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8、【结局】山海无恙(下) ...
-
三百年前。
岑鬼亲手抛开蛛丝,同尉迟萤一道落入了安息城地宫的最深处。
那里浊气弥漫,暗无天日,有的只是坍圮的废墟与漫天灰尘。
落下后的尉迟萤奄奄一息地躺在废墟里,自他心口长出的那根花茎已然枯萎,而他的身躯也在源源不断地散作流萤。
鹿骨面具遗落在他的身侧不远,面具之上已满是裂痕与血渍。
岑鬼从废墟中爬起,拖着剧痛的身躯缓缓走到了萤的跟前,将长.枪高举过头,最后却又硬生生地放下。
他放弃了亲手杀死尉迟萤的打算,咳嗽着坐到了后者的身边,静静地听着身边人在隐忍哭声。
哭声在废墟之中回荡......
这个地下废墟有多大,岑鬼并不清楚,便打了个响指,挤出一簇比指甲盖还要小些的青焰四处照了照,最后发现四面的道路都已被落石堵死,若想出去的话,便只能攀上坠下时的那个地洞。
他拖着长.枪缓缓走回到地洞的正下方,仰头看去,却望不到一丝光亮。
“城门已经合上了......”萤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飘入了岑鬼耳中。他的哭腔已经很是微弱,便连声音都虚浮得好似随时都会消散,“安息城已在六界之中消失了,‘船之印’会带着我二人去往安息之地......”
“都这种时候了!你他娘的还在发疯!”岑鬼气得破口大骂,骂完又呛了一口浊气,嗓子里又热又疼。
萤没有辩驳,似是想要爬下废墟,却因太过虚弱,直接滚了下去。
他摔得很重,流萤从他的伤口中大肆飞出,虽其本身只能散发微弱的幽光,但是数量一多,也能亮得不输青焰。
岑鬼看出了尉迟萤是想去拾那个鹿骨面具,咬牙纠结半晌,最后还是于心不忍,替他捡了回去。
将面具放在尉迟萤身侧的同一时间,岑鬼下意识地低声问了一句,“到底怎样做,才能让你放下执念?”
不知是因为听到了方才的一问,还是望见了岑鬼的这一举动,尉迟萤那满是血泪的脸上竟是浮起了一抹轻笑。
他气若游丝地感慨道,“倘若世人都能似你这般拿得起、放得下,该有多好......”
岑鬼却道,“大爷我没你想得那般宽宏大量。”
“你留下了,阿玹却在城外......”萤仰面而躺,侧过脸去想了想,不由得自嘲般笑了一声,随后呼吸愈发地沉重。
岑鬼不欲与萤多聊,眼下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开始思索该怎么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昙?”
片刻后,岑鬼听到了尉迟萤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么一个字,只觉得万分诡异,循声扭头看去,便见后者的掌心之中正拖着一枚小小的光球,光球之中封印着一枚枯萎了许久的昙花花瓣。
似是因为有光球的滋润与呵护,这片薄如蝉翼的花瓣逃过了化为尘埃的宿命。
岑鬼将这片花瓣望入眼中,瞬间便想起了当初身在尉迟部落时尉迟昙那一脸天真的笑容和身在卫国时那白发苍苍的虚弱模样,不知为何,她病重时卧病在榻的身姿便与眼前的尉迟萤重叠在了一起。
“昙......”
血泪不受拘束地从尉迟萤的眼眶中流了出来,将他的瞳孔尽数染成血色。
当他的心口位置都已开始化作流萤时,他便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似是在废墟之上看见了什么,用仅剩的一双还称得上是人形的手脚撑起了身子,连滚带爬地朝坡顶攀去。
他在快要攀到坡顶时,右脚已经尽数化成了流萤,所以他狠狠地摔了一跤。
但是当他再睁眼时,一抹白色的裙摆确是仍在眼前摇曳。
“昙......”
“你来接我了?”
一袭白裙的少女.优雅地蹲下,垂下的发尾轻轻地骚动着尉迟萤的脸颊,因为离的很近,尉迟萤甚至还嗅到了那股曾叫他日思夜想的花香。
尉迟萤大喜过望,试着将只剩半截的右手伸到了少女身侧,想去触摸她脸颊上的温度,“昙,你终于......来接我了......”
