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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煅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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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珊大马金刀地坐在被血迹浸透得有点发黑的凳子上,翘起了二郎腿。
庞旗见了也不动怒,只是坐在她对面隔着案悠悠地用茶盖拨着茶沫,缓声和她打了个招呼:“小侯爷,别来无恙啊。”
夜阑珊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朝他满不在意地笑了笑:“托福。伤是受了点,不过也好全了。”
庞旗在嗓子眼里蹦出两声笑,将茶盏放在了桌案上,靠着椅背对她说:“那可太好了。您怎么说也是咱们煅狱的老客了,身子骨硬朗些,进来才有喘气出去的希望,您说是不是?”
狱中火把的火光印在夜阑珊的眸子里,晦暗不明地跳动着。要不是她身上的镣铐将她的灵力也锁住了,庞旗几乎要担心找个女豹子会随时冷不丁跳起来扑向他。夜阑珊给他的感觉和旁人不一样,她不像是个女人,当然也不是个男人,它更像逆境中的某种藏着抓牙外表光鲜的兽,如果你小看她半分,就会被撕咬地骨头都不剩。
夜阑珊最终还是笑了。她落下托腮的手撑在膝上,对着庞旗扬了扬下吧:“你现在也不容易。陛下把我踢进了煅狱,却又没说怎么发落我。北疆的袁朗挡得住一时,可鬼奔军到底还是跟着我姓夜。将我伤出个三长两短寒了北疆鬼奔军的心,万一倒戈相向,邺都内忧外患的,反倒不好办。烫手山芋在手,庞大统领,你该拿我怎么办呢?”
天青色的茶盏一跳,碧绿的茶水惊得飞溅。庞旗一掌拍在桌案上,指着夜阑珊怒喝道:“夜阑珊,如今你是阶下囚,这里是煅狱,不是你的鬼奔军营!你一言一行都会直呈陛下御前,你以为云霭当真离不了你么!”
“那你们还怕什么呢?”夜阑珊好整以暇地坐在凳子上,那神情就像是坐在她追电的背上睥睨着庞旗,“你们费尽心机地往监军的秦濯清身边塞人,不就是为了将我从战场上寻个由头拉回来。怎么,人就在你面前,你怕什么?还是说……”
夜阑珊放下了腿,杏仁儿眯着眼趋身往前,像是盯上了某种猎物:“你在等什么?”
庞旗恨得牙痒。
如果可以,他有千百种方法让夜阑珊横着从他的煅狱里出去。前有多年罅隙,后有爱女削发之辱,前仇加旧恨在庞旗的腹中烧着滚滚肝火。
可那边说了,夜阑珊现在动不得,北疆的棋局还得她回去才能继续下。
他妈的,他还真的不能拿她怎么样!
庞旗猛地站了起来,煅狱阴森的火光照得他目光中恨意灼灼。夜阑珊坐在长凳上抬头看他竟丝毫不矮半分,她料定了他们的后招,就算是阶下囚也是胜券在握。
“夜阑珊,你别得意地太早了。你与陛下罅隙已深,你觉得陛下还能放心你到几时?”
夜阑珊危险地眯起了眼,寒声道:“北疆如今兵临城下,你们却还有空在邺都钻营党派之争!我在战场御敌忠心可鉴,陛下圣明之君,岂会轻易受你们蒙蔽!”
“天真!”庞旗冷笑一声,在这样言语的对垒间瞬间搬回了局势:“帝王之心,又有谁人可知?夜阑珊,你如今已是陛下心中的一根刺了!”
邺都再怎么与北疆相隔千里,凛风略过山川湖海到达邺都的时候,虽然已经没有了摧枯拉朽的威势,却也足够带起一片萧瑟了。
煅狱不见天日,牢房却留了一扇镶着铁栅栏的小窗,好叫关押的人犯在用刑之后看看窗外宁静的月色,才好唤起出去重见天日的渴望尽快招供。
夜阑珊盘坐在稻草堆间,透过那扇小窗看见一截枯枝上最后一片苦苦挣扎的叶子被风拽得飞向了空中,眨眼就不见了。
她盯着那铁窗发了会呆,忽然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那响动怎么说呢,像是有人在用脑袋顶在石砖上的声音。
夜阑珊正准备起来看看这声哪里来呢,便见自己跟前的石砖一动,被一个黑峻峻的小脑袋给顶了开来,那脑袋一掉头,露出一双似曾相识的黑芝麻似地小眼儿。
土行孙!
