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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孤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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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这种事,大多时候总是不太受人控制的。
譬如颜折风会找到不夜阁来,甚至不惜与昔日的好友大打出手;又譬如梁远州会找到不夜阁来,不问来意便出手阻止他。
于是这屋子里忽然陷入了短暂的安静,静得恍然能听见楼底下柔缓的曲调。
叶卓言的笑,在这样的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抬手,很是轻易地拨开了颜折风已经没怎么用力的手,整了整身上金银线交织纹样的衣裳。
“两位是打算在这里破案吗?”
那语气里几分不屑,就好像才在宫徵别院里合作抓了钟勤的不是他们一般。
颜折风紧咬牙关,未置一语。梁远州转而看向那边,只觉得又一把钝刀划在了肉上。
“我有话想跟你说。”梁远州开口,是对着叶卓言说的。
叶卓言却并不看向他,他立在那里,视线垂落在从窗口落进的一缕阳光上,缓缓道:“可本王没有话要与梁司长说。”
颜折风满腹抑郁之气正无处发写,闻听此言,忽而便开口:“他就是这样,也不知是怎么了,不过几日,就好像都不认识我们了一般。”
这口子打开,那些原本说不出的话,便像倒豆子一样都稀里哗啦地说了出来:“林绝弦是被一个黑衣人带走,对方能威胁岑清风,显然冲着他而来,可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在这不夜阁里花天酒地,叶卓言,我倒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叶卓言冷笑了一声,“该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你才对吧?到底是谁在不夜阁里花天酒地,又到底是谁连林绝弦那么一个受了伤的人都看不好?难道是本王吗?出了这样的大案,你们不去找人,反而跑到本王这里,本王还觉得奇怪呢。”
“叶卓言……”
颜折风还想说什么,梁远州抬手拦住了他。
他们两个都并不冷静,而这样无谓的争执,显然在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多大的用处。
“卓言,”梁远州开口,声音像是一道缓慢而清冽的溪流,“督鉴司找到了关于钟勤和江之涌之间来往的证据,整理了这些年的信件,其中有不少甚至与北疆有关,我想请你看看。”
“信?”叶卓言终于抬头看向梁远州,“钟勤已经死了,现在找到那些信还有用吗?”
“当年的案子,正如江菱一案,并非我们如今浅见的结局,有人至今还不肯罢手,林绝弦被带走,不已是最好的证明吗?”
“梁远州,是你的督鉴司连这么重要的人犯都看不住,本王不疑你们监守自盗,已是看在这段日子你屡屡找来线索,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让本王信你的那些鬼话吗?”
“难不成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本王来提醒你吗?督鉴司是宫里那位的走狗,我端王府当年,就是被他扣上了意图谋反的罪名!”
他如今又哪里还有那闲散王爷的模样?
那些彻夜的酒意,满眼的不在乎,此刻终于尽数褪去,代之的是刻入骨髓的仇恨,是不加掩饰的排斥。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叶卓言看到颜折风眼中的惊诧,看到梁远州复杂的神情,可他却好像忽然有了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八年,这些话他不曾同任何人提及,即便是砌玉,他也只是交代事关暗卫的安排。
他不敢显露一分一毫,不敢让人知道他疑心当年之事,更不敢让人知道那时闻名长安的天才早连剑都拿不起来。
他如一个真正的纨绔一般在金银堆里谈笑风生,亦如一个真正的纨绔一般在不夜阁中“醉生梦死”。
直到整个长安的人,提及那位端小王爷,无人不叹息一句可惜了一个少年英才,他才终觉自己不再那么危险,终于可以在漫长的夜里睡上寥寥两个时辰的安稳觉。
而如今,一路追寻的线索在他以为就要能够揭开真相时戛然而止,这长安城内摆弄风云的手竟已猖狂至如斯地步,他也终于不用再忍了。
连钟勤都可以死在督鉴司里,他就算再等下去,又能有什么用呢?
他只会见证一个又一个证据在眼前湮灭,只会见证那黑暗的大手,将他死死压在早已空剩一个名字的端王府中。
与其那样死了,倒不如死之前,先捅出那一剑去再说。
“卓言……”梁远州想开口。
只是叶卓言很快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劝我,更不用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你是督鉴司的司长,我明白得很。”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又接着道:“也不必说什么事情未必如我想的那般,梁远州,进了天牢的不是你,父王母妃死在牢狱之中的也不是你,你既未曾经历过那些事情,又何谈真相到底如何?”
