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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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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个弯,上了楼,便见着赫赫有名的岑家排行第六的青姐儿了。娇艳无双的小姑娘坐在门里边,衣裙饰品重重叠叠,愈发显得无从亲近。她脸上阴恻恻地覆着阴云,不看别处,单盯着他一个。
性傲鲜腆如朱鹮,肤白貌美似木兰。独许远观,切忌亵玩。
岑滞云刚往前迈那一步,便被喝止了。
“休要过来。”她道。
这倒有趣了。分明是她叫他过来,现下却又不让接近了。
青音心中犹是乱的。原先她哪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不晓得从何问起是好,却又不得不问。刚张嘴,她竟支吾了:“你——”
她尚未说出话来,他却兀自跨过门槛进来了。
奴才们是青音自个儿遣散的,一则是为的不叨扰他二人说话,二则也是忧虑万一他真要杀她,连带着几个婢子一块儿灭口。
岑滞云进来,而岑青音无处可逃。他不疾不徐立在她跟前,俯下身时,青音仔仔细细瞧见他沾染了薄暮之色的脸。
那是梦里她见过的脸,是她死前所回想过的面孔。滞云扳起她瘦弱的脚,一心一意地替她将那只宝蓝色的绣鞋穿上去。
他仰头,屋里未能点上蜡烛,却恰如其分,供他二人视线不偏不倚相撞击。青音也不由得噤声,终是滞云先笑起来。他起身,道:“六姐儿?”
青音咬紧牙关,随即挤出一丝笑:“难为兄长记得。”
“笑话,”他答得轻浮,直教她冷眼望过去,“姊妹里最最漂亮的。”
若真是初次相见,青音早该被他这脾气激得痛斥。然先世在前,那些年也同他打过些交道,岑青音只缓了口气,道:“你我可曾见过?”
岑滞云言简意赅道:“是故人。”
他没否认,却也没有杀意。于是她一了百了,索性站起身来自作主张:“那日青音突遇不测,大难不死,乃是缘于兄长相救。救命之恩,还请兄长受青音一拜。”她先跪了,他倒也没拦,然是清楚尚有后话。
“将军之事也好,岑氏子弟之事也罢,”她稍稍停顿,面上神色凉薄,一字一顿地说下去,“青音无意插手。兄长请便便是。然若是兄长有他意,青音也已备了应当的手段。但愿你我兄妹二人,桥归桥,路归路,楚河陌路,不相干涉。”
她意已决,便是如此。只要他也别理会她,她保命要紧,不想多事。一旦交涉破裂,那便是鱼死网破的事了。
不知不觉,岑滞云已落座到方才她坐的太师椅上。屋子里的少年少女仍是一站一坐,却已全然变了形势。
青音不关心种种细枝末节,只想听他的答复。
岑滞云道:“可。”
青音心里当即松了口气。
他接着问:“只是,‘桥归桥路归路’是什么意思?岑六小姐?”
青音身动,未曾看向他,却道:“‘小姐’是下人叫的。”
岑滞云怔了半晌,方才挑眉,更正他的称谓道:“……青音?”
岑青音便不出声了。
青音,青音。他唇齿间念叨着,如鸿雁扇动着羽翼般轻笑起来。“既是救命之恩,除却那一跪,滞云可还能讨些什么?”
他能同她相安无事便是头等的幸事了,青音本该满口答应,却在心安后又拿起腔调:“你先说来。”
岑滞云云淡风轻地坐着看她,道:“我年长你两岁,叫声‘哥哥’听。”
青音恍若一个趔趄。先前也有其他兄长,却从未如此亲昵地称呼过。她焦灼,望向岑滞云时只觉忿然,得寸进尺不过如此,此时此刻恨恨道:“哥……”
他刻意凑近了些,俊逸的脸就抵在她眼皮子底下:“大声点。”
“……哥…哥。”还附赠了一个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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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音还问了些事,美名其曰以防万一,实情却只是她自个儿好奇。虽说岑滞云避而不答的技艺堪称一绝,她几乎没打听到什么。
她问他是否真是那寡妇、也就是如今那赵姨娘的独子,他答曰:“她眼睛瞎了,一个人来难免多灾多难。”
话里有话,意思也清楚明了。他不是她的种,只不过借了个身份混入岑家。有关此事,赵氏是知情的。
那日青音未能等到二姐,却称得上是满载而归,然她的忧虑却并未就此一扫而光。
夜里巧鞠替她梳着头,青音蓦地想到,先世时,岑滞云这厮也拿称谓一事揶揄过她。只是那时,似乎已是他进岑家三四年后了。
现如今,他方才姓岑不足数月,便提起此事了。
早了些。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许是她提前同他碰了面,又清楚了他底细的缘故?
