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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踏青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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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大人。”
“魏大人。”
“魏大人今日气色不错。”
“魏大人早。”
魏楚面对过路的同僚一一施礼,他如今不过十九,按规矩受了翰林院修撰,在朝中正是当红,就是宫里见点眼色的侍从也都认得他。
两年前一路连中三元,名声大噪,风风光光是一日看尽长安花,先跟皇帝告了假回家好一番趾高气昂,谢绝了一众急着攀亲戚的,宴请同学好友,卢肇的父老乡亲个个是看他如同见了福神祖宗,正是读书的孩子见了他都要他摸一把头,说是能保佑做大官。
一回京,皇帝果然动了嫁女的心思,这渭宗但凡是贤才都喜欢变成儿子,魏楚剑走偏锋来了招狠的,直接私下里见了皇上,递上太医院一份说他“不举”的诊断,高高兴兴看渭宗砸吧着嘴继续回去做他的光棍。
虽说渭宗当年破了规矩被百官上书怕了,没有越级授官
——有人拿他和当朝宰相相论。
第一日上任,阳光正好,透过琉璃瓦落在地上,好一个斑斓景象。魏楚正了正官帽,刚打算走,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魏翰林,近日可好?”
魏楚先转过去低头施礼,不猜便知道是谁。
“照生,别扯嘴皮子。”
江照生也中了举,如今是翰林院庶吉士,还得再读几年书。
“待会儿来我那看看?我的天,这么多同学,这学可又有得上了,听说讲儒学的是当今的大儒孟庆舒孟先生,不知是不是比赵先生还厉害点。”
“我还有事,你给我好好学吧,各家有各家的长处,多学了总没有坏处。”
魏楚刚转身,就看见几个大学士领着两个年轻人往这边走,过了会儿看清了。
“太子殿下,相国大人,这边请。”
院里几人闻听是太子和宰相来了,赶紧跪下行礼,太子大踏步过来,挥了挥手,笑着让他们都起来。
抬起头便是宰相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下眼睑一颗泪痣隐在睫毛间。
这宰相正是当年那刘晔“侄子”萧子期,魏楚殿试时便认出了他,回乡那日他还故作玄虚的跑到城门口送他,结果被魏楚一句“相国大人”给堵了嘴。
“魏公子怎么这般无趣。”
“相国大人言重了,大人能看见我,我便能看见大人。”
私下见面是一回事,这样“光天化日”的还得讲着一堆规矩,还是第一次,两人相视几刻,都觉得有些别扭,别开脸。
太子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生的面白俊秀,场面上的一套已经是炉火纯青,上来先微微给魏楚作了一揖,魏楚也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下拜。
“魏翰林青年才俊,我朝廷能赚得如此人才是祖上福荫,周朝的荣幸,魏翰林不必多礼。”
“下官不敢,太子殿下折煞了,我等读书人自当是为朝廷尽忠,为天下社稷抛洒热血。”
太子招呼在院里的几个庶吉士也都来廊下桌边坐下,几个人简直感动的热泪盈眶,恨不得现在就戳自己一刀以表忠心。
“本王今早于父皇议事,不能尽早见到诸位博学之士,共商国是,实在是遗憾,只可惜今日也不能久坐,诸位初来翰林,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没有没有,劳烦殿下挂心,实在是惭愧。”
一众人七嘴八舌,被这太子哄得服服帖帖。
魏楚随口应和了几声,发现萧子期正笑眯眯的看他。
魏楚一歪头:怎么了?
萧子期也没点表示,还是一张笑脸。
魏楚便不看他了,继续跟太子扯皮。
过了一会儿,太子让翰林学生带着他去看看住处和学堂,魏楚以公务为由没有跟着去,同大学士一一行礼后径自往藏书阁走。
“魏翰林留步。”
魏楚一回头,见萧子期大步走过来。
“相国大人。”
魏楚躬身施礼,萧子期也随意做了个样子。
“藏书阁?同去吧。”
魏楚算是默认,两人并排往藏书阁走。
“第一次见魏翰林,还是在江南的仲夏时节,转眼是京师的初夏了,日子过的可真快。”
“春闱秋闱,与我倒是眨眼的事。”
魏楚淡淡的看了看路两旁的竹林,跟云广书院有些像,不知赵先生现在在干什么,当初书院的同门,如今也多半中了考,上次回乡一别,有几人封去各地当了地方官,已经断了音信。秦元阅高兴的很,在硕医馆。
萧子期:“怎么,仕途生活不满意么?板着张脸?笑一个,你不是挺喜欢当官的吗?”
魏楚被他这不分场合插科打诨的劲头小小的惊到了:“谁喜欢当官,相国大人不要乱讲。”
萧子期“噗”的一笑,把手背在身后:“好,魏翰林说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本相倒是觉得魏翰林以后可是平步青云,与本相平起平坐,也是指日可待的,前朝不也有左右二相呢嘛。”
魏楚没吭声,只昂首挺胸往前走,硬是把一条通往书香境界的路走得步履生风,袖子一翻人都能飘起来。
萧子期看出来了,虽然之前没说,魏楚也是个聪明人,知道他是京官,但这小子还气着呢。
“魏良公,”萧子期往他面前一站,“云广公子肯纡尊降贵到我这肮脏官宦场,我理应好好迎接款待,顺便给我之前陪个不是。”
魏楚也不跟他行礼了:“什么不是?”
