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叶]卷刃》宇文觉

7、第 7 章

　　离开禁城的时候，除了陆小凤，木道人、老实和尚、司空摘星、卜巨等等数人都与他同在，他那时虽是抱着叶孤城，却没有丝毫其他动作，虽然这些人都是陆小凤的朋友——但陆小凤的朋友里不靠谱的人也很多，他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万梅山庄不怕窝藏钦犯，但太多人知道总是不好的。
　　没有人生疑。西门吹雪的剑下怎么会有活人，何况一个平素苍白轻盈的人，此时看来憔悴得完全像是一具尸体。
　　西门吹雪让他们以为他会将叶孤城带回安葬，去过白云城的木道人还说了几句唏嘘哀惋的话，在很多人眼里，木道人和白云城主也算是忘年交了。直到人群散了，他们才和陆小凤坐上一辆马车，如果西门吹雪需要一个帮手的话，这群人里只有陆小凤。这辆车上连车夫也不能有，驾车的人自然是陆小凤。

　　西门吹雪的人生，表面即是实质，表面是剑，实质也是剑，其他的一切，山庄、富贵、名声、人情、苦乐、传闻中关于他的来历和阴谋论，都不过是过耳清风的点缀罢了。如果世间有一个人懂他的剑，其实也就是懂得了他的实质，懂得他的来路和他的去路，他的一切在对方面前都无所遁形。
　　有点可怕，也令他兴奋，令他的血发热，令他感觉自己还生存在真实的世界里。
　　那是比情人还可爱的仇敌呐。
　　有一个已经是上天额外的馈赠，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了，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他永远也回不到那一夜之前，百身莫代，万劫不复。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思想至此，西门吹雪的心更冷几分。
　　和众人话别的短暂耽搁已经让急救变得困难，路途的颠簸更令奄奄一息的人难以呼吸，失血也使他身上越来越冷，内力相助也无济于事，西门吹雪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
　　所以当陆小凤在客栈前停下马车，探头进车厢的时候，看见北国深秋的凌晨只穿着小衫的西门吹雪慢慢抬起头，嘴唇相接过的地方沾染着鲜艳的血色。叶孤城在他怀里，嘴角亦有血迹，胸前紧紧地塞着西门吹雪血污的中衣，身上包着西门吹雪的外罩。两个人雪白血红。
　　陆小凤一时间吓得要命，他觉得西门吹雪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悲伤得发了狂，以至于他要对尸体……
　　西门吹雪在陆小凤惊愕的目光和能塞下两个鸡蛋的大嘴一共三个孔洞的注视下，抱着人走进了客栈。
　　“呼吸，止血，保暖。”西门吹雪后来冷淡而简短地解释道。
　　“不过你想的没错，我差点就要悲伤得发了狂。”西门吹雪的眼睛落在放置案头的剑上，他常常会突然变得忧郁，他又说道，“那样世上就没人配让我再用我的剑了。”
　　西门吹雪连发狂都是冷静的。
　　陆小凤答应了保守秘密，并且协助他们回到万梅山庄。

　　这一次只是不恰当的举动导致的旧伤复发，情况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糟。四诊望闻问切之中，西门吹雪在他近前听了一阵艰难的呼吸音，问就不用再问了，不过脉象是芤脉，则意味着失血，在行针用药之前，西门吹雪得做一件事。
　　“你起身，我要帮你逼出这三日间你肺腑之内的积血，你可配合我的内力运转。”
　　“好。”
　　就算万梅山庄烧了西门吹雪的语调都不会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叶孤城没有听出任何不妥。
　　等到内力开始运转，形形色色的疼痛、强烈的窒息感、胸前喉口抑制不住的恶心、钻入肺叶胸膈的刺痒、仿佛冷风直入心肺的寒冷……犹如绳索一般将他五花大绑，身上几乎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本来疲倦到眼睛都挣不开，此时叶孤城却觉得连头皮都发紧，头发差一点竖了起来。
　　他动用了大半意志来配合西门吹雪，一口一口呛出暗红的深红的鲜红的血，有时还带一点泡沫的白珠。染得身上眼前那些白色的布料艳如落花了。
　　比起各种下不去手的管家软弱无力的手法，西门吹雪毫不留情地继续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手软，他医人时的心肠，和他杀人时一样毫不动摇。
　　冷汗不知不觉间出了一层，眼前仿佛有会发光的黑白交杂的蚊蝇乱飞，叶孤城觉得胸肋间的疼痛似乎是弱了一些，呼吸也轻松一些。
　　西门吹雪这次是从身前抵住他：“你不要动。”
　　然后他手拿白巾拭着他下颌的血，道：“之后行针，然后服药。”

