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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情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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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看灯的人都回家去了,我拿袖子挡着雪,看兰官鼻尖也冻得通红,想关切地问一句,结果张嘴就是一个喷嚏,赶紧拿袖子掩住嘴,不住道歉。
兰官笑笑:“没关系,谢先生。邵府就在前面了,要不您随我回去避避雪,等雪停了再叫人送您回去?反正您是大少爷的朋友,替他招待您一下也是应该的。”
兰官总是在提出邀请时把理由说得非常充分,替人考虑的周周全全,听的人一点不舒服都没有。这好像跟邵华有点像,我想到这个,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我当然求之不得,跟着就去了。结果到门口,兰官上前一叩门,出来的小厮却先把他啐了一口:
“大半夜没处瞎逛什么?白累得老子来开一趟门,你自己不会走后门啊?”
兰官怕我不高兴,赶紧阻止他:“这是大少爷的朋友,我请回来避避雪,你去请示一下大少爷。”
“什么时候轮到你上赶着指使老子了?”小厮瞪起眼,不怀好意的眼光又转向我,“大少爷忙着应酬客人,哪那么多闲工夫,再说了,谁知道这人什么来路,保不齐是你哪个园子里的相好……”
我本来有点不爽,但是看到兰官脸上有了薄怒,意识到这是为了我,忽然有点开心。于是我拦着兰官说:“算了吧,我们走后门。”
那小厮说够了,冷笑一声又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兰官叹了口气,一边带着我绕去后门一边不住道歉,道的我有点心疼。
“府里人就这么对你?”我忍不住问。
兰官啊了一声,摇头道:“也不是,只不过今天赶上个脾气不好的,连带谢少爷也受了晦气,真对不住。”
“没事没事,你以后就当他是个土豆,别搭理他了。”我安慰他说。
兰官被我的话逗笑,一直到从后门进了院子,眉眼都是弯着的。
然后就看见了院子里沉沉地看着这边的邵华。
我一下刹住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后退了一下。兰官脸色不太好看,站定在原地,先开口说:“谢先生来过赏花会的,今天下大雪,我请他回来避雪。”
漫天的雪越飘越大,鹅毛似地落在邵华肩上。邵华的脸有点红,应该又喝酒了。他看了一眼兰官,又撇开眼先对我笑着说:“谢先生别在雪地里站着了,去前厅喝点热茶暖身子吧,我叫人送新的衣服过来,谢先生先换上,省的着凉。”
大少爷的体贴和兰官的很像,却又截然不同。兰官温温柔柔地说那些话,叫人想不到理由回绝,而大少爷说,只会让人下意识服从。
我愣愣地答应了,跟着赶上来的下人转头离开,离开前看到大少爷对兰官招招手,兰官好像咬了一下下唇,然后向梅树下的邵华走去。
我茫然地跟着下人走了几步,突然听见后面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明明知道大少爷喝了酒比平时凶神恶煞不知多少,我还是动作快过脑子,掉头就往回跑,跑回了方才的梅树下。
大少爷还站在原地,兰官在他面前站着,头偏向一侧,玉白的脸上红肿了一大片,好像还没缓过来。在这样美的雪景里,这样美的梅树下,这人对着美人就是一巴掌,整个冬天的好风景都被他煞光了。
“都新纪元了,打人不时兴了,大少爷。”我忍着火气对邵华说。
喝醉酒的人反应都慢半拍,邵华想了想才抱歉地回我:“谢先生,不好意思,我和房里人的事,让你看笑话了。”
“房里人”三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楚,我梗了一下,明白这不是我该管的事了。然而邵华说完就把我忘了,气冲冲地转回兰官身上。果然醉了的人都不清醒,挑衅人都是灵光一现。下人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就这么傻傻地站在旁边,任我不尴不尬地站了一会儿。
大少爷揪起兰官的领子,酒气喷了他满脸:“你就那么爱招惹人?要不要我把你扔窑子里去让你显显身手?”
兰官推不开,只能冷冷地回他:“别他妈在人前发疯,你自己手下人狗眼看人低轻贱客人,不然我们也不用走后门碰见你,还省一桩晦气!”
“怎么着,被我抓包还心虚了?”大少爷扳过他的脸厉声骂,“不要脸的贱货!”
我一时不知道兰官会说脏话和大少爷会说那么难听的脏话哪一个更让我惊讶。他们俩在人前的品行都是一等一的无可指摘,偏偏把最糟糕的一面留给了对方,以至于每次明明好好说话就没事的,非要扎来扎去两败俱伤。
我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好像认识半天的兰官其实在我眼前只是一个精致的皮囊,到大少爷那里才会露出长着刺的本性来。原来他对我这么见外,之前说的,恐怕也没几句实话。
我调转脚尖正要走掉,又听见大少爷抓着兰官逼问:“方才对他笑什么?谁允许你笑了!”
大少爷真是醉得昏了头了,也不知道酒醒想起来,看到我还要做人不做。我在心里冷笑。
明明兰官可以好好回答,可是他偏偏往大少爷脸上啐了一口,道:“人家是留洋学生,有文化有礼貌,你算个屁。”
兰官居然为了气大少爷捎带上了我,和之前大少爷威胁他拿我当挡箭牌有异曲同工之妙,气得我都呆了一下子,就听见大少爷又开始骂骂咧咧:“我没文化?我没礼貌?你他妈瞎了吧!”
“我就是瞎了才看上你!”