尉迟昙伸出双手,紧紧地回握住了萤的手掌,清澈的眸子里流下两行清泪。
她的嗓音似有些颤抖,“你终于能够看到我了......我好开心......”
“我们一起回家吧......父神也已在家中候着了......”
“父神他很想念你,莫要让他久等......”
尉迟萤却露出了有些愧疚的神色,“但是我没能将阿玹接回来......”
“没关系,没关系的......”尉迟昙伸手拥住了尉迟萤仅剩下的头颅,用银铃般的嗓音温柔地说道,“我们都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归宿,这样不是已经足够了吗?父神有很多话想告诉你,同我一起回家吧......”
说完,尉迟昙含泪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不远处的岑鬼一眼。
“......”
岑鬼不知尉迟萤在回光返照中看到了什么,但理当是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那一个人。
他跪坐在废墟顶端,以怀抱的姿态完成了变作流萤的最后羽化,而那枚一直被他紧抱在怀中的光球也应声破碎。
漫天流萤携着枯萎的昙花花瓣朝洞口飞去,其后那一长串的流萤便在洞口之下铺出了一道螺旋形状的萤梯。
几只流萤在岑鬼的眼前徘徊,随后朝萤梯飞去。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引导岑鬼跟上。
岑鬼将信将疑地踏上了萤梯,试着走出几步,在发现没有任何的异样后,便迈开步子飞奔,循着萤梯一口气跑出了地下废墟。
跳出地洞的同一时间,萤梯破碎消散,重新化作一大群流萤朝远处飞去。
岑鬼依照记忆找到了附近的安息城大门,发现大门确实已经紧紧合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撬门的缝隙。并且眼下城中已是浓雾弥漫,根本弄不清城内的景象在城门关闭以后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岑鬼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唯有远处的浓雾中有一些萤火仍在徘徊起舞,示意着他跟上。
岑鬼别无选择,只能跟了上去。
不知走了多远,他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一片茂密的芦苇丛中,脚底也有浅浅的积水。
他继续跟着流萤前行,来到了一座雾气弥漫的湖边,湖的靠岸位置正泊着一艘小小的乌篷船,船头还悬着一盏萤灯。
岑鬼乘上了小船,船桨自行滑动,缓缓向湖心驶去。
不知行了多远,视野中出现了一座湖心小岛的剪影。
小船依着湖心岛停靠,岑鬼走下船,疑惑地四顾片刻,恍然在浓雾中看见了一座小小的屋舍,屋舍内还有烛光摇曳。
岑鬼便循着烛光又走近了一些,在距离屋舍不过百步距离时,前方的浓雾中忽然出现了一座高大魁梧的人影。
这道人影头戴鹿骨面具,一经出现,周围的气压便低了很多。
岑鬼心中顿生危机之感,连忙向后撤去,流萤与昙花却翩跹着落入了人影的掌中。
人影似在施着术法,掌心之中凝出一缕洁白的光华,流萤与昙花便在这道光芒之中重新分化作两道人影,半跪在了施术的人影跟前。
“父神......”两道人影半是恭敬半是欢喜地唤着施术人的名号。
须臾,其中一道人影却垂下了头,丧气地说道,“父神,抱歉,我没能将阿玹带回来......”
被称作父神的人影伸出双手,揉了揉二人的脑袋,开口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方才说话的那道人影,“萤,你已经很努力了,不必愧疚......”说完这番话后,他重新背回双手,默默地打量起眼前的岑鬼。
良久,他开口问道,“你便是昙所说的岑清樾?”
父神的嗓音十分低沉,却又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慈爱,很能令人放下戒心,下意识地便想去亲近。
岑鬼自战场上磨砺出的本能并不排斥此人,于是他便如实承认,“是。”
“......嗯......”父神似又在上下打量岑鬼,“昙先前同我说,有一人能够改变阿玹,令他敞开心扉,起初我并不相信。但如今见到了你,我便觉得,或许也并非没有可能。”
“虽然我很想请你来家中坐上一坐,斟一盏茶慢慢听你说起你二人的故事,但这安息之地确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城池的入口已被关闭,城中的其他地界也已被浊气所染,唯有这片湖心岛屿仍是一方净土,你可以留在此地修炼,但是你只剩下五个甲子的时间了......”
