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的重量》黄晶

28、屋檐之下，星光不落（2）

　　自那之后，两人便把“找保姆”的事放在了心上。
　　唐雅琪挤着午休给朋友发消息打听，周毅下班绕路去家政公司登记，连周末带四喜去医院看外婆时，都不忘跟护士打听靠谱的人选。
　　就这么连找了小半个月，终于有了眉目。
　　唐雅琪快步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攥着块刚擦过餐桌的抹布，见周毅又要弯腰收拾餐桌，忙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别忙了，先歇会儿。我跟你说个事，之前我托朋友打听的那个保姆，人干净利索，下周就能来家里试用，你往后不用再又管四喜又顾家务，也能松口气。”
　　她说着，悄悄往客厅方向瞥了眼。四喜正乖乖窝在沙发角的小地毯上，怀里抱着那只毛绒鹦鹉，小手捏着玩具饼干，小心翼翼地往鹦鹉嘴边递，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小鹦鹉乖，慢慢吃”。
　　“往后有她搭把手，你不用再两头熬，也能松口气，多睡会儿懒觉。”
　　唐雅琪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往后有阿姨搭把手，你不用再两头熬，早上也能多睡会儿懒觉。”
　　周毅刚要开口，唐雅琪却先笑了，“而且呀，等阿姨上手了，我把手里这批设计稿赶完，你那边项目也稍微松快些，咱们就带四喜去动物园。她上次说想看小熊猫爬树，还说要给长颈鹿喂食。”
　　耳边是唐雅琪的絮絮叨叨，周毅的思绪渐渐飘远，他想起今天在公司的场景。
　　上午十点钟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清透，从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斜斜切进来。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烟草味，王董指尖夹着的香烟已燃到了尽头橙红的火点忽明忽暗，最后一截灰白的烟灰轻轻落在锃亮的红木办公桌上。
　　“公司有个新规划，”王董先顿了顿，指腹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才缓缓开口，“海市要建一个技术研发中心。”
　　话音刚落，他将一份烫金封面的计划书推到周毅面前，指节叩了叩纸面，“董事们全票通过，由你任技术总监，团队搭建、技术攻关，前期运营全权交给你。”
　　周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骤然跳快了半拍，连呼吸都漏了一拍。
　　指尖刚触到计划书烫金封面的瞬间，那冰凉的纸面、精致的纹路，都在提醒他这不是幻觉。
　　海市，技术总监，全权负责。
　　这几个词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他在行业里摸爬滚打七年，无数个深夜调试建模时不敢细想的梦，如今竟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触手可及。
　　可这份狂喜只在脸上停留了三秒，就被另一股沉郁压了下去。
　　唐雅琪的模样突然浮现在眼前，她前几天加班到深夜，回家时眼底藏不住的疲惫，连说话都带着浓浓的倦意。
　　还有四喜，每天睡前攥着他衣角不肯松手，软软地唤，“爸爸，我要听你讲故事。”
　　“想什么呢？”唐雅琪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碗筷碰撞的轻响，将他从翻涌的思绪里拉回现实。
　　周毅猛地回头，满脑子里都是计划书烫金封面的冰凉触感，可眼前却是妻子温柔的眉眼。
　　他张了张嘴，喉结轻轻滚了滚，那句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了回去，好半晌，只含糊地应了声，“我……”
　　唐雅琪将吃完饭的碗筷放进水槽里，见他还站在原地，眉头微微蹙着，不似平时的模样，便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担忧，“怎么了？脸色这么沉，是今天在公司遇到麻烦了？”
　　周毅深吸一口气，声音却比平时低了些，“我升职了。董事们开了会，全票通过，让我当技术总监。”
　　“真的？”唐雅琪眼睛瞬间亮了，语气里满是雀跃，“那不是天大的喜事！”
　　可话刚说完，她就注意到周毅依旧紧绷的下颌线，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眉头又蹙了起来，“有什么不对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说？”
　　他沉默了两秒，才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带着重量，“新的技术研发中心建在海市，我要是接了这个职位，得立刻过去常驻，最少……最少要待两年。”