青音未来得及想通,便又被二姐邀去了。这一回,樱缅也哭哭啼啼非要跟来。这个十来岁的妹妹对姐姐或许有过细小的恶意,但她们仍是姐妹。
望着她皱巴巴的小脸,偶尔青音也会想,岑樱缅此时还并非那般恨她。
她们究竟是如何走到最后那地步的?
羊羹便是老早便提起的羊羹。自东瀛送来起便拿冰一同放着。“也就趁着天冷才敢送,不然早坏了。”二姐转述她舅舅的话,“金贵得很,我花了好些压岁钱的,咱们姐妹也只得吃着一点。”
二姐的丫鬟同她们切了几块下来,青音尝了,好味是好味,却也不过尔尔。
二姐自然不是专程请她来吃羊羹的。屋子里只留了主子。也顾不上七妹在,便拉着青音说了些夫人唤她去的事。
“他们当真是这样说的?”青音淡淡地反问。
二姐已拭起泪珠子来,呜咽着道:“那还有假?我是笨了些,但我也不过是绊了一下,又不曾摔着哪里。宫里的人嘴怎的那般毒?只怕是瞒不住父亲了。”
后宫其他嫔妃就罢了,皇后同太子挑刺,难免有些是看不惯岑威居功自伟的意思。加之这又是为太子物色人选的场合,她们被选的本就理亏,容易被挑挑拣拣的。因而先世时,青音回回去见皇后太子,也要辗转反侧几日,生怕做错什么事情。
青音显然是办得很好的。
不然后来也不会嫁入东宫。
然此时此刻,这罪已由二姐体会过了。她才头一回,便委屈得跟什么似的。
青音忙安慰她,自是要说嫁给太子的好话,说宫里坏话是要落下话柄的。
待二姐渐渐好些,樱缅便在椅子上挪动起来。二姐看过去,笑道:“好樱缅,你又想吃什么了?”
樱缅见能如愿,便笑起来道:“金平糖。”
她们起身去里屋,青音则在长廊倚着门沿。待她们出来,三人又说笑着回去。谁知刚到屋里便发觉了异样。
“羊羹到哪里去了?”樱缅问道。
方才她们分明只切了小块的,现如今全没了。“花了我好些银子呢。”二姐的感慨里也透着焦急。
她连忙将奴才们使唤上楼来。问是谁偷吃了羊羹,却都是面面相觑、连连摇头。
“丫头们都遣到楼下去了,此处也就六妹妹、七妹妹同我。”二姐回想着道。
“方才我是始终同二姐姐一起的……”樱缅倏然看向青音。
二姐觉察到她想说什么,为的不撕破脸,连忙道:“定是哪个胆大的奴才……”
“二姐姐顶爱吃羊羹的罢?”樱缅满面无辜问。
望见奴婢里今日跟来的妍枝时,青音便已明白了。她细细地想,此时的樱缅对她,应当并非是深恶痛绝。这般小打小闹,也只能称得上是孩童的恶作剧。却在往后会教好些人同岑青音生出嫌隙。
如此一想,先世里诸如此类的恶作剧也有迹可循。
青音向来是忍着的。
只是旧时她权当幼妹顽劣,未曾料到岑樱缅的恶意会与日俱增,到最终那般地步。
还是太娇纵她了。
青音猝然回过头,直勾勾望向岑樱缅时道:“樱姐儿以为自己在同谁说话?”
只消一句,便教屋里死寂下去。婢子里识相的几个跪了下去,随后便带了其余人都跪下。
岑青音乃是最受岑威器重的嫡女,而讨岑威欢心便意味着岑府人的一切。
她道:“你是不是以为吃了便是毁尸灭迹?”
说这话时,青音无所指。一时间,樱缅只觉一碗冰凉的水,沿着她的脊背悄然滴落。
不慌不忙,青音接着说下去:“妍枝,你嘴边还粘着羊羹哩。”
人群中的妍枝一惊,心虚得抬手去摸,却恰好中了青音的下怀。缓过神来,她连忙申辩道:“奴婢没有!即便奴婢对主子一片忠心耿耿,也不能替姐儿背黑锅呀。”
青音仍是不紧不慢的。二姐正等着结论。
僵持不下,樱缅也握着拳道:“青姐姐,我瞧着既无凭证……”
“吐吧。”岑青音道。
她取了茶盏,头也不抬道:“珍珍,巧鞠,让她吐。把肚子翻过来瞧瞧有什么。也不必讲究催吐的法子,地上寻根棍子,喉咙眼里捅进去就完事了——”
珍珍和巧鞠已然抓住欲逃的妍枝,再看岑樱缅,她也是满面愕然。
六姐姐从不计较。
岑樱缅自以为了解岑青音。
六姐姐是不会计较这等小事的。
即便她的小手段、小伎俩被察觉,六姐姐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六姐姐沉稳高洁,是个珍视姊妹和睦、以大局为重的人。
然是今日,应付恶作剧的岑青音微微抬头,眼底尽是刻薄的刀光:“——也不必管她死活。反正,我的事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