“我自不量力,造了个假身份欺骗魏公子,这是其一,被魏公子戳穿后,隐瞒自己的巡按京官身份,这是其二。”
“我知道你是京官,就是没想到是……这么大一个。”魏楚憋不住了,笑出来,萧子期也笑。
“我本名萧疏良,字子期,魏公子幸会。”
“魏楚,字良公,萧公子幸会。”
到藏书阁门口,萧疏良拉住他:“那,我一会儿回去把朝服换了,来我那坐坐?”
“不了,新官上任,我还得去看看,熟悉熟悉,少不了事情要做,”魏楚皱着眉头笑道,“都走到藏书阁了,你就是为这事?”
萧疏良往后一仰:“这是哪里的话,怎么就是为了约魏公子,我可没那么闲,魏公子可不要……多想啊。”
……啊,这惫懒的家伙,套话呢。
“魏公子?”萧疏良突然压低了声音。
“怎么?”魏楚偏过头去。
“不举?”
“滚。”
魏楚一甩袖子,转身把这不正经的宰相关外面了,转念一想,人家好歹是个宰相,自己跟他才认识多久,怎么这么大胆子,真是该收敛收敛了,换个人早把他弹劾了。
魏楚摇摇头,忽然笑了。
这宰相也挺好玩的。
萧疏良在集贤门边上等了一会儿,太子被几个大学士送出来。
萧疏良上前行礼,等几个老头走了,与太子往外走。
“那个魏翰林,看着与你相识?”
“太子殿下好眼力。”
“呵,没什么瞒得了我的,我打听过,魏良公是江南府卢肇人,想来是你下江南时认识的?”
“正是,当年查卢肇叛军遗党之事,还是多亏了魏翰林揭发,他一介书生,胆识可嘉。”
太子偏头一笑:“别给我扯,咱俩也认识七年了吧,算来,你中了状元就认识了,父皇当日在含元殿摆宴庆贺,你酒吃多了,把我抱起来,可把我母后吓得,倒是我那心大的父皇,乐呵着说是好事,君臣和乐,大才子跟他不见外。父皇待你还真是跟亲儿子似的,可惜你差点还能成我姐……”
萧疏良:“皇上是明君,不是他,我这脾气也活不到现在,这江山也远没有那么好。”
太子叹了口气,也知道他不愿意谈做驸马的事情:“我知道,若不是父皇,你都不会来蹚这趟浑水,举世的读书人,我也就服你一个。”
“魏翰林日后也会大有作为的。”
“你就这么看好他?也是……他跟你当年,也是有的一拼吧,我听阅卷的臣子说,他法家的有些见解可是胜于你呢。”
“阿轩,你要知道,清明世道,靠一个人是搏不过来的,你越是奋勇前行,越是会体力不支往回退,魏良公,大概会是我们很好的人选。”
梁轩沉思了一会儿,回头低声问道:“你是要我拉拢他?”
萧疏良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啥拉拢不拉拢,太子殿下小小年纪不学好,龌龊事情想得太多了,我信魏良公,他必是个大才。只是可能要花点功夫,他……不是个简单的人,我也摸不透,亦正亦邪,没有摸清楚之前还是稍稍防着点。”
梁轩吃了这一记,敢怒不敢言,只能转移话题问道:“这样啊……你身边那个剑客,这次进京了吗?”
“想他了?”
萧疏良一挑眉毛,果然把梁轩气得红脸。
“什么想不想的!这不是想着你平日里除了办公便是一直跟他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多问一句倒是我的错了。”
萧疏良嘻嘻哈哈着连连道歉:“是臣的错,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我那朋友是个江湖人,来了京城也是闲不住的,八成是去哪里的酒馆了。说来,阿轩,你俩还不认识吧?只是见过。”
梁轩想了想,点点头:“是,只听你叫他……什么来着?”
“左丘瑕,就叫左丘瑕,姓左丘,瑕是瑕疵的瑕,没有字。”
“为什么没有?怎么叫瑕呢。”
梁轩刚要跨过门槛,一脚悬在半空,飞檐的阴影遮了他一半脸,让少年的面庞有了些稳重。
“他自小丧亲,在江湖上飘摇,这瑕一字还是他师父起的,姓是他自家姓,闲散客本就不在意什么名啊字啊的。”
“如此……倒也好。”
到了内宫偏门,萧疏良与梁轩极有默契的都停下了,相互施礼分手。
萧疏良没出门,沿着宫墙又独自走了会儿,突然折回太医院。
“哟,萧大人来了……唔……”
一个中年太医看见他,立马迎上来,被萧疏良伸手捂住嘴。
“光潜,我问你,你可知新晋的魏翰林,真是‘不举’?”
