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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两种童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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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灿犹豫的在原地团团转,一会儿又想着:哎,要不然就先将此事瞒下来吧?若是王上问起,就说妹妹没有话要说好了。
他正要偷偷摸摸的找个乱石堆把东西埋起来,岂料一个转身,手里的东西却被一道身影劈手夺去,下一瞬,那道人影已经跳开一丈远,手里随意把玩着包裹绸布的竹简,那人还笑嘻嘻的道:
“明辉兄,你一个人鬼鬼祟祟在自家门前踯躅,是在想什么呢?”
这一下搞的归灿的心脏几乎都要停跳,定睛一看,认出是符韬,站在远处,他立马奔上前几步,叫道:“还给我!”
符韬见他神色如此紧张,只觉得好玩,笑道:“什么东西呀?这么要紧?”
见归灿扑过来,符韬想趁机逗弄逗弄他,就将那东西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身子跟着左闪右闪,绕的归灿团团转。符韬本是习武之人,归灿哪里是他的对手,片刻就被耍的晕头转向。
“哎!子冲贤弟,你不要逗我了。”归灿停下来,板起脸说道:“弄坏了那东西,保证你担待不起的。”
他表情严肃,唬的符韬不敢玩的太过火,只好悻悻的还给他,说道:“给你就给你,只不过要算你欠我一顿饭。”
符韬拍拍归灿肩膀,“我看今晚就很合适,就今晚请我吃酒吧。”
归灿被符韬弄的哭笑不得,“明明是你先抢我的东西,怎么成了我欠你一顿酒?”
“你们读书人真是死脑筋,给个台阶都不会下。”符韬两指夹着那封白绸竹简,眨眼间又抢回来,在身前晃一晃,笑道:
“兵法云,‘攻守之道,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至于现在嘛……攻守易形了,你要不同意,我就拆开它了!”说着就要去解开那个结。
这下慌的归灿赶紧同意,一叠声答应道:“行行行,我的好贤弟,我服你了,我马上请你吃酒!行不行?你别拆它!”
符韬一笑,把东西塞回到他手上。
归灿瞬间感觉如释重负,小心翼翼的把那竹简重新放回怀里,一颗心也落回胸膛,然后引着符韬往家门里走。
一顿饭事小,被敲竹杠事大,归灿气不过,一路上骂符韬“竖子鲁莽!”
符韬听了这些话像挠痒痒一样,无所谓的笑笑,还道:“明辉兄,任你说破天去,今日也是我赢了。论‘博弈之道’,我符氏可从未输过!”
归灿听着这话,突然心念一动,想起另一件事来,如今王上即将成年亲政,身位三公之一的大将军会是什么态度呢?
此时,归灿还不知道大将军已经嘱咐符韬向汉王特地汇报军情的事情,也不知道大将军想要尽快班师回朝的消息。不过,等他日后知道了,也便放心了。王庭好歹还有归氏与符氏一同对抗高氏。
现在,他想旁敲侧击的问问符韬,但又想到符韬常年长于王庭,恐怕也不会知道多少,冒然询问又伤了朋友和气,不如少提。
归灿一路无话,符韬倒先开口了:“明辉兄,你似乎总是心里有事的样子?几个月不见,怎么变化这样大?”
归灿瞧他一眼,苦笑道:“还能因为什么,这王庭的士大夫可不好做啊。倒是你,不是应该待在王宫么,怎么能天天随便跑出来呢?”
符韬道:“我可没有天天跑出来,我每月只有两日休沐——虽然平日在王宫里也不怎么忙碌吧。而且,即便休沐日我也不能离开沣都、不能留在外面过夜,这不,我在你家吃过了饭,我就得回去歇啦。”
“原来如此。”
两人先一同去拜见了太师和主母,见过礼,才又折回归灿的院子。
符韬跟着归灿刚踏进院落的大门,就听一道清脆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兄长今天怎么回来晚了?”