　　唐雅琪脸上的笑容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怔怔地看着周毅，眼底的光亮一点点暗下去。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语气里的雀跃早已散去，只剩难掩的茫然，“那……那也挺好的。”
　　话音落时，她下意识地垂了垂眼，刻意把语气放得更轻快些，像是在说服周毅，又像是在哄自己，“毕竟是升职，做了技术总监，跟以前不一样了。你在这行摸爬滚打七年，天天熬夜做建模，不就是等这样的机会吗？现在终于有了收获，是该高兴的。”
　　可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还是忍不住颤了颤，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空落落的，连那句“挺好的”，都显得格外勉强。
　　她沉默了几秒，才慢慢抬起头，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些，“什么时候出发？”
　　“五天后。”周毅的声音很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愧疚。
　　“那么快？”唐雅琪猛地睁大了眼睛，眼底的惊讶藏都藏不住。
　　她原以为至少还有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五天，短得像指尖的流沙，一不留神就要溜走。
　　空气里的沉默又浓了些，周毅看着她眼底的失落，喉间发紧，忽然想起四喜昨天还念叨着想去看熊猫。
　　他往前挪了半步，声音放软，“这个周末，我们带四喜去动物园吧。”
　　唐雅琪的动作顿了顿，眼底的黯淡忽然亮了些，像蒙尘的星星被擦去了灰。
　　她望着周毅，轻轻点了点头，声音里终于多了丝真切的暖意，“好。”

　　周末的阳光格外软和，透过车窗斜斜落在四喜的发梢上。
　　她今早特意让妈妈扎了粉白相间的蝴蝶结，此刻被阳光一照，连丝带边缘都泛着浅金的光。
　　小家伙趴在车窗边，小手扒着玻璃数路边的树，嘴里叽叽喳喳没停过，“爸爸，动物园里有金刚鹦鹉吗？就像我怀里这只毛绒的一样，有彩色的羽毛？”
　　周毅握着方向盘，侧头看她一眼，笑着点头，“当然有。爸爸昨天特意翻了动物园的攻略，园里有好几种金刚鹦鹉，有通体红得像火的，还有翅膀是蓝色、肚子是黄色的，羽毛亮得像涂了颜料，特别好看。”
　　他顿了顿，瞥见四喜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又补充道：“攻略里还说，能亲手喂它们吃东西呢，据说这些鹦鹉最爱嗑瓜子，跟咱们家过年时嗑的那种一样。”
　　“什么？嗑瓜子！”四喜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些，满是惊讶地睁大眼睛，小手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可是它们没有手呀，怎么抓瓜子？又怎么嗑开壳呢？总不能用嘴巴直接啃吧？”
　　周毅看着女儿一脸困惑又好奇的模样，忍不住想逗逗她，便故意卖了个关子，“这个嘛，爸爸也没亲眼见过。你猜猜看，鹦鹉会用什么办法嗑瓜子？”
　　刚进动物园大门，四喜就挣脱了周毅的手，像只踩着弹簧的小团子往指示牌上“鹦鹉园”的方向冲，怀里的毛绒鹦鹉被她紧紧抱在胸前，小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哒哒”响。
　　周毅和唐雅琪跟在后面，看着女儿扎着蝴蝶结的背影，相视一笑，脚步也不自觉加快了些。
　　一到鹦鹉园的围栏外，四喜就踮着脚尖扒着栏杆，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几只金刚鹦鹉正站在木架上，红色的羽毛像燃着的小火苗，蓝黄相间的翅膀偶尔扇动一下，连风里都像沾了点亮色。
　　更让她惊喜的是，饲养员正往食盆里倒坚果，一只红鹦鹉立刻凑过去，用弯钩似的喙轻轻一啄，就叼住了颗瓜子，脑袋微微一偏，“咔嗒”一声，瓜子壳就被嗑开，雪白的仁儿瞬间进了嘴，动作比人还利索。
　　“哇！”四喜忍不住拍手，刚想喊“爸爸你看”，又瞥见另一只蓝黄鹦鹉正对着颗核桃“下功夫”。
　　它先用喙把核桃固定在木架缝隙里，再用劲儿啄核桃壳的缝，没一会儿就把壳啄出个小口，接着用喙一撬，核桃仁就露了出来。
　　“太厉害啦！”四喜的欢呼声脆生生的，连蹦了两下，忽然拽了拽唐雅琪的衣角，指着不远处几只喙又大又鲜艳的鸟，眼睛亮晶晶，：“妈妈你看！那只巨嘴鸟真漂亮！嘴巴像涂了红色和黄色的油漆，比我的水彩笔颜色还亮！”
　　唐雅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笑着点头，“是呀，比绘本里画的还好看。”
　　周毅这时从兜里取出手机，走上前揽住唐雅琪的肩，又把四喜抱到身前，让她坐在自己怀里，“来，咱们一家三口跟鹦鹉和巨嘴鸟合张照，留个纪念。”