“这是我自己要做的事,与你,”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从颜折风身上走过,与梁远州的目光直直交会,“与你们,无关。”
无关。
那有时是世间最为绝情的两个字。
它把过往的一切都以一种决绝的方式斩断,像是要让一切回归起点,只是那起点,并非开始,已是结局。
颜折风难以相信地摇了摇头:“叶卓言,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样子。”
叶卓言并没有回答,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比以往更甚,只是眼眶微红,神色却决然。
颜折风笑了几声,也不知是在笑什么,转身踉跄着朝外走去。
梁远州站在原处,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向着他迈出一步。
只是那一步,也只堪堪走出一半。
“你走吧。”他开了口。
“卓言,我……”
“走!”
他打断他的话,几近声嘶力竭。
梁远州看着他,看那朝阳的光芒为他鬓发镀了浅浅一层金色,看他眉眼如故,只是又不似当年。
他原本想说,他知道的,他知道被所有人误会,父母亲族无辜枉死是怎样的感觉。
他都知道,也都明白。
只是好像,有些太晚了。
有许多话,只在某个应该的时候被说出来才是刚刚好,过了那个时候,便成了于事无补的解释,成了最不被需要的多余言辞。
他走了,像是把不夜阁里那些金银财气都带走了似的,让这整间屋子里都瞬间冷了下来。
叶卓言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忽然失了凭依般,跌坐在地上厚厚的绒毯上。
“公子!”砌玉冲进来,有些惊慌。
叶卓言靠在长榻上,闷闷地咳了两声,忽然攥紧了身上的衣裳,像是很冷一般,如同一个孩童似地瑟缩一团。
砌玉上一次见到公子这样,是八年前,刚从天牢里出来的时候。
有一晚,长安下了大雪,整个王府都被白雪覆盖,可公子畏寒,外头天寒地冻,屋里也一定烧得暖暖的。
只是那天夜里,公子还是抱膝坐在地上,像是无人可依的孩子一般,就那样坐了一夜。
那天之后,公子便真正成了世人眼中的“纨绔”。
可如今……
“公子,要不然再请郎中诊一诊……”
屋里静悄悄的,砌玉就蹲在旁边安静守着,良久,才见叶卓言重新抬起头来。
“不必了,这病你又不是不知道,治也是白费功夫罢了。”
他垂下视线,看向自己的右手。
恍然好像看见了残雪剑犹在手中一般。
叶卓言忽然笑起来:“荒唐,荒唐!”
“公子……”砌玉忽然有些担忧。
叶卓言摇摇头,扶着他的胳膊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衣袍,看向窗外。
日光正盛,不夜阁的阵阵音律里,长安城的小贩早开始了新一日的叫卖。
远近的房顶连绵成这盛世图画,恍惚当年。
“砌玉。”叶卓言开口。
砌玉连忙应声:“公子,有新的安排吗?”
“备车,递拜帖,我要去看看皇祖母。”
“是。”
砌玉很快便去准备了,昙娘贴心地将门关上,于是这偌大的富丽堂皇的屋子里,又短暂地只剩他一人。
叶卓言负手立在窗前,也不知视线究竟落在窗外的哪一点上。
在这样的安静里,他听见世间百样声音,只是他忽然很悲凉地想着,这百样声音里,竟没有哪一个,是属于他的。
林绝弦走了,颜折风走了,梁远州走了,他们都离开了,终于到了只剩他孑然一身的时候。
也终于可以孤注一掷一回了吧。
“昙娘,什么时候了?”
昙娘竟真的没有照顾生意,还候在门外。
她听见了里头的声音,推门走了进来,远远地站着答话:“回王爷,中秋不远了。”
昙娘一向是个聪明的女人,叶卓言欣然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却凉凉的,并不达眼底。
“支些银子,中秋时候凡是来客,都送些礼物,就说是本王的心意。”
昙娘心下微惊,只是面上却仍是挑不出错处的笑意:“王爷放心,都会安排妥当。”
中秋。
叶卓言望着窗外,忽觉有些嘲讽。
今年终于可以圆了皇祖母的愿望,只是不知皇祖母会不会怪他这不孝的孩子,始终不曾放下仇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