符韬顺着声音望去,但闻“吱呀”一声轻响,屋子的竹窗被推开,一张明媚的少女容颜出现在眼前,少女两手扶着窗边,笑盈盈的望过来。
符韬愣了一下,看到这清丽如美玉的面庞,脚下像生根一样凝住不动,“这是……”
他刚吐出两个字,只见竹窗里的人像受了惊吓似的立刻“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青霁原本偷偷躲在屋里,预备给散值回来的兄长一个惊喜,没料到窗户一推开,却见院子里还站着一个陌生人,她惊诧之余赶紧关上窗户,这下可尴尬了……
符韬的眼睛还钉在那窗户上,头也不回的继续问:“明辉兄,刚才你的书房里……”
“啊……那是舍妹。”归灿赶紧解释:“她不知道我今日要带贵客回来,失礼了,还请子冲见谅。”
“竟然是明辉兄的妹妹吗?之前你提到过的那位?”符韬扭头看向归灿,语气又是惊讶又是惊喜。
归灿笑道:“是呀,来都来了,不如一见,待我问过舍妹意见。”随即走进门去。
符韬等在阶下,向来镇定如钟的心绪也开始忐忑起来,他没有听到里面传出讨论的声音,只听到一声轻叹,之后归灿就走出来了,向他招招手,“子冲贤弟,请进来吧。”
符韬小心翼翼的走进屋子,进到内室,却见一片空空如也,心情瞬间急转直下,化为一缕莫名的失落。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道:“明辉兄果然‘室如其人’啊,屋内布置的如此整洁。”只不过语气有些闷闷的。
归灿知他心中所想,有点难为情的说:“我刚一进来,舍妹已经离去了,问了小厮,说是回自己的宅院去了,想来她是不好意思……呃……下次见吧。”
符韬瞧他一眼,咧嘴一笑,“不提这些了,我今日是来吃饭的,我们喝酒,喝酒!”
两人吃到很晚,直到月初东方,一辆宾客规格的马车才从太师府邸离开,载着尽兴而归的符韬,向王宫方向飞驰而去……
* * *
归灿乘着月色走近青霁的庭院,向侍女确认女主人现在方便后,才迈入其中。
“这么晚了,为兄本不该来的。”归灿有点歉意的在松软的坐垫上坐下,即使是兄妹之间,深更半夜也不好互相打扰,“只是心中实在纳闷,想与你谈谈。”
青霁本来正在看书,也不觉得被打扰休息,她叫田姬为归灿端上一杯醒酒汤,与他对桌坐下,笑道:“兄长陪符小将军吃酒,怎么闻不出酒气?”
归灿道:“我吃的并不多,只一杯,况且,来找你前我也沐浴更衣了的。”
“那符小将军呢?”
“他啊,可能吃了有两斤!”
青霁笑道:“练武之人的酒量果然都不一般。”
归灿看着妹妹秀丽红润的脸,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也笑道:“你知道子冲今天怎么说你吗?”
青霁端起养生茶喝了一口,淡淡回道:“我管他怎么说我。”
“……”归灿被噎的不知该怎么往下说,悻悻的喝了口醒酒汤,缓解掉尴尬。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继续道:“咳咳,符将军说啊,他平日在王宫里,何等样的人物没有见过?就算是王上身边的侍女,也个个貌若羞花。可今天一见妹妹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钟灵毓秀。”
青霁没有回话,夜晚陷入安静,四周只能听到蛐蛐的夜曲。她微微垂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半晌才道:“兄长,归氏与符氏联姻,并不合适。”
归灿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什么?!你竟然想到的是这个?”
青霁的语气理性又客观,“我应该想到别的吗?”
归灿万万想不到,妹妹对自己的终身大事竟是这样的态度,他将汤碗推到一边,说道:“什么联姻不联姻的,这都是父亲该想的问题,而你自己,应该有你自己的感情……”
青霁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继续说道:“现下,相国大夫在王庭的势力与日俱增,高氏父子处处针对我们归氏,符氏此时一不能班师回朝,二不能插手内政,王上又尚未亲政,如果归氏此时与符氏联姻,姻亲为一体,万一高氏设计阴谋加害于归氏,那么符氏就是连坐之罪,归氏与符氏两家将一起被连根拔起,依照汉国律法,连坐之罪,罪及姻亲。兄长不会不知道吧?”