　　四喜立刻坐直身子，把毛绒鹦鹉举到脸边，对着镜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唐雅琪靠在周毅身侧，看着镜头里女儿的笑脸，也轻轻弯起嘴角，只是手指悄悄攥紧了周毅的衣袖。
　　她多希望此刻的热闹和温暖，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相机“咔嚓”一声，将这帧画面定格，阳光落在三人身上，连影子都透着软乎乎的暖意。

　　阳光透过客厅的米白色纱帘，在浅灰色地板上织出一片蓬松柔软的光斑。
　　周毅正弯腰将最后一件衬衫叠进行李箱，背后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下一秒，唐雅琪的手臂就从两侧环了过来，轻轻圈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后背，连带着声音都像是裹了层棉花，软乎乎地蹭过来，“到了那边，记得照顾好自己，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不要总是熬夜写代码。”
　　周毅的动作顿了顿，喉结轻轻滚了一下，只低低应了声，“嗯。”
　　唐雅琪又沉默了几秒，才慢慢直起身，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像是怕他担心，又很快扬起声音补充道：“你放心，家里有我呢，四喜的幼儿园接送还有阿姨帮衬着，我都能顾得过来。你专心搞你的研发，什么都不用惦记。”
　　周毅慢慢转过身，刚好对上她的眼睛。
　　唐雅琪正努力扯着嘴角笑，眼尾弯起的弧度和平时一样甜。
　　可周毅却看清了，她眼底的笑意没透到底，像蒙了一层薄纱的月亮，表面亮得温柔，底下却藏着淡淡的黯淡，连眼仁里映出的自己，都带着点模糊的红。
　　周毅喉间发紧，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唐雅琪却先一步直起身，顺手帮他把行李箱的拉链拉到一半，又拍了拍箱盖，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给他鼓劲，“走吧，再晚就赶不上飞机了。只是暂时分开而已，等你在海市把研发中心搭起来，我和四喜说不定就过去了，到时候一家人还能天天在一起。这都是为了更好的未来，加油！”
　　她说得轻快，脚步却慢了半拍，指尖还在箱盖上轻轻蹭了蹭，像是在跟这件装满牵挂的行李告别。

　　车子驶进机场停车场，周毅提着行李箱往航站楼走，刚踏上台阶，就听见箱底传来一阵细碎的纸张摩擦声。
　　他顿住脚步，蹲下身拉开拉链，伸手拨开叠得整齐的衬衫与西装，指尖触到了一层柔软的衬布。
　　轻轻掀开时，一张略显粗糙的画纸正静静躺在那里，边角被人细心地压过，没有一点褶皱。
　　那是四喜的画。
　　蜡笔涂的天空歪歪扭扭地漫过纸边，画里的自己穿着明黄色的衬衫，双臂稳稳抱着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两人坐在旋转木马上，木马的鬃毛被涂成了耀眼的粉色，连马蹄下的底座都画满了小星星。
　　画纸右下角，四喜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我的爸爸”。
　　周毅的指腹轻轻蹭过画里的“自己”，仿佛还能想起昨天晚上，四喜躲在书桌后偷偷画画的模样，当时他只以为孩子在玩，没曾想是在给他准备这样的“礼物”。
　　“我把画带回家收起来？”唐雅琪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她弯腰想去拿画纸，指尖刚碰到纸边，就被周毅轻轻按住了手背。
　　他的掌心带着点薄汗，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放着吧。”
　　看着画，不自然会想起，四喜昨天睡前攥着他衣角问，“爸爸要去多久”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直到机场广播里传来登机提醒，他才回过神，拉起行李箱往安检口走。
　　机场安检口的队伍像条被拉长的绸带，沿着金属护栏蜿蜒向前。
　　周毅攥着登机牌的指节微微泛白，牌面边缘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
　　前方不远处，一对年轻情侣正紧紧相拥，女孩的脸埋在男孩肩头，肩膀一抽一抽地动，男孩抬手顺着她的后背，声音压得极低，却能看见他反复摩挲着女孩的发顶，像是要把不舍都揉进这个拥抱里。
　　周毅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目光落在安检口闪烁的“正在检查”指示灯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坠着，沉得发闷。
　　恍惚间，四喜摔伤那天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她捂些头，眼泪大颗砸在他手背的滚烫感。