张光潜皱着眉头掰开他的手,“哼”了一声,又转而一脸怀疑盯着他:“萧大人打听这个做什么?皇上连这个都跟你讲?”
萧疏良忽勾住他脖子把张光潜头往自己胸口一带,弓着身子把人拽到外面,靠着院门。
“这么说是真的?”
“皇上肯定跟你讲了,你还来问我干啥。这……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看见他拿了一封书信给蔡太医,就拿了诊断出来了,蔡太医是大太医,谁敢质疑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张光潜用一种看登徒子的眼神看他,一双小的看不见的眼睛里射出幽幽的光,把萧疏良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咳……我这不就是好奇,他可真行,拿这招堵皇上的亲事,也太毒了,不给自己留点面子。”萧疏良摸了摸鼻子,眼神往四周飘,假装在看风景。
这萧相国果然有点问题!
张光潜突然回过味来:“诊断是假的?”
“这你就别问了,没你的事了,走了。”萧疏良把拉过院门,把这坨肉从门缝里塞进去,重重把门关上了。
萧疏良确实只是因为好奇才过来问的,答案一出来,好奇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太狠了,这魏楚真是太狠了,甘拜下风,得,下次我也找蔡太医开一个,一劳永逸,谁要做那狗屁驸马。
萧疏良一路摇着头出了宫,路过的宫人侍卫还以为丞相昨夜落枕了。
“给爹滚出来。”
萧疏良回家换了衣服,直接冲进鸿昌楼,跑到唯一有人的包间一脚把门踹开。
左丘瑕正捧着酒坛,笑得一脸色/相坐在窗台上:“乖孙,早啊。”
这一大早的一般酒楼都没个人,再根据左丘瑕这王八的尿性绝对是跑鸿昌楼来了,还喜欢包间。
鸿昌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有京城最好的酒。一到夜晚灯火通明,红绸迎着红灯笼,映下京师的繁华色调,红男绿女络绎不绝,最顶层的天台到了丑时还要大放烟火,虽说民间不禁火药,烟火价格也是不低的,一般人家就过年买些鞭炮,烟火极少买,跟别说鸿昌楼每天放,年三十放的恨不得把京师给炸了。搞得城防营不得不战战兢兢,生怕有人浑水摸鱼,管城防的武将每到这时候就得把鸿昌楼老板的祖宗十八代骂一遍。
“好喝吗?”
萧疏良笑眯眯的走过去,眼角微微弯着,一颗泪痣越发显眼。
“好喝,好喝,鸿昌楼的能不好喝吗?”
左丘瑕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冲他举了举酒坛。
萧疏良眼睛都没眨一下,一抬脚干脆利落把左丘瑕从五层楼踹下去,把门口的小厮给吓得恨不得多生两条腿赶紧避难。
萧疏良面无表情站在窗口,不过一眨眼,左丘瑕忽然落在窗台上,脚下没一点声音,脑后束起的长发在空中一扬,甩落在背后,身影好不潇洒。
小厮又呆了,恨不得跪下。
“你这儿孙,老是使阴招。”左丘瑕撇撇嘴,也不恼,照样一屁/股坐下喝他的酒。
萧疏良冷笑:“你进京才几天,快吃了我三个月俸禄。”
左丘瑕一摆手,头一扭,丝毫不觉得羞耻:“嗨,你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干嘛,我帮你花点,钱就是用来花的,人生苦短,不好好行乐一下太可惜了。”
萧疏良:“你行乐了几年了,吃我的喝我的,还不叫声爹。”
左丘瑕:“啧,儿,见外了。”
萧疏良:“你现在把我钱花光了,我以后讨老婆怎么办?老了没人养怎么办?我上你山庄打秋风去?”
左丘瑕张开双臂,一点头:“好啊,来啊,咱六绝山庄欢迎相国大人,大人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切,你要是真想要钱要老婆,你怎么不去当驸马爷?”
“哼,你师父那六绝山庄可被你整成了六不绝。”萧疏良开了坛酒,坐到他身边。
“我今日见到云广公子了。”
左丘瑕眉毛一抬:“魏良公?他是受了翰林院修撰吧?怎么了。”
萧疏良顿了顿,然后极小声凑到左丘瑕耳朵旁边说了什么。
左丘瑕直接又从窗口翻下去,过了一会儿手脚并用的爬上来,趴在窗台上不可置信的瞪着萧疏良,脸都快扯成了雷公。
“操,真的?”
萧疏良喝了口酒:“注意点礼教,小声。”
左丘瑕有点蒙,半晌,憋出来一句:“等等,那燕宫跟他是咋回事儿?帮他瞒了那么久?”
萧疏良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呛了好几声,往他头上嗨了一巴掌:“什么跟什么?燕宫虽曾是个姬子,他俩不是那关系。”
左丘瑕: “那是啥关系?”
萧疏良:“……反正不是你想那关系。”
萧疏良仰头看了会儿京城顶上的艳阳,目光所及一半是红墙青瓦,一半是烟火人家。
触景生情:“其实,我也想……”
左丘剑客今日第三次摔下窗台。
翌日,宫闱里开始传相国大人“不举”,连渭宗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