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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887年12月8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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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尽管昆仑丘外有结界与凡世相隔,气候却与外界类似,同样是纷纷扬扬大雪降至,未若柳絮因风飞起。
而这一年也是个多事之秋,数年前原先山君因伤辞世,周边的神族部落便趁着结界削弱之际,对昆仑丘大举进犯。眼下沈巍作为新山君回归,将结界大大加强,但那些部落依旧贼心不死,时不时前来邀战抢掠,是以一年来大战频发,沈巍不得不率兵前往平定。
近日边境再度战情告急,念在旷日持久的战乱对双方来说都并非智举,敌方与昆仑丘同时集结了大量兵力正面抗击,力图在本场战役中奠定胜局。
这场大战关乎国祚,沈巍作为山君,于情于理必须御驾亲征,于是今日清早便开始筹备出发事宜。
消息很快传到了君后的住所处,赵云澜叮嘱郭长城早早唤自己起床,毕竟战场不是儿戏,他心中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必须得送沈巍一程。
然而路过铜镜的刹那,他不由被镜中人惨白的面色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向郭长城确认:
“我的脸色真有这么糟糕吗?”
郭长城沉凝地点了点头,神情间写满了担忧。之前自己答允赵云澜帮他保守秘密,可是由于他没有丝毫灵力与时间之力抗衡,不过是短短的七个月,血线就从臂弯处一直蔓延到了左手掌心。
而赵云澜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尽管总是以着凉感冒等理由搪塞过去,可越来越惨淡的脸色是遮掩不住的,甚至……
他的情况已经恶化到,随时随地咯血都不足为奇了。
“你别一副绝望不堪的样子啊,当事人这不还好着呢么,”赵云澜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拾起铜镜旁一盒小胭脂递了过来,“来,帮我抹在脸上,起码在沈巍面前显得气色好些。”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唯恐心上人见到自己不完美的状态,妆点完毕后就犹如披挂上铠甲的女武神,举手投足都透露着自信与从容。
而自己所图,不过是沈巍一个心安吧。
胸腔间又漫溢上汹涌的咳意,他蹙眉生生压下,等到郭长城涂抹完了胭脂,又取了杯清水漱了漱口,确认嘴中没有明显的血腥气味,这才披上大氅向大殿赶去。
赵郭二人到达目的地时,沈巍已经披挂好如意软甲,检阅完毕军队后就立刻出发。
众人见赵云澜到来,纷纷躬下身来深施一礼:“君后安康。”
当初正是在君后的鼎力相助下,山君才能顺利即位,他在登上君后之位后更是广济民生,提出了很多改良农耕的建议,也推动着昆仑丘教育事业的长足发展,大家都对他很是敬佩,行此大礼也算发自肺腑。
“大家多礼了,此去一路辛苦,千万要保重才是。”赵云澜向着众将士明媚一笑,随即乳燕投怀般飞扑到沈巍身前,环抱住他的脖颈,仰头便是一吻落在他面颊上。
“一路小心啊,我的君上。”
扣在后颈的手指清寒如冰,饶是厚实的大氅也无法为之带来丝毫温暖,沈巍不由得皱起了眉,双手将赵云澜双掌包裹在其中,灌注灵力传递暖意:“手怎么那么凉?天气太冷,你身子也没好全,何苦又出来送这一趟?”
“我这不是担心嘛,出征打仗又不是闹着玩的,不看一眼又如何放心得下。”
赵云澜微微一笑,将他周身仔细地打量了一遭,确认防护措施完全到位后才吁出一口气。沈巍端详着他面色,见比往日稍稍红润了些,悬着的心才略微轻松。
两人又温语缠绵了少许,沈巍便登上车驾,率领众人远遁而去。
见军队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赵云澜身子微晃,一时忍不住急速倒气,郭长城眼疾手快一把搂住那歪倒的身体,只见他双眸紧闭,竟已人事不知。
他面露酸涩,确认四周无人发觉,急忙将赵云澜背起,匆匆返回君后宫殿之中。此时赵云澜伏在他背上,身体轻弱得惊人,呼吸却更是微细而急促,仿佛稍有不慎便会断绝。
他其实一直撑得很辛苦吧。
被时间之力侵蚀的痛苦不可想象,随着五脏六腑逐渐被销蚀,意志稍微薄弱的人早已痛得满地打滚,可他竟没事人一般,还能在君上面前若无其事地欢笑,直到此刻才支撑不住晕倒,不得不让他叹服又心疼。
自己从小没经受过什么挫折,遇见君后这般坚强之人还是第一次。可是,虽然他能理解君后不想让君上担忧的心情,但这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倘若真到了病情无法掩饰的那一天,君上知道了,恐怕会更难过吧。
赵云澜直到深夜才悠悠醒转,不料转瞬之间,胸中又是一阵烦恶之感汹涌袭来,他甚至来不及呼喊,就被剧烈的咳嗽所淹没。
等到郭长城听到声响匆匆赶来,殷红的血液已淅淅沥沥顺着他指缝渗出,滴落在地面上。
“君后,您忍耐一些!”