　　当雪白血红的西门吹雪出现在陆小凤眼前时，陆小凤的嘴不再像鸡蛋那么大了。
　　“怎么样？”
　　西门吹雪道：“等他醒来，我有很多话要问他。”
　　虽然不是正面回答，反倒证明了救治有效，陆小凤也露出笑容。
　　管家早有准备，上前给西门吹雪换衣。陆小凤想起西门吹雪的洁癖，想起自己只不过拿了一块西门吹雪用来拭剑的白布，就被他嫌弃的样子。西门吹雪杀人时也从不让自己这样污秽地沾血，可是如今已经两次了，为同一个人。

　　变回浑身雪白的西门吹雪坐了下来。
　　陆小凤问管家：“来的人中有高手？”
　　管家回忆道：“不好说——是有一些好手，不然我们也不会死人。但应该没有特别出挑的名家。”
　　西门吹雪道：“那为什么？”
　　管家有点懵。
　　西门吹雪道：“如你所说，以我判断，来人不可能将叶孤城迫到这种地步。”
　　陆小凤道：“他这一个月不是都在养伤吗，也许体力不够……”
　　西门吹雪摇摇头道：“那也不可能。我们这样的人的对敌方式，胜负生死都会快速决出，并不是力气活。如果对方不是知名的高手，我即使气力不足也有别的技巧。而他——”
　　西门吹雪拔出叶孤城的剑。
　　那本是光华流转的海外利器，但剑身的磨损、坎坷、卷刃、崩口，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如果名剑有灵，那样子简直太凄惨了，连陆小凤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西门吹雪道：“好刀剑，害怕兵器之间的碰撞，因为软则容易卷刃，硬则容易崩口。剑比刀更怕格挡兵器，因为剑没有刀背的厚度。我取人性命从来不这样用剑。叶孤城的剑更轻更短更薄，他更不会这样用剑。”
　　管家恍然道：“叶城主交过手的人比我们要多，其中有两个人，好像些特别的手段。有个人发出了大量暗器，叶城主要护身已经晚了，只能用剑挡下全部暗器，又使用天外飞仙，所以这剑损坏特别厉害。”
　　“那人是暗器高手？”
　　陆小凤是见过的，即使是唐家的高手，在叶孤城面前也完全不可能抢先发出暗器，那人岂不是比唐家四大高手还厉害一些。不过百密一疏这种事，总是难免。
　　西门吹雪的关注点不在这里：“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天外飞仙？”
　　“不是全部，不过大部分人都看到了。招式么叶城主没有说，不过应该是吧？那可真是——”管家是第一次瞧见，连连咂舌，感慨万分，但自家庄主在场，不好乱吹捧别人。
　　如果是天外飞仙的话，陆小凤愁道：“那看来那人是死无对证了。”
　　“不，那人应该不会死。”西门吹雪道：“天外飞仙是心剑，需要融入全身功力，我看他伤势绝对无法支持，只能是剑式。如果只是剑式的话，他最后体力不够，用这样的残剑很难杀人。”
　　西门吹雪突然显得有些烦躁。
　　“他本来答应我隐匿身份，但是如果他使用天外飞仙的话，就是他那时已经下定决心作出选择，不再隐匿身份。因为来的人会把消息传遍江湖，最终传到朝廷耳中。虽然传消息的人不能肯定那就是天外飞仙，但朝廷宁可信其有，一定会怀疑万梅山庄藏匿钦犯，而我有欺君之罪。”
　　陆小凤和管家都是一惊。陆小凤道：“也许他只是应敌之中仓促出招，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不会害你——”
　　西门吹雪道：“我并不是埋怨他这样会牵连万梅山庄，更不认为他会害我，我和万梅山庄也不怕麻烦。我是怕他……”
　　西门吹雪停了片刻才道：“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他做出这种决定。以及他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