她一边思考,一边继续道:“若归氏和符氏都倒下,从此只有高氏独大,后果不堪设想。若真到那一步,汉国危矣。这正是父亲最担心的局面。”
她抬起眼来,平静道:“因此,以眼下的情势,归氏与符氏两家各自保持独立,必要时互相支援,方为上策。”
归灿听她条分缕析的说出这些观点,看着她清澈又冷静的眼眸,直接震惊的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只好说:“青霁,你讲的很有道理,如果是父亲,大概也会这样考虑,今日王上说的果然没错……”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几乎成了自言自语。
青霁没有听清,好奇道:“兄长说什么?王上今日怎么了?”
归灿叹了口气,纠结了一小下,还是将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青霁专注的听着,平静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丝波动,“我还没有入仕,王上竟这样看重我吗……”
归灿分不清她这样的波动代表着什么样的心绪,是臣子突然受到圣宠时的诚惶诚恐或是荣幸吗?亦或别的想法?
归灿还没将竹简的事告诉妹妹,现在,那两条缠着绸布的竹片还带在他的身上,宛如烧着的炭火,弄得他惴惴不安,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
他望着妹妹娴静的面庞,突然想起那个坐在王座上的孩子,也是这样的年纪,也有这样的朝气,但她们的境遇又是多么不同!
归灿突然感叹道:“今日我面见王上,不由想到你。”
“兄长想到我?”归霁不明所以。
归灿点点头,“试想,似我们寻常大夫家的孩子,都是三五成群,欢声笑语,父慈母爱,兄友弟恭,哪像当今王上,独个养在宫里,不见天日,整日听那些宦侍宫女们的絮叨之言,更要听那些老臣们虚假的恭维和敷衍。”
归霁凝神听他讲着,归灿读出了妹妹的想法,那眼神代表着她想听下去。
他继续道:“更有甚者,王上还是自出生起就服丧,披麻戴孝到九岁,方除服。”
归霁惊讶道:“服丧九年?这是何故?”
她想不出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在各处都飘着白布条的丧事氛围里长大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归灿朝窗外张望一眼,确定没有旁人在附近,才道:“这些都是前朝旧事,轻易不提,你不知道也难怪。眼看再过两年你要及笄,此时说与你听也无妨。”
他慢慢讲道:“世人都知,当今王上乃遗腹子,生于王座,荣贵至极,但很少有人知道,先太后是怀胎十四月才诞下她的。”
“十四个月?”青霁回想道:“我曾读远古经籍,有文记载,‘圣王之母遇流星而孕,孕十四月而圣王出’,此乃祥瑞之兆。”
“没错。”归灿微微而笑,称赞妹妹的博闻强识。
青霁疑惑道:“我本以为这记载是谬传,寻常人都是怀胎九月而生,哪可能有十四个月呢?会不会是太医令推算错了月份?”
归灿摇头,“这不可能,王嗣生养素来是天大的事,那一年的事,我都还有些印象,先太后有孕,先王大喜,宣告全国。太医令每月进汤药为先太后安胎,这桩桩件件的医药记录、胎动脉象,都记录在案,有多位王宫医正轮流当职确认,怎么会错?”
归霁感慨道:“这只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了。远古的经籍并非全部都是神话。”
“是的。”归灿接着道:“可惜先王自‘狭陉关之战’后重伤未愈,危在旦夕,便提早筹划,希望保全大汉国基。”
青霁听到此处,来了兴趣,“兄长能详细说说,先王做了哪些筹谋吗?”
归灿就一五一十的将自己知道的部分娓娓道来,包括父亲曾告诉他的那些,又补道:“你道为何先王将安侯与乐侯召回来封为通侯吗?”