郭长城赶忙递上止血的巾帕,随后俯下身,将地上的血迹处理干净。
“我没事……呼,长城,外面怎么有火光?”
赵云澜用巾帕捂住口,视线投向灯火通明的窗外,只见数间宫室已经燃着了火,光焰中甚至有刀光剑影倏然闪现。
郭长城面色凝重,沉声道:“是敌方部落派来的奇袭小队,他们将大军拖在前线,想要打宫殿一个措手不及。谁知君上早已安排了卫队守候在此,尚能勉强抵御他们的攻击,前线的大军也已凯旋,很快便能抵达。只是宫中受伤的将士病患和老弱妇孺尚缺人手保护……诶,君后,您要做什么?”
只见赵云澜一面捂嘴咳嗽,一面下床从柜中翻找出左轮手/枪,随后将染血的巾帕放在痰盂中,披上大氅就往外走。
郭长城大惊失色,蓦然明白了他想做些什么,急忙伸手阻拦:“不,您不能去,您的身体怎么禁受得住!”
“咳咳咳……我如果不去,谁来保护那些病弱者?如果敌军冲进来了,该怎么办?”
鲜血顺着嘴角漫流不止,赵云澜浑不在意地随手拭去:“这手/枪曾经击毙过凶兽梼杌,对那些神族应该有效,我自保……咳咳……绝无问题,你快让我过去!”
“可是……”郭长城仍试图阻拦,可赵云澜的神情那样坚定,教他不禁相信,哪怕此人一息尚存,也誓与敌人抗争到底,不由得叹息一声,松开了手,“那请让我跟随您一起去!”
赵云澜感激地点点头,二人于是很快赶到伤患下榻之处,只见不远处人影攒动,果然有人趁乱摸了过来。
郭长城是大祭司独子,资质远超于普通昆仑丘神族,见敌人步步逼近,双手印诀连闪,几次呼吸间就生成好几道禁制术法,将部分敌人定在原地。赵云澜立刻瞄准射击,很快便放倒几人。
但他们的动作同样吸引了对方的注意,转瞬间灵力光球铺天盖地而来,郭长城缺乏实战经验,不知如何应对,只能竭力将灵力流铺陈开来,在半空形成一道屏障。
强忍住咳嗽,赵云澜循着光球的来源将施术者逐一击倒,郭长城的灵力屏障正成为了他绝佳的掩体,左轮手枪火焰喷吐,弹无虚发,片刻又剿灭了小部分人马。
二人这般一攻一守地配合了半小时光景,不远处信号烟火的光晕在半空骤然亮起,来袭的敌众见情势不妙,纷纷后撤,围绕他们的攻势刹那间停了下来。
“太好了,这是大军返程的讯号,君上他们终于回来了!”
郭长城忍不住狂喜地呐喊,而这句话让赵云澜紧绷的神经一霎放松,逆血猝然间夺口而出,他脱力跪倒在地,痛苦地呛咳几声,气息哽在喉间呼之不及,再度虚弱地晕了过去。
“君后您怎么样,快醒醒啊!君上他们很快就到了!”
