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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何所眷依 ...

  •   朱简走后,顾诩言一人独坐的竹榻丝毫没有形单影只的孤独,尚有袅袅余烟相伴的两只茶碗中茶汤温热,等待着下一个对饮的人。

      “她许是瞧见我了。”

      一身着钴蓝流云纹对襟长袍的年轻男子从书架后缓缓走出来,停在朱简先前的位置上,轻轻坐下来。

      这蓝衣男子果然是早前失了音讯的陈枚公子。

      或许是因为前几日的牢狱之灾又躲藏奔波之苦,陈枚那从前阳光健朗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血色,倒是苍白得过分,眼底一抹暗暗的青,从前殷红的薄唇也几近没了颜色,神色恹染,很没有精神。他近来清瘦了不少,与顾诩言相对而坐,往常明显高大的身形竟惊人的有些相仿,只是尚没有顾诩言那副常年吃药的身子骨瞧着单薄。

      二人衣着一蓝一白,气质容貌也相去甚远,像田间并列的两根病秧子,无缘无故地倒生出了一种相似感。

      “其实你不必这般遮遮掩掩的,有些话越早说了越好。”

      陈枚轻咳一声开口,显然是将先前二人的对话都听了进去。他说罢顺手抬起眼前朱简用过的茶碗喝了口温茶,压了压嗓子眼里涌上来的血腥味儿淡然开口。

      自打他一进屋,顾诩言就闻见了他今日衣服上较平日重了好些的熏香味儿,眼下打量又见他繁复厚重的衣服下整个人好似更清瘦了些,全然不像个将要远赴边疆作战抗敌的将军,倒与当年重病在床的他有几分相像。

      他隐隐想起前几日从北府中传出来的信件,那信上只含含糊糊地说他在牢中伤得有些重,但据他所知,这牢中的伤对于自小受于将军教导的陈枚来说并不算什么。顾诩言心中疑云渐起,不禁皱眉问。

      “我瞧着你今日愈发伤重了些?”

      陈枚垂眼掩嘴轻咳一声,眼中暗波流转,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无碍,小事。”

      顾诩言见他不愿多言,自己也不便再紧紧追问,只又好生打量了一番面前这满身疑团的小子,佯装放弃般回答道:

      “简儿方才定是闻见了你身上的香,早该知晓你在我这处,既然正主都来了,我又何必平白惹她不快,替你做那冤大头,简儿那倔脾气上来可是六亲不认的!”

      陈枚凝然不语,只静静地摩挲着手上那人方才用过的茶碗,转过话头。

      “听说皇上终于给你定了封号”

      顾诩言被他问得没头没脑的。

      “嗯……确有此事,早先我离京之前皇兄便召我入宫提了此事,本是说好待我年初回京后便受封,连我往后在京城住的王府也都打整好了,不过适逢肖家小子弄出了那档子事,这事便搁置了。你这住进皇上别府没两日,消息倒是打听了不少。”

      陈枚抬起眉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翘起的嘴角带了一丝漫不经心的嘲讽。
      “看来皇上真是越来越容不下你这个兄弟,准备在你身边放几只蝎子玩玩了。”

      顾诩言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寻思他的弦外之音。半晌,看他一副假装不在意,眼神却止不住地望门外望,探寻着什么,终是心有不忍,老妈子似的又絮叨起来。
      “你……临走之前真不打算亲自同她说一说?此次......此次之事,于将军与啸狼军被困于隗州边境,表面是因为瞿奚来犯,实际你我心知肚明这与欧阳啸私底下的动作脱不了干系。但我更担心的是顾祁言因为你与子衿的关系心生忌惮,故意将于将军和啸狼军丢在西疆不管不顾。眼下朝中局势不明,于将军一家掌兵权已久,难免有人想混水摸鱼从中获利,从而伤及无辜。”

      “算你还有良心,知道我是为你所累。”