青霁歪头想想,“兄长是问我?还是考我?”
“考你。”
青霁想了一会儿,不答反问:“此二位公子都是先王庶弟,按制不可能继承王位,除非先王无嗣。请问兄长,先王薨逝之时,若乐侯即位,可能吗?”
“这必不可能。若乐侯即位,安侯必不满意,汉国乱;若安侯即位,乐侯亦不满,汉国亦乱。”
归灿又道:“你是想说,将二侯召在沣都旁,更能强调王上继嗣才是最符合汉国礼法的事情?”
青霁笑了笑,点点头,又问:“那若王上即位后,二侯有非分之想,可行吗?”
归灿道:“这也不可能,若两公子有非分之想,三公必不会允许,成年的公子哪有婴儿好拿捏?”
青霁又点头,接着问:“那当时三公若有不臣之心,可行吗?”
归灿道:“也不行。有二侯这样的宗室盘踞在沣都两侧,增强王室力量,三公必不敢轻举妄动。”
青霁不再发问了,归灿也明白她了。
他不由感叹道:“青霁很有天赋。”
青霁咯咯发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兄长,不是我有天赋。方才那些话,分明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呀,我只不过问了些‘不明白’的事而已。”
归灿摇头失笑,“你每次都这样,大巧不工,大辩不争。”
青霁催促道:“好啦,兄长继续讲吧。”
归灿才继续讲起那些王庭旧事:“王上诞生之时,先王刚薨逝三日,于是按照礼法,新王必得服丧三年。那时三公秉政,太王太后垂帘听事。可好巧不巧,就在王上三岁的时候,汉郑又有一战,我方收回失地,夺回狭陉关,也正是那一年,先太后又因忧思过度,殁了,王上只能继续服丧三年。”
“先太后为何忧思过度?”
“哦,这一点,我忘了说了。”归灿道:“为护两国和平,先王曾在郑国长期为质子,郑侯便以女妻之,先太后即是当年郑侯之女,当今王上的母亲。她看到郑国吃了败仗,会怎么想呢?”
青霁恍然道:“原来如此,谁都不希望看见自己的母国与孩子的国家开战吧。”
归灿道:“再之后,在太王太后的亲召下,大将军就将嫡子符韬送进王宫中来,陪伴王上。幸亏有这一步,因为没过几年,太王太后也殁了。”
归灿讲着,心里不禁慨然,从那太王太后生前的一举一动来看,在政治上也必不是等闲之辈。
故事讲完了,青霁前后理了理,道:“所以是说,王上六岁的时候,太王太后殁了,王上便一直服丧到九岁?前前后后加起来,汉国统共九年国丧。”
归灿点头道:“没错。按汉制,王上服丧期间,宫中禁止一切娱乐声色,禁华服,禁田猎,禁喜庆之色,宫灯、垂帘、窗牖皆封以白布,王上与宫人皆丧服素缟,不可有鲜艳之色。”
青霁心中诧异,王上的童年原来是如此度过的吗。
坊间传闻,当今的王上不仅性情顽劣,更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祖克宗。现在她终于明白这样说法的源头在哪里了。
青霁不由对这个同龄人产生了一丝好奇,这个国家的君主,排除她国家元首的身份,仅就她本人来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少女呢?
归灿看着凝神安坐的妹妹,犹豫着开口:“青霁,如果我说……王上还赐予你一封信笺,叫我转带给你。”
他说出这句话后,看到妹妹脸上闪过意外的神色,之前一直平静清澈的眸子浮现了一股别样的情绪。
好了,他明白妹妹的态度了。
归灿认命般的从怀中摸出了那件东西,双手拿着,恭谨的放在桌上,慢慢推到妹妹那一边,起身,离开,不置一言。
这不是他能看的东西。
脚步声渐行渐远,夜色朦胧了归灿的身影,他想,该做的他都做了,心思灵敏的妹妹,应该能妥善处理好这桩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