郭长城摇撼着赵云澜的身体,见他毫无反应,而不远处大军的脚步声已然逼近,仓促间只来得及将他嘴角的血痕抹去,不教旁人撞见生疑。
沈巍很快率领着军队剿灭残余敌军,抬头便撞见郭长城抱着赵云澜从前方走来,周身都是淋漓血色,不由惊恐得声音都变了调:“这是怎么回事,云澜他……”
“君上放心,君后没有受伤,我们方才在此处阻挡偷袭病患的敌军,身上沾染的是他们的血,君后只是脱力晕了过去。”
郭长城有些心虚,但仍一板一眼地将提前想好的说辞搬了出来。所幸沈巍见到昏迷不醒的赵云澜,登时三魂都去了七魄,确认他安然无恙便已足够,哪里还顾得上思考话语间的漏洞。
见沈巍抱着赵云澜匆匆赶回宫殿中,郭长城放心不下,急忙快步跟随在后。
进得寝殿,沈巍正预备凝聚灵力为赵云澜恢复精神,他却在一阵惊咳中醒转。
刹那间,血流如瀑,刺痛了沈巍的眼,极致的痛楚让他一霎间几乎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周身则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
感受到他激动的情绪,赵云澜痛苦不堪地倒着气,好不容易获得片刻喘息,声若蚊蚋地道:“小巍……别看……不要看……”
“到现在了你还想赶我走?赵云澜,你究竟把我当做什么!”
沉痛的怒喝从沈巍口中迸发,而经过提炼的温和灵力从他掌心流入赵云澜体内,温存抚慰着重伤衰弱的脏腑。可越是深入探查,赵云澜身体的破损程度就愈发让他心惊。
酸苦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温养着那些脆弱的经脉,竭力将那销骨蚀心的疼痛减轻少许。
赵云澜的呛咳随着他的治疗逐渐平息,不久便轻轻靠在他肩头陷入昏睡,久蹙的眉宇也终于舒展了些。
沈巍的心却重重沉了下去,此时灵力消耗过半,他才勉力抵御住另一股强大力量对赵云澜身体的伤害。然而疼痛可以减免,侵蚀的态势却无法阻止,换言之,哪怕他倾尽全身的能力,也阻止不了他伤势的蔓延。
轻柔地将赵云澜平放在暖塌之上,沈巍被他突出的骨骼硌得心痛难抑,却只能和着眼泪强自忍耐。
细致地为赵云澜盖好被褥,他转过头注视着郭长城,眼中泪光盈然:“他的状况,你早先便知道了,是吗?”
郭长城原本也不忍心再为赵云澜隐瞒,当即一五一十地将这怪异伤病的来龙去脉说了清楚。
沈巍越听越是惊痛,眼前不由闪过与他从相识到相知的一幕一幕,苦涩的滋味更是灼烧着他的心房。
原来当初的倾力相救,慷慨解囊,根本是那人刻意为之,甚至他所以为的脉脉深情,在那人不惜牺牲性命也要救他回来的大义面前,也显得如此渺小。
他还记得,当初的赵云澜可是连一丝苦味也忍耐不得,一点小伤更是哭天抢地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可现在承受着如此酷烈的痛楚,他却能掩饰得若无其事。
自己单单望见那笑容美好,却丝毫不察笑容背后的伤痛,是怎样的鲜血淋漓。
抚摸着赵云澜纤细的手臂,他茫然失神地注视着那条延伸到左手掌心的红线,轻声道:“它从臂弯延伸到手心,花了多长时间?”
“不到七个月。”
这个回答让沈巍的神情更加晦暗难明,视线落在血线顶端与中指指尖的距离上,颤抖着吁出一口气:“照这样计算,还有半个月左右光景,对吗?”
郭长城无措地点点头,早已泣不成声。
修洁手指轻柔地抚上赵云澜苍白的面颊,沈巍示意郭长城等人退下,用被褥包裹住那人,仿若怀抱婴儿般圈在自己怀中,另一只手则托住他的背部,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入。
至少能减缓些痛苦也好。
他就这般为赵云澜调理身体,直到天光大亮,漫上那人失色的侧脸,眼睫轻颤悠悠转醒。
见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沈巍酸涩地笑了笑,微微俯下身来。
赵云澜对此毫不抵抗,任由那个吻带着淡淡的咸腥气息抚慰他干涸的唇齿,抵死纠缠中无缝隙,仿若生来便是彼此最为契合的弧度。
这个吻漫长而深邃,直到赵云澜胸中的氧气几乎消耗殆尽,窒息般软倒下去,沈巍才留恋不已地放开。
稀薄的晕红染上赵云澜苍白的脸,他低低喘息着,身子一寸寸软了下去。沈巍怜惜他的身体,不再继续动作,而是亲昵地凑到他耳畔,温声道:
“眼下战事已定,昆仑丘的日常事务也步上了正轨。不如咱们趁着这段时日一起去些想去的地方,做些想做的事,肆意张扬,不留遗憾,可好?”