夜阑珊一时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土行孙扭着身子将石砖扒拉到了一边,拔萝卜似地从砖下的土堆里将自己拔了出来,站在一旁拍干净了身上的尘土,恭恭敬敬地低头颔首候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夜阑珊一头雾水地扬起下巴去看,就看见土洞下面竟被土行孙挖出了条漂漂亮亮的土阶,一直通向黑黢黢的地下深处。
这下夜阑珊好奇了,起身蹲在土行孙面前探着脑袋往里面看。
一截白衣纤尘不染,从土阶上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或许是觉得夜阑珊这样蹲在土行孙身旁仰头张嘴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傻气的可爱,连玖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俯身牵着夜阑珊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
“蹲着作甚,你的腿不酸么?”连玖柔声问。
这人好像总是这样。
夜阑珊看着美人的脸呆呆地想。
他永远这样仙气飘飘的,就连钻地道都能钻出神仙气来。
夜阑珊这样想着,不自主地伸手去捏他的脸。
连玖就由着她捏,眯着半只眼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含混地问:“肿么了?”
夜阑珊吓了一跳,松了手又替他脸上揉了揉被捏红的地方:“玖哥哥,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我睡着了在做梦呢……”
连玖笑了一下,眼角的朱砂痣都是温柔的,太柔覆上夜阑珊的手背,将脸贴上她的掌心,轻轻蹭了蹭,哑声道:“那你再看看,可还是在做梦?”
夜阑珊在那酥酥麻麻的微痒里,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回自己的神志。
她连忙收回了手,结结巴巴道:“玖玖玖哥哥,别别别这样,我我我这还在大牢里呢……”
一旁的土行孙没眼看,转过煤球般的身子捂着绿豆大的眼睛。
许是她的样子太傻了,连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夜阑珊说完才惊觉这是什么地方,立刻对着连玖道:“玖哥哥,你怎么在此处?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连玖有些不以为然地抬了抬眉毛:“你在这里,我自然也在这里。”
这个人。
怎么能用那样清冷的脸庞来说这样温情款款的窝心话。
夜阑珊有些扭捏地咬了咬自己的嘴角,以防自己忍不住唇边扬起的笑。地方不对,时机也不好,人家千里迢迢地来,不嫌弃自己还患难与共,这是怎样的一众不离不弃的真情实感啊!她一堂堂云霭忠国侯,自然也不能让人家跟着自己在这里受委屈。
于是她有些局促地咳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谨慎地往牢房外看了看,确认云御军的看守没有动静,才道,“煅狱污秽,不是你来的地方,万一被人发现多危险啊,你先去家中等我,待我……”
连玖却不等他说完,直接牵着她推开了牢房的门。
“这里确实脏得很。我们赶快出去罢。”
夜阑珊脑子还停留在:你哪里来的钥匙什么时候开的门……的问题上,就被他拉了出来。
“万万不可!万一云御军守备发现……”
夜阑珊闭了嘴。
因为她看见走廊上东倒西歪着的云御军,一个个正在煅狱冰冷的地上发梦,周围还回荡着隐约的鼾声。
……
她怎么忘了。
她的意中人,可是那位仙尊大人。
夜阑珊再次尴尬地咳了一声,拉住了连玖:“玖哥哥,我不走。”
连玖讶异地回头,“为何不走?”他打量了下四周污秽的环境,“这里有什么可留的?”
“你不明白……”夜阑珊转身回了牢房坐在了那团又脏又潮的稻草上,揪了一根稻草在手中揉捏着,“我本来没有错,如果我此时走了,就坐实了他们加给我莫须有的罪名。不但陷夜家于不忠不义,更会叫北疆陷入困局。”
她抬起头,轻声道:“我身上系着北疆的时局,不能随心所欲的。”
连玖沉默地垂眸看着她,她身上还穿着那套入朝面圣时的紫金朝服,胸口的麒麟像是只困兽圈在一轮金色的圆月里,金色的扣子崩开了,露出细长雪白而又纤弱的脖颈。
连玖迫使自己转开视线,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襟,遮住了那一抹雪白,看着牢房墙上暗得发黑的血迹,好一会才道:“红尘三万丈,我只要你好。”
夜阑珊温柔地伸手牵住了他:“我知道的,玖哥哥最好啦。”
她惯会这样。
天下人皆不知,云霭横扫千军的小侯爷,其实是个撒娇的高手。
连玖想到她这一面只有他知晓,心中也就略好受些,走到她身旁盘腿坐了下来。
“那我便陪着你在此处。”窗外一截月光从小窗外照在连玖的左脸,眼角的朱砂痣点在银霜一样的月光里,像一点温暖的星火,“你在哪,我便在哪。”
夜阑珊眼睛红了,被那白如月光的衣袖拢进了怀里。
土行孙钻回了土坑里,体贴地盖上了石砖。
整个煅狱安宁地陷在睡梦里,连原本狰狞的面目也变得可亲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