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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芳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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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檀对于能坐在千金小姐对面这件事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但是既然秦小姐都发了话,他又不好不领情,两相思量了一下,只得推托:“白檀谨贺秦小姐芳辰,还要回房准备准备唱曲贺寿的事,请秦小姐容白檀先告退了。”
秦小姐微笑道:“白檀公子请便罢。随口便叫公子坐下,是我唐突了。”
她气度极好,果真是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举止得体雍容,实在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总让人觉得她身周像是有一层无形的屏障,使得人虽想靠近却望而却步。
白檀摇了摇头,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心中的疑问问出:“今日是小姐芳辰,小姐为何单独一人在此?”
就算是戏文之中,大家小姐也是会有一个丫鬟跟着的。
秦小姐半天未答话,白檀正暗责着自己鲁莽,却见她又微笑了一下,道:“我不喜欢总有人跟着。何况,今日是我母亲的忌日。”
白檀一怔,一时根本不知要如何接口,尴尬非常,秦小姐又道:“母亲因生我而亡故,我的生辰便是母亲的忌日,虽生者不能因死者而废己之欢乐,但是每年今日我还是宁愿独处,不愿去前面与人一同畅谈欢笑。”
白檀一揖道:“白檀懂得。”
他一礼之后便准备告退,忽听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道:“若言,若言!”
秦小姐站起来道:“是清阑哥哥吗?”
那少年似乎是听到了,大笑道:“果然是在这里!”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等到这少年昂首阔步地到了跟前,但见他一身天青色锦衣,衬着浓眉大眼,英俊相貌,端的称得上玉树临风,少年得意。
白檀刚才未走,现在却是更走不了了,只好随便一礼。秦若言小姐也万福一礼,向那少年道,“清阑哥哥,这是白檀公子。”
清阑眉头一皱,神色变化明显得很。莫说白檀自小在那些低层地方摸爬滚打,善于察言观色,便是最不会看人脸色的人也看得出清阑脸上神色明白地写着“鄙夷”两个字。
白檀随便笑笑,也不以为意,秦若言又道:“白檀公子,这是我家世交林家的公子,林……”
林清阑却在此时打断了她的话,虽然自己的名字已经被秦若言叫了几回,这个阻止她的介绍也与事无补,他还是慢慢地道:“我的名字不必说与外人知道。”
秦若言秀眉微蹙,心里也知道自己这位从小一起长大有如轻生兄长的哥哥出生世家,从小便眼界甚高,接触的又都是一流的人才,自然是看不起下九流的戏子的。只是未料到他如此露骨,那些鄙夷的神色全部写在脸上,叫人一览无遗,却是让她有些过不去,不由得开口道:“清阑哥哥,这位是今天来献曲的……”
“戏子嘛,更是外人了,何必告诉他我的名字。”林清阑上下打量了一遍白檀,啧啧道,“这身段倒是不错。”
白檀还是笑吟吟地,向着林清阑又一礼,道:“林少爷说得是,这名字又有什么意思,瞧林公子如此品貌,玉树临风器宇不凡,又有谁不认得这是当朝礼部尚书家的少爷?”
他一番话说得林清阑倒是很舒服,只是看这个戏子还是不怎么顺眼,随便“哼”了一声。
白檀笑道:“听说礼部尚书林大人本身掌管礼乐规制,为官清廉正直,叫人敬仰,想必对人亦严,对己更严。只不过……”
林清阑浓眉一挑,道:“如何?”
“只不过,看起来十全十美之人,多少都有些不为人知的遗憾,白檀以前是以为林大人正是这唯一一个十全十美之人,心中仰慕得很的。”白檀面不改色地说道,笑眯眯地看着林清阑的脸色渐渐得意,只怕心里在想着“这个戏子还很会说话”。
“不过进日一见林少爷,才知道林大人也是有些遗憾的。”白檀飞快地说完,转身就飞奔,林清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半晌回味过来,才终于明白了,顿时气得一掌拍得桌子摇了好几下,这个不要脸的贱戏子,居然敢说他是他爹的遗憾!
白檀横眉怒目地回房,他向来便是这样的人,脾气臭,不肯吃亏,又有一股子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里来的傲。对这位林少爷的暗讽,已经是压制了许多内心怒火之后的委婉表现了。
以前便是如此,若是做别的,只要是为了生计,什么他都愿意做,也不会觉得那活儿有什么低贱,唯有被人鄙夷轻贱这一条,最最不能咽下那口气,说什么也得讨回来。最初就因为这个被卖来卖去,卖到一个草班子时,班主要他给一位老爷倒水捶背,他也没什么怨言地乖乖干,但是当那位老爷调笑着要他舔他的鞋子时,他仍是死也不肯做。被班主用棍子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滚到后来滚不动了班主还在打,少年眼里依然是一片倔强却平静的死水,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却依然不肯发出一句求饶。最后还是班主没了辙,又怕当真打死人,才草草把他又卖给了旁人。如今在杏林园唱戏,幸得班主赏识,也很少会被去打发伺候人,倒是安生了很久,只是如今一遇到林清阑这样的人,被压制良久的那股傲然血气想也没想就又重新冲了出来。
他白檀原本就什么都没怕过,没有什么地方比不过别人,没有什么地方低贱过别人,凭什么要低声下气任人轻视!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什么时候那些人落魄了,指不定还不如他,他不过是没生在个好人家,又被亲生父母卖了而已,哪里不如旁人了?
白檀憋着口气走出老远,才把那口气呸了出来,恶狠狠地在地上碾了几脚,气呼呼地回了房,横眉怒目地给自己上妆,却见那双桃花眼里满是怒意,画出来的妆也一律往上挑,别提多难看,他自己看着看着,也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拿了布巾过来擦干净脸,才慢慢地重新仔细画上了妆。
然而秦若言小姐……
他停了停笔,心想,秦若言小姐倒是不同的。他见过许多喜欢他的人,那眼睛里泛着的莫不是亵玩的神色,或是为他美艳的扮相所倾倒,然而如秦若言小姐那般眼神一片清明,看着他的眼神唯有真正温暖和钦羡的,却只有她一个。
不对,还有一个不一样的。
就是那他亲口取了名字的辛夷,那双眼睛亦是清澈明媚,看着自己时总是浮着笑意,却总也看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辛夷……为何总觉得,这个姑娘明明没见过他几次,却仿佛就是对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