　　又想起薛秀芬出院回乡那天，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阿毅，这个家有你，我才放心。”
　　“先生，到您了，请出示登机牌和身份证。。”安检员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像一把轻锤敲醒了沉浸在回忆里的周毅。
　　他猛地回神，下意识地往前递出手里的登机牌，目光却有些涣散，就在指尖即将碰到安检员伸出的手时，脑海里的画面突然定格。
　　出发前，唐雅琪蹲在行李箱前，替他拉上最后一截拉链。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眼底那抹不舍像被揉碎的星光，无所遁形。
　　“砰”的一声，登机牌从周毅手中滑落。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转身就往安检口外走。
　　“唉！唉！你不登机了吗？”安检员的呼喊在身后响起，周围乘客的目光纷纷投来，有人低声议论，有人面露诧异，可周毅什么都顾不上了。
　　周毅几乎是凭着本能逆着人流往外冲，皮鞋踩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急促的声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不走了！”
　　他目光死死锁定着安检口外的方向，穿过攒动的人影，终于在不远处的柱子旁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唐雅琪还站在原地，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
　　“琪琪！”周毅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出声，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沙哑，就在她彻底愣住、瞳孔微微放大的瞬间，周毅已经冲到她面前，一把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熟悉的栀子花香钻进鼻腔，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时，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不走了。”
　　“你说什么？”唐雅琪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衬衫，指节泛白，“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是海市的技术总监，是你熬了七年才等到的机会……”
　　“我知道。”周毅打断她，指尖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泪水，拇指蹭过她泛红的眼角，“可我更知道，为了一个远方的高位，缺席你们的每一天。这样的成功，我不要！”
　　下一秒，他俯身重重吻住她颤抖的唇，没有仓促的急切，只有卸下所有犹豫后的坚定。
　　他能尝到她唇齿间的咸涩，那是隐忍许久的委屈；也能感受到她最初的僵硬，和后来渐渐放松的依赖，像漂泊的船终于找到停靠的岸。
　　直到两人都微微喘息着分开，他才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带着刚吻过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我们在一起，才是家最好的样子。”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进唐雅琪的心里，让她积攒的情绪终于决堤。
　　她抬手攥住他的衬衫，肩膀轻轻颤抖，脸埋进他的颈窝，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皂角香，那是比任何承诺都更让她安心的味道。
　　周毅轻轻拍着她的背，思绪却悄悄飘远。
　　过去他认为，成功是事业上的晋升，为家人提供优渥的物质生活才是担当。
　　可直到此刻，他领域了真正的成功是守护家的完整，是在关键时刻的陪伴。
　　周毅拉起唐雅琪的手，弯腰提起脚边的行李箱，语气全然没有了离别时的沉重，反而满是归心似箭的轻快，“走，我们回家。”
　　身后的机场大厅依旧人声鼎沸，广播里还在循环播报着不同航班的登机提醒。
　　走出机场大门的瞬间，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爽吹过来，拂去了身上残留的空调冷气。
　　夕阳下，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紧紧靠在一起，身后是万家灯火渐次亮起，身前是充满烟火气的寻常日子。
　　这，便是最好的结局。