“五个甲子过后,‘船之印’的力量便会彻底消失,连接安息之地与安息城的道路届时将被斩断。你也将再无法乘上那艘乌篷船穿梭于这片湖水。到那时,你便只能随我族一并定居安息之地,或者留在安息城中等待被浊气蚕食殆尽......”
“阿玹这孩子,我能感应出他是在拼尽全力将安息城的入口保留于人世,但是很抱歉,你二人之事违背了尉迟族的族规,我不能出手相帮,但也不会特意阻挠。你若当真怀有必须回去见他的信念,便在此好生修炼,莫要辜负了他......”
“切记,你只有五个甲子的时间找寻出路......”
说完,父神与另外两道人影转身离去。
直到这时,岑鬼方才发现三人的身侧竟还跟着无数道人影,只因离得有些距离,加之影子浅薄而浓雾很重,故而一开始没能发现。
岑鬼猜测,这些人影或许便是其他已经离世的尉迟族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岑鬼的脑子里仍在不断地回想着父神方才所说的那句话,“阿玹拼了命地将安息城的入口保留在了人世?”
他心下动容,万千情绪一股脑地涌上了天灵。
于是他合上双眼,暗暗握紧了双拳。
......
自那天以后,岑鬼便定居在了湖心岛屿。
他日复一日地磨炼枪法;开辟青焰的全新用途;回忆曾在尉迟部落学过的古籍,着手绘制破解安息城封印的阵法......
数年之后,他自觉筹备得差不多了,便乘上乌篷船,冒着浓雾与浊气回到了城门附近,尝试着第一次开启封印。
当然结果并不遂人愿。
......
往后数百年里,岑鬼每次都会在前一次失败的基础上对阵法进行改良。
除改良之外,他也从未放下过对枪法与灵力的修炼。
他埋头苦学,浑然忘我,每天除了记录自制沙漏里的时间流逝外,便一门心思投入在了开启城门一事上。
可是每一回当他赴往安息城中检验努力的成果时,结果又会无情地抨击着他的痴傻,嘲笑他这些年来的努力不过都是在白费气力。
......
待到第四个甲子年时,岑鬼的方法又一次失败了。
不过因为有了前几个甲子年的失败经验在,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滋味,所以饶是这一次的结果仍令他心焦不已,也不会一直耽于烦闷、自暴自弃了。
他回到了湖心岛屿,就像前几次失败时那样,拖着一杆长.枪去往高处散心。
他走在半山腰上,转头眺望着远处浓雾中那些仿若水墨画般的山峦剪影,静下心来调整精神状态。
他脚下的这条路是平素里常走的熟悉山道,可是这一回,当他穿过眼前的迷雾,登上坡顶之时,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座未曾涉足过的山头。
这座山坡的地势很高,雾气分外稀薄。
山坡的四面整齐地排列堆砌着许多的白鹿头骨,每个头骨的背后都隆着一个长有蒿草的土堆。其中越靠近坡顶的位置,白鹿头骨的成色便越发老旧,土堆上的蒿草也越发浓密。
岑鬼一路行至坡顶,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气质较之寻常鹿骨截然不同的头骨面具。
这个头骨面具上绘着的花纹异常繁复,一眼便能看出拥有者身份的不俗。其上满是裂痕,每一道沟壑中都凝结着干涸的泥土与血液。
在这块头骨的两侧,各放置着一枚花纹稍显精巧的头骨。
这两枚头骨上的花纹岑鬼甚是眼熟。
他眯起眼睛细细观察,却意外发现在这两枚头骨的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空缺,空缺之后同样是一座隆起的土包。
不消去想,岑鬼便知道这个空位铁定是留给尉迟玹的。
他自半跪姿态站起,于坡顶之上原地绕了一圈,将这满山的肃穆景象望入眼底,心中不由地升起敬畏之心。
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了从自己眼下所在的角度望去,整座山坡上的鹿骨所排列出的形状,俨然便是一座阵法。
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将所看到的“阵法”与自己早先绘制的启门阵法两相比对,心中灵犀一闪,连忙朝着这漫山遍野的头骨深深地行了一礼,转身奔下山坡。
......
数年之后,岑鬼成功地突破了瓶颈。
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武学较之当年有所攀升,体内的青焰与小蛇融合得更为彻底,经脉也适应了天雷的游走。
小蛇在自己埋头修炼的日子里一天天长大,眼下已经有了幼龙的模样。
岑鬼心中很有成就感,可当这抹成就感将要变作自负之时,他便会立刻默念着“尉迟玹”三个字,继续沉下心来修行。
......