赵云澜出神地望着他,哽咽着点了点头。眼眶渐渐湿润,晶莹的泪滴沿着眼角滑落,又被沈巍珍而重之的拭去。
这是他的爱人啊,那样刻骨铭心,便是死亡也无法磨灭。
次日,沈巍便宣布了与君后暂时离开昆仑丘的消息,将国事交由大祭司郭衍及其子郭长城代理。
此后二人便携手离开了昆仑丘,首先前往昆仑山巅欣赏雪山胜景,又到达沙漠戈壁共品长河落日。随后沈巍便依着赵云澜的意见,和他一起返回二人共同生活了七年多的古城。
随着身体逐渐衰弱,加之沈巍用灵力抑制住了痛感,赵云澜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话音未落,便一歪头睡了过去,即便走在路上,也不时脱力软倒。
沈巍索性在自由行动之时将他拦腰抱在怀中,以让他睡得安稳舒适。
这一日赵云澜用过晚饭,说着有些困倦,便脸色霜白地倒了下去,接连三天未曾清醒一次。期间沈巍好几次担心他醒不过来,只能靠着那时断时续的微弱呼吸和心跳确定他的存在。
赵云澜的身体在长久的昏睡中变得越来越冷,沈巍无计可施,只能褪下衣衫,环抱着他瘦削的身体逐渐回暖,又通过亲吻将灵力与食物渡入,这才勉强维系着他孱弱的生命。
经过五六日的跋涉,期间赵云澜昏迷不醒又耽误了三日余,二人终于抵达了原先的住处。钱庄老板受了沈巍的嘱托,提前通知租房的住户搬离。他将赵云澜安置在床榻上,动手将房中的布置恢复成往日模样,这才来到爱人身边,将他温柔唤醒:
“云澜,醒醒,我们到家了。”
赵云澜的视线早已因侵蚀变得模糊不清,面上的笑容却依旧灿烂,精神也比往日好了许多:“这里还是和过往一样,不过少了青云书院的孩子们,还真有些冷清呢。”
“你还好意思提,之前教导他们的工作都是我在负责,你见到他们便觉得头疼,哪里又会想念了?”
被沈巍毫不留情地戳破,赵云澜佯怒地瞪了他一眼,忽然摸了摸空瘪的肚子,轻笑道:“我突然有些想念那些年部队锅的味道……”
“厨房中有现成的食材调料,你稍等片刻,我马上做来给你。”
沈巍亲昵地吻了吻他的侧脸,转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赵云澜微笑目送着他走远,才极轻微、极痛苦地咳嗽起来。
周身脏腑被侵蚀到极限,他此时连味道都尝不出,哪里又会感到饥饿,不过是感受到自己终将油尽灯枯,又不愿让沈巍亲眼见证这一幕罢了。
视野中是模糊的红色残影,他想自己大概又在咯血,可是连控制住呛咳也做不到。挣扎着走下床塌,虚弱的身体却一步也无法再迈出,只能无力地栽倒在地。
沉重的疲惫感压制着他周身百骸,此刻他连呼吸都觉得疲累,眼睫艰难地颤了颤,终究颓然垂落。
他只怕,等不到他回来了。
少顷,沈巍捧着香气四溢的瓦罐走进房中,却见赵云澜双眼紧闭倒在地上,唇角血迹殷然,在身下汇成浅浅的一泊。
“咣当!”
瓦罐落地碎裂成片,他上前跪倒在赵云澜身前,将那业已发凉的身体牢牢抱在怀中。
颤抖的呼吸和亲吻落在那冰冷染血的唇上,伴着绝望无告的呜咽,眼眶却早已干涸,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咬破指尖,嫣红的血珠沁出洁白的肌肤,在灵力的牵引下飘散在空中,将那行将消散的孱弱灵魂缚住一魄,再封印于其中。
他在心底喃喃地许下承诺。
我的爱人,你且等着我。
纵使跨越生死苍茫,不论付出多少代价,我也一定会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