      顾诩言被他噎了个猝不及防,又看看他满不在乎的模样,心中竟不知是这孩子更倒霉还是自己更倒霉些,倒也没把他这抱怨放在心上,轻叹一声接着说道。

      “于家女公子特意前来向师兄求助,可惜我们子衿都是一群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弱书生,而你本是于家之后、自小得于将军指点,又习得兵法,自然你最适合前去救急。再者顾祁言在一旁紧盯着,眼下唯有假意向他投诚,与子衿断绝关系,从此世人皆知你不再是彦旭的弟子、子衿的继承人了……若是到那时,让她从其他人口中听说,怕是就不知道这其中原委了……”

      听他说着,陈枚手上的动作渐渐在半空中僵住,阳光照射下的影子落在桌上,微微地发着颤。陈枚看着素白茶碗出神,耳边回响起在北府书房外听见的那一番话。

      “召胥王与朱禹杰一家进京之事可准备好了?”
      “此事属下年前就开始准备了,一切都已就绪,只待王爷回京了。”
      “如此甚好,如今朱家小姐也足了年岁,待她及笈便可正式入主胥王府,成为胥王妃了。这样一来既为我这六皇弟寻得了贤内助,也算了了先皇遗愿。”

      ……

      “啪!”

      只见他眉间紧蹙,脸又白了两分,晃神间想起放下手中的茶碗,一时不小心竟把薄薄的茶碗磕在了桌沿上,手蓦地一松,茶碗径直落下,碎了一地。

      “哎――”顾诩言看着地上的雪白碎片直嚷嚷,双肩垮了下来,捂着眼作绝望状,“这套茶具可是简丫头去年送我的生辰礼物,你把它砸了,她可得跟我闹上一回了!”

      猛然被他惊醒,陈枚这才回神,慌忙拾起一块碎片,听闻他的话一愣,悄悄捏紧手中的碎片缩进袖中。他盯着地上白色的瓷片,眼神明了又暗,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惜话尚未出口又放弃似的紧紧闭上了,眼中闪过一丝墨色,咬了咬唇淡然答道。

      “此事,若要让皇上对我完全放下戒心,还需一个契机。小简那里……虽然她自小聪慧过人,可其实也不过是个尚未及笈的小丫头,少不经事,心思单纯。更何况,你之于她……向来比他人更重要些,你说的话她会信的。”

      顾诩言如此一颗七窍玲珑心怎的听不出他话中有话,还捎带着一丝不明不白的酸味儿,有些忍俊不禁,戏谑一笑。

      “哦?我倒是不知,我同你在这丫头心中有何不同,不如你说与我听听?”

      陈枚对他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着实不快,眼神冷冰冰的。

      二人就这样一个眯眼笑着,一个怒目而视,对峙许久,最终还是道行尚浅又心虚的陈枚率先败下阵来,慌乱起身,伸手推开了紧闭的木窗。窗外猛然吹入一阵带着花香的凉风,带来两三片粉红的花瓣,落在他身上。他看得出神,却在顾诩言出声前抢先开口说话了。

      “那日我在别院屋前听到皇上同一人说起召你回京之事,”

      陈枚顿了顿,声音有些沉。

      “皇上有意赐婚让――,小简作为胥王妃入主胥王府。”

      顾诩言猝不及防听到这话,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住,只好不合时宜地停在脸上。

      二人一时无言,气氛忽的冷了下来,像是加了料的汤,浓得化不开。

      早先过了惊讶劲儿的陈枚此刻倒是淡定得很,眼神下意识地盯着面前僵住的人,身上散发出一股子危险的压抑劲儿。

      倒是向来沉静的顾诩言……

      “你…说什么?他要让简儿……嫁给谁?”