待到第二百九十多年时,岑鬼觉得时机已经差不离了,便又一次出发去往城门。
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又潜心修炼了多年之后,他终于在那些鹿骨排布的提醒下,谋算出了一个全新的开门方法:通过小蛇借助天雷的力量,将浩瀚的天雷灵力注入新的启门封印。
这一行为有着很大的风险,不过岑鬼并不畏惧这些,因为留给他的时间已然所剩无几。
于是他便迎头而上,去践行了自己的想法。
他准确地掐算着时间,抵达城门附近时,天际恰有一道天雷落下。
他便于城门之下放出小蛇,小蛇缠绕在他的胳膊上,二者一同生生受下了雷击。
因着雏龙模样的小蛇庇护,如今的天雷已再难伤及岑鬼。不仅如此,天雷落下时还能够驱散周遭的一片浊气。
岑鬼便借此机会一举将小蛇吞噬的灵力并体内的青焰鬼气一并注入启门封印。
激活关乎整座安息城的封印需要极为庞大的力量,岑鬼从一开始的游刃有余,到渐渐地疲惫,再到数日之后的灵力枯竭,一直在咬牙不停地坚持。
青焰、天雷、鬼气,三样本该相斥的存在却在他的手中和谐地交汇共存。紫电青光交辉之中,又有无数个白昼黑夜从他的生命中流走。
他不知自己这回究竟坚持了多久,只知道脑子再次出现了昏沉。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一旦这种症状出现,距离失败便不远了。
但是直到现在,激活封印的力量还欠缺一半有余。
所以这一回又要失败了吗?
岑鬼很不甘心,却无可奈何。
就在他准备抽手离开,心中被绝望填满之际,他却突然发现注入封印的灵力变得快了起来!
封印中的灵力再不是纯粹的青紫二色,逐渐多出了黑色、绿色、金色、赤色、白色、蓝色......
种种颜色融汇在了一起,推动着封印的不断完善。
岑鬼望着眼前一幕,不觉鼻子一酸,继而低下头去,肩头微颤地笑了起来。
......
终于,在过去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后,封印终于完成了......
岑鬼听到了开锁的声响,连忙抽手退开两步,在体内灵力本就告罄的状况下用响指召出了青焰与小蛇,随后告知它二位,“一会青焰你便化出青龙让大爷我乘着,小蛇你就......对对对,多年不见了,大爷我说什么也得用最潇洒的模样来见他们......”
......
于是乎,当安息城的大门再度开启之时,城外恭候许久的鬼王们看到的景象便是:天雷交错中,一袭青衣之人乘于青龙之上。如瀑的长发于黑沙肆虐的狂风中飒然舞动,镶满各色鬼玉的发带碰撞之中发出脆响,一双青色的明眸于子夜之中映出燎原火光。
天雷当空劈下,似要摧毁他的狂妄,却无一不被跟随在他身后的紫色雷龙给尽数吞噬。
鬼王们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只觉得暌违许久,令人潸然。
待得近了,青龙之上那人便纵身越下,直直朝人群中的那位玄衣之人走去。
“阿玹.....”
他目不斜视,一连走到了那位玄衣之人身前,张开胳膊,紧紧地拥住了后者,“大爷我回来了......”
玄鬼听着这道略微沙哑,却依旧透露着肆意快活的清朗嗓音,无言地伸手回拥。心中虽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恰这时,身后传来城门闭合的响动,玄鬼稍稍松手,抬眼同众鬼王一道望了过去。
厚重的城门背后弥漫着浓郁的雾瘴,本该是一座死寂的孤城,眼下却好似正有一众人影伫立在迷雾深处。
无需岑鬼解释什么,玄鬼便已领悟。
他将右手至于心口,合上双眼,满怀虔诚地朝着城内方向行了一个尉迟部落的大礼。
岑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玄鬼的这一举动,片刻后,也学着他的模样深深地将身子躬下。
鬼王们你望我我望你,一时间门外便伏下了四十余人。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迷雾的最深处,正有一众头戴鹿骨面具的人影在山坡上伫立守望......
......直到大门沉重地合上,方才彻底归于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