一刻，他明白自己不想杀他。
　　龙文章听见他夸自己，惊讶又高兴，脸上笑容都是扭捏的。
　　龙文章被带回团部，暂时关在禁闭室。虞啸卿盯着着龙文章送他的枪，不由想起赠枪之人。这个人很眼熟，自己到底在哪见过？
　　何书光此时走进来禀报“团座，那个龙文章已经关在禁闭室了”
　　“他有没有说什么？”
　　何书光如实回答“他问团座贵庚？”
　　虞啸卿摸不着头脑，这个人没有解释没有求饶，反而问我年龄这种与他生死毫不相干的事。“问这做什么？”
　　何书光一副我也不知道的模样“不知道，我没告诉他”
　　“去看看”
　　一道光照进来，禁闭室门开了。龙文章仰望着面前他十分期待的人。以最快速度站起来，挺起胸膛中气十足的敬礼喊道:“团座”
　　虞啸卿这次没有回礼，任凭龙文章一直抬着手，龙文章不敢放，持续了两分钟。门外小兵搬了个椅子放在禁闭室里，虞啸卿没有坐，吩咐都出去，包括何书光。
　　虞啸卿故意在屋里走动四处看。就是不回礼。龙文章心想:来着不善。
　　“团座为什么不坐啊”龙文章开始找话题。
　　“我愿意”
　　“敢问团座贵庚？”龙文章依旧没有放弃这个问题。
　　“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让龙文章这么一打岔，虞啸卿忘了自己要问他什么，围着他转了一圈，打量着眼前人:“我年龄很重要吗？你问了两次，龙中尉”
　　龙文章心想问了两次也没人告诉“不重要，纯属好奇。我总以为团座如此能干，会是年龄颇大了呢，没想到...。”龙文章想说的是没想到如此年轻英俊，没好意思说。
　　“我们以前没见过吗？”虞啸卿再次回忆失败。
　　“我哪有福气见团座大人，只是听祁团副说起几次团座的英勇事迹。”龙文章一脸谄媚。
　　十七岁以一百乡勇击溃三百流贼，心狠手辣，背景强大...这些都是祁团副告诉龙文章的。当时他没觉得这个团长和其他高官子弟有什么不一样，他见过的号称自己年少如何如何功绩的人太多了，可都是些夸大的庸才。而在南天门上看见的这位，厉兵秣马短短几日把江防守的滴水不漏，确实不一样。像...鹤立鸡群。让他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位年轻的长官。又对上峰有了希望。
　　虞啸卿对他的称赞没有反应，倒是经他提醒终于想起他的前副团长来。“祁副团长怎么死的？”
　　“在机场被日军的榴弹炮炸死的。”
　　“怎么没把你炸死啊？”虞啸卿开起玩笑来。
　　龙文章苦笑“可能那天死的人太多，下面容不下我了”
　　“鼓唇弄舌，想活还是想死？”此言一出便表示虞啸卿有意放他一马，事有转圜余地。
　　龙文章听出话中含义，但没有求饶，他知道现在求饶没用“我这条命是团座的，自然团座说了算。”
　　虞啸卿一副不屑的表情——我让你死你就甘心死？“为什么逃回来？我给你提供了炮火支援，你带那些人对抗日军能死的其所。”这才是虞啸卿最想问的，他对这个人很好奇，可最好奇的就是一个把自己置之死地的人居然会逃跑。
　　龙文章沉默了片刻，选择岔开话题“卑职再次谢过团座的及时发炮”
　　“别打岔，说！”
　　龙文章这岔是打到底了，他不想说的事，没人能问出来“团座还没吃饭吧，咱团里伙食不错。”
　　虞啸卿被他这拙劣的转话题气到了，用手中教鞭戳着龙文章的头“你现在可以不说，但最好想好措辞，正式审问的时候可就由不得你了，我也不会这么客气了！”说完大步走到禁闭室门口。
　　龙文章惦记着手还没放下来，喊道“团座我能礼毕了吗？”
　　虞啸卿在门口给他回了礼，气鼓鼓走了。
　　“团座慢走。”龙文章终于放下酸麻的右手。心想虞大少这不是脾气还不错嘛。他伸手把给虞啸卿的椅子拉到自己这里，颇满足的坐上。
　　他看着天花板，回想着刚才虞啸卿问他的问题。“死得其所...我的团长大人呀！你真的只在乎这几个字吗？”龙文章喃喃自语着。
　　虞啸卿确实生龙文章的气，但更多的是敬意，他自小心高气傲，目空一切。很少有敬佩的人，历史上只有岳飞和屈原，甚至他的父亲他都只有爱戴没有敬佩。现在有一个人能用散兵溃勇打退十几次日军精锐进攻，放眼中国，这样的将军都没有几个！连他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比龙文章做的更好。
　　过了几日副团长唐基在呈文电报上动了动字眼，着重点明了江防稳固以及龙文章和大部分人都是虞啸卿的部下，有意暗示上峰是虞啸卿有先见之明留下一部分兵力阻击。所有的功劳都是虞啸卿的。最后再以龙文章冒充团长临阵脱逃枪毙了他，万事大吉！
　　虞啸卿无意间看到通讯处有师部的的几份回文，打听了才知道唐基早就把报告交上去了，一阵怒火上来，他让通信员复打了一份电报，气冲冲走到唐基屋门前踢开门，把电报拍在桌子上!
　　“唐副团长！这份报告为什么不事先给我看就呈上去了！”
　　唐基被这突然的拍桌子吓了个激灵，但他知道虞啸卿来兴师问罪也只能拍拍桌子，又一脸和善的说“你军务繁忙，这种小事不是一直我来跟上峰说的嘛，别生气别生气”
　　“君子坦坦荡荡，仗不是我打的就不是我打的，你这完全就是...”
　　“我这电报上哪句话说对岸的仗是你打的啦？我不就是说那些人都是你的部下嘛！至于上峰怎么理解我就管不着喽”
　　虞啸卿看惯了这种把戏，可他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别扯这些！上峰要是把功劳都归在我头上那龙文章就必死无疑了！而且你这报上还写明了临阵脱逃冒充团长不就是想致他于死地。”
　　唐基:“怎么着，你还舍不得了？”
　　一语中的，虞啸卿没有否认“他是个人才，留在军中为我们效力不是很好吗？”
　　“虞侄，能用这个人换你的师长位子，他就算为我们效力了！”
　　虞啸卿听完这句话知道好好说没用了！他拿起电报转身佯装要出去。边走边说“我不介意再跟上峰通个电话说对岸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你添油加醋。”
　　唐基知道是威胁，可他也知道虞啸卿的脾气，急忙拦住他“哎哎哎，虞侄，你说你天天想的都是什么？你只有官位越大才更能为国效力啊，我不止是为了虞兄，更是为了你的理想才操劳的。再说你不也只有升了官才能决定那个人的死活吗？”
　　“唐叔啊唐叔，你当我傻！我官位再大能不打招呼就免了谁临阵脱逃的罪名？他只有过没有功我拿什么保他命！”
　　虞啸卿突然想起来龙文章送他的枪，对唐基说“你再发一封电报跟上峰说他指挥有序，且击毙日军中佐立花奇雄。功劳颇大，请求上峰留其一命戴罪立功。”
　　唐基:“这...有必要吗？好好好，我发我发！哎呀，你们这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虞啸卿的坚持是有用的，三日后上峰电令，虞啸卿驻防有功升任师长，授予少将军衔。唐基任副师长。龙文章之事由上级派专员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