      “你没有听错,皇上要把小简嫁给,你!”陈枚别开眼,沉声重复,不知不觉中将宽袖笼罩之下的手握成了拳。

      顾诩言定定地盯着少年,薄唇紧抿,屏息皱眉,半晌后才忽的一下呼出气,哑然失笑。

      “哼,原来你今日是为我而来。”

      朱简一阵风似的跑回自己的院子,越想越气,忍不住猛地一拍桌子,对着一旁正掸灰的平安说起来。

      “这个臭狐狸!平安你说说他是不是没有良心,亏得我担心他这许多日,食不下咽寝不安席,他倒好,回来不跟我报声平安就算了,还躲着我?!方才若不是我闻见他身上那熏香,还不晓得他何时出现呢!真是讨厌讨厌太讨厌啦!”她说完仍觉不解气,猛地一顿跺脚,一副要把地板跺出个洞的架势。

      平安举着拂尘,出声也不是不出声也不是,只好站在原地听她噼里啪啦一堆说完,这才磕磕巴巴地开口。

      “小、小姐,方才……有几个声称是枚少爷身边的人过来了一趟……”

      小丫头不解,抬头盯着她问:“他身边的人?他身边何时有其他的人了?他们过来所为何事?”

      平安面露难色,眼神飘忽得可疑。

      她坚持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在小朱简的威胁之下说了实话。

      “就是方才熙冉公子带了几个侍从模样的人过来,我恰好在园子里碰见就问了一句,熙冉公子只说……”,

      她抬头瞧了一眼小姐的反应,见她并未生气方才继续说道,“他说从今日起枚少爷便不在咱们府中住了,那几人是听枚少爷的话来取东西的!”

      平安小心翼翼地说完,悄悄观察着小丫头的表情,心里直犯嘀咕,生怕自个儿哪里说的不对惹得小姐生气,毕竟……这枚少爷怎么说同小姐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可为啥看小姐这样子……好像她之前并不知情呢?

      见朱简忽然正色,她心里一个咯噔,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小丫头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后猛地起身,往屋外大步走去,平安这才慌乱起来,连忙跟了上去。

      朱简重新不客气地推开门,走进顾诩言的屋子时,屋中的熏香味淡了许多,夹杂在茶香中若隐若现,好像在告诉她某人已经走了。

      莫名地,没由来地,她觉得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慌。

      对于跟某人合起伙来哄骗自己的人,朱简没打算客气地开口。

      “他人呢?”

      顾诩言方才听那“嘭”的一声门响便很是头痛了,眼下被这真动了气的小丫头瞪着质问,心中苦笑:果然还是要自己给这臭小子收拾残局,唉,罢了罢了,谁让自己欠他人情呢?

      “先坐吧!”他重新拿出一个茶杯放在朱简面前的桌案上。

      “我先前的那个杯去哪了,我要那个。”

      今日的小朱简眼尖得有些过分。

      顾诩言收回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神落在自己身侧的一方锦布上,忽然眯了眼。

      那是一张被叠起来的纯雪色锦,上面放着零零碎碎的白色瓷片。

      陈枚方才拾这些碎片时说的话好像又在他耳边响起。

      “……小简自小便喜欢花,可纵然千万芬芳,却最爱寒冬一支青白腊梅。我从前问她为何小小年纪偏爱苦梅,她不假思索地告诉我――因为你喜欢。自那时起我便知道,你之于她是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存在。”

      他把所有碎片放在手中的锦帕上握紧,重新正坐,平静地看着同自己相对而坐的翩翩公子,云淡风轻的话语像是窗外吹进来的一缕风,飘着飘着就散了。

      “她虽然出生于世家,在天下第一的子衿长大,可她骨子里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我曾有过寻常孩童的童年,也曾体会过失去之后的痛苦,堤边走筝、市前看灯,深知年少之乐也不过如此,而她连这样的快乐都实在难以体会。”

      “请转告她,往日之陈枚至此为止,从今往后她便不再是时时在我身边的小丫头,我也不再是偶然闯入她生活的那只狐狸。只愿她择其爱者共度此生,而我……非同道兮,何所眷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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