这句话一说完,就听到兰官一声压住的惊呼,大少爷一把将人扛到肩上,对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信不信本少爷弄死你。”
这个弄死显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弄死,我终于忍无可忍,丢下带路的仆人又跑了出去。
真丢人,我一个享清福的花花公子,竟然因为同一件事从一户人家里落荒而逃两次。
我深深反省自己之前不正常的行为,恨不得捶死脑子里那个不理智的小人,连带着记恨上了那个高岭之花一样的兰官。管他什么花,都种在人家屋子里了,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和大少爷抢花,何况花本人对我还不如对空气,没劲。于是我很快就把大少爷和那什么花丢在脑后了。
再后来过了一个多月,大少爷突然发了邀请函,请我到他家喝下午茶。我不明所以地去了,结果大少爷只字未提一个月前的事,似乎是忘了。
他请我来是为了他工厂和洋人对接的事。
月城留过洋的就我一个,不说别的,语言还是能通,不过听听洋鬼子说了什么,如数翻译,再把自己人的话译给对面听。这多简单,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大少爷笑着和我品起茶,这次我是不指望他说出“叫兰官来唱戏”这种话了,毕竟没喝酒的大少爷还是很正常的。
结果呆了一会儿,突然有下人来报,说县长来了。我吓了一跳,心想大少爷果然名不虚传,都能让县长亲自上门,赶紧起身告辞。大少爷连连道歉,说安排不周到了,好歹请坐,品完这半盏茶,下人会好生送我回去。
我答应下了。等大少爷离开后,我端正坐着喝了两口茶,终于还是没忍住,走出去逛到了园子里。
大少爷交待了容我自便,下人见我想自己逛逛,就识趣地退下了。我百无聊赖地晃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晃什么。总之是……不能再去找兰官了。
结果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园子后面,似乎是账房的地方,紧挨着后厨,来来往往的丫头小厮不少。兰官立在长廊里,白着脸看着房门里面。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老毛病又犯了,躲在旁边偷看起来。
“我说兰大公子,你站这也没用,这个月真是账上紧,匀不出闲钱了。”账房小厮磕着瓜子,抬眼瞟他一下,嘲讽之意很明显。
兰官隔着门,脸色不太好看,踯躅了一会儿,才说出话:“不是说好的,每月给……给两个银元么?”
“嗨呀,府上姨娘月例是两块银元没错,可是公子你……”小厮挤眉弄眼的,搞得旁边的人都哄笑起来。兰官在一群人的哄笑声中站着,红着脸显得格外狼狈。大概对人低头对他来说真是莫大的羞辱,可是没办法。
又有人笑道:“两银元在兰公子面前算得上什么,到大少爷那一撒娇,可不什么都有了?”
“上回那枇杷膏倒手卖了也能不少钱吧,上等货呢。”
“哈哈哈你提这做什么,枇杷膏不是大少爷赏的么?听说一口都不许剩,全吃下去了。”
“啊?三斤全吃啦?”
众人又哄笑一片。兰官再也忍不住了,丢下一句“不给算了”,转身便走,生怕后面的嘲笑声再撵上来似地。
我在假山后面一闪身,等兰官走过来伸手一把把人抓过来。兰官吃了一惊,在看到是我之后,才定下神来,勉强笑道:“谢先生,您有日子没来做客了。上次的事真的很抱歉,我还没找到机会好好向您赔罪呢。”
“不用了不用了。”我赶紧摆手,盘算了一下自己应该怎么开口,半天没想好,还是只能硬着头皮问,“你在这府里,一直这个待遇?”
兰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习惯了,有时候要得到,有时候要不到。要不到的月份也没关系,拿以前的存金撑一下就行了。”
之前莫名其妙的窝火全都消了,只剩下对美人的心疼:“你不是大少爷身边的人么?这起子人这么大胆,找死?”
兰官的眼神一下黯淡不少。他摇头失笑:“我恐怕还不如大少爷跟前开了脸的丫头。”
传说中两人可歌可泣的风月史在我脑子里回响,我忍不住开口道:“不是说你们什么情比金坚,踏破艰难险阻,才修成正果么?正果就长这样啊?”
兰官揶揄地看了我一眼:“童话都是假的,谢先生。”
兰官说出这句话真算得上是黑色幽默。我想笑又没笑出来,叹了口气,想了想,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钱包,拿出两个银元,放到他手上:“你拿着,用不着你还。”
兰官一惊,连忙要推,这时就听见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真是绝了,我谢毕平生不做亏心事,怎么每次都在这种奇奇怪怪的情境里被人撞见。
大少爷面色不善地走过来,又对着我先说了工作有关的事宜,然后把两个银元放回了我的钱包里。
“不劳谢先生费心了。”大少爷皮笑肉不笑的,“以后我们还要多多合作呢。”
这是带上工作来威胁我了。最理智的做法当然是现在闭嘴逃走,可是我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大少爷,你别误会,刚才我瞎逛,碰见你家下人克扣兰公子的工资,才拿钱出来。”
大少爷讥诮地笑了一声,抓住了我话里的某个字眼:“工资?谢先生真是时髦人。本来他也没工作,两银元给他也是浪费了。”
兰官突然冷哼:“我本来没工作吗?”
邵华也回头斜睨他:“你还想回去给人唱戏?”
眼看他二人又要掐起来了,我赶紧告辞回家,坐到家里的沙发上才喘顺了一口气。
回想起来,邵华和兰官真是我见过最诡异的一对情侣。
明明说的是患难与共的神仙眷侣,怎么仇人